「世兄,你慢慢說。」聽孫海天道出請求,紫蘇反而不急,在首位坐穩,命人扶起孫海天,還有其他同樣痛哭不止的孫家家眷,賜座,賜茶,等哭泣的聲音漸漸低了,她才再次開口。
孫海天深吸了一口氣,不敢再坐下,起身回答「太后娘娘,海靜今年剛剛及笄,雖然與賀家有婚約,可草臣與臣母都不想她早早出閣,才留到至今,今年卻是不得不出閣,草臣是滿心不捨送她出嫁的,沒成想,一個月不到,她……她……」孫海實在說出不出妹妹做做毒殺夫婿全家這等喪心病狂的事情,漲紅了臉,卻也無從分辯。
紫蘇並不知道孫家的事情,卻還是平靜地聽著,悄悄遞了一個眼色給趙全,趙全立刻會意,悄然退出,葉尚儀是典書尚儀,聽到孫海天的話,馬上聯想到刑部剛送來的奏章,也不動聲色地離開大廳,趕到書房,著急地翻出那份奏章,幸好,她記憶力相當好,憑著些許印象,竟很快就在奏章中找到了柳如晦今早剛呈上的那份奏章,上面列的是刑部審閱案卷之後,覺得不妥,無法核准的判決,第一件就是孫家的案子,隨奏章附上的案情雖然簡略,不過,葉尚儀相信紫蘇還是會明白,於是拿了奏章,又回到大廳,將奏章呈到紫蘇手,紫蘇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現一絲笑竟,接過奏章,一目十行地看過,便合上了,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孫海天說整件事的經過。
「……歸寧時,小夫妻還是好好的,兩人是舉案齊眉,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可是,不過二十天,她竟然性情大改……弒夫悖倫這等大罪,是海靜親口認的,也並未受刑,草臣不敢說什麼,可是,草臣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她才十五歲啊,雖然年輕,不知道輕重,可是,海靜也一向知書達禮,溫柔孝順,她不會無緣無故就這麼做吧?而且,草臣去看過海靜,她竟然已經形容枯稿,連話都不會說了,草臣……」孫海壓抑著心中的憤慨,強迫自己盡量以平靜地語氣說出這番話,但是悲傷之情卻是難掩。
紫蘇靜靜地聽著,奏章已經被她收入袖中,她能理解孫海天亟欲維護親妹的心情,護短的確是護短,可是,那是自己想保護的親人,即使犯了彌天大錯,也希望找到理由為她開脫,這是所有人都會有想法——即使要懲罰,也只有自己能懲罰,其他人如果有動作,就等同欺斜侮,不可原諒。
當年倩儀剛回維侯府時,杜夫人並不喜歡這個青樓女子所出的女兒,甚至是厭惡著她的,可是,當倩儀與堂兄發生衝突時,杜夫人卻還是護著倩儀——「『不愧七少爺,十多歲了還如此純真活潑,像我們全鴻,可是連玩的時間都沒有呢!』聽到夫人這麼回二夫人,我雖然還被罰跪在院子裡,可是,還是忍不住笑了,二夫人是繼室,所出的這個堂兄,即使在嫡系孫輩中也排行第七,夫人的暗諷還真是厲害,後來看到二夫人出來時,青白紅藍都有的臉色,我真想爆笑,卻又必須忍住,害得我的肚子現在還在痛呢!」——倩儀的信中如此說,紫蘇也告訴她,杜夫人是長房長媳,杜全鴻是長房長孫,在杜家,倩儀也是算在杜夫人名下的女兒,杜夫人再不喜,也不會允許旁人欺負她。
大家族都是如此,紫蘇也是那種家族中出來的,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更何況,海靜是孫海天嫡親的妹妹,只是,她還不知道,孫海天此刻正在想著,如何將話題轉到賀家與方守望身上,而且,他也有點忐忑不安,謝清告訴他,他們會在場為他鋪路的,可是,至今,他都沒有見到謝清與齊朗中的任何一人,不由擔憂,這兩人是不是打算讓他做出頭鳥。
「孫卿是認為刑典過重?」紫蘇問道,面上還是一徑的平靜,沒有顯露一絲情緒。
以孫海靜的罪行來說,的確是死罪難逃,按元寧律法,弒夫是悖倫大罪,比殺人罪加一等,不僅要問罪本人,有時候,嚴厲的官員還會問罪其父母、家人,因此,方守望的裁決本身並無失當,孫家甚至應該感謝他,可是,因為,這其中的緣故不清,倒使是這個案子顯得模糊,柳如晦的奏章也說「法理之外,不過人情,本案只言孫氏殺夫,只知其所然,不知其所以然,死罪難赦,然前因不明,何以有果?大理寺之判更有徇私之嫌。臣稽首恭請此案重審。」
「草臣不敢!」孫海天也是明白人,連忙道。
「哦?」紫蘇表示了一下自己的驚訝。
「太后娘娘,草臣雖不曾通曉法典,但也知道,此案的判決無錯,可是,草臣更想知道,為什麼臣妹到賀不足一月,便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可是,草臣多次詢問,賀家與方太守都不曾說過此事,臣母上告至大理寺,本想籍此查清此案,可是,大理寺發公文至承州,卻只得到『情有可原』之類不著邊際的回復,草臣真的覺得臣妹一定有隱情!若是查不清楚,草臣不知該如向九泉之下的父親與臥病在床的母親交啊!」孫海天跪伏在地,痛切陳辭。
「哀家會敦促一下經辦的官員,孫卿不必擔心。」紫蘇無奈地命人再次扶起孫海天,雖然同情孫家的事情,但是,並不代表她沒看出孫海天的不對勁。
犯下這等大罪,而且已經俯首認罪,孫海天再疼愛的妹妹也不可再追查下去,再說,大理寺已經改判輕刑,孫家沒有理由堅持下去,若是賀家前來抱怨,那還差不多,孫海靜畢竟是女兒家,孫家又非子息單薄之家,沒有道理如此維護一個出閣的女兒。
再想到柳如晦今早方呈上的奏章,紫蘇心中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能怎麼辦呢?只能順其自然了。
孫海天卻暗道一聲不好,想到齊朗提醒過,自己不可弄巧成拙,不禁心中立刻湧上一股寒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咬牙,再不顧忌什麼,恭敬地進言「太后娘娘,草臣無官職在身,不敢妄議朝政,可是,有一言,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紫蘇不由訝異,也又有了些興趣,道「孫卿不必如此說,你是孫氏的族長,又是嫡系宗主,議論朝政得失亦無不可,這也是世族應盡的本份。」
按照元寧的律例,無論有無官職,世族子弟都可上書指摘時弊,只是,那些奏章上位之人未必會看。
「草臣……」孫海天正要開口,卻聽見外面一聲通報
「太后娘娘,尹相、齊相、謝相與方太守求見。」
趙全奉命去請三位議政大臣與方守望,本來早已到了,正想通稟,卻被尹相攔下,方守望也是一臉尷尬地看著尹朔,齊朗與謝清卻是滿眼的不解,但是,也沒有表示異議,趙全便與四個人一起站在外,直到方纔,孫海天語氣一變,說要諫言朝政,齊朗才溫和轉向尹朔,徵詢他的意思「尹相,我們還是進去吧,您看呢?」
尹朔沒好氣地瞪了方守望一眼,輕輕頜首,趙全便立刻出聲稟報。
「葉尚儀,請女眷迴避一下,你領她們出去。」紫蘇先命人將孫氏的女眷送出大廳,隨後才道「請他們進來!」
「臣等參見太后娘娘!」尹朔他們視而不見地越過孫海天,給紫蘇行禮。
「免禮。」紫蘇擺手讓宮人給三位議政大臣賜座,等三人坐下了,她才笑道
「你們來得正好,孫卿正要進言朝政上的事情,你們也一起聽聽吧!」
「是!」四人齊聲答應。
紫蘇溫和地對孫海天道「孫卿繼續說吧!讓哀家也聽聽民間的議論,可惜皇帝不能過來,不然,哀家也讓他來聽一聽。」
「草臣惶恐。」孫海天忙道,心中卻鎮定下來,方纔,他悄悄與謝清、齊朗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示意他直言,因此,他現在是胸有成竹,與方纔的不安不可同日而語。
「太后娘娘,海靜的案子,方太守雖未枉法,可是,方太守與賀家關係密切卻是不爭的事實,若說這層關係沒有影響到方太守的決定,有幾人相信?若說賀家沒有錯,海靜為什麼要毒殺他們全家,那是重罪,海靜會不知道嗎?可是,方太守卻對此隻字不提,草臣請問娘娘,若說方太守沒有徇私,這可能嗎?」
紫蘇沒有表示,只是不著痕跡地看了齊朗一眼,齊朗不由目光一閃。
孫海天似乎也不是真的紫蘇回答,逕自說下去「方家牽涉貪墨重案,本已敗落,這一點承州上下無人不曉,可是,現在呢?承州之富,半數歸於方、賀兩家,真繡更是再無家族涉足,方家現在的祖蔭之田至少在千頃以上,草臣請問方太守,振興祖業之中,沒有以權謀私嗎?」
「大膽!你……」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方守望臉色立變,不顧太后在場,便厲聲喝斥。
「放肆!」尹朔第一個斥責他的無禮,「太后面前有你說話的份嗎?」
「臣惶恐!」方守望慌忙跪下請罪。
紫蘇淡淡地擺手「孫卿的話並非指控,方太守不必介懷,今日所言,止於此時此地。」
「謝太后娘娘隆恩!」方守望暗暗鬆了一口氣,因此,沒有看見謝清與齊朗的眼中閃過一絲欣喜。
「也許方太守並未做出不忠之事,可是您的家人與親屬呢?您能保證他們沒有借您的名胡作非為嗎?」孫海天直視方守望的眼睛,咄咄逼人的氣勢讓紫蘇挑眉,也看到齊朗與謝清同樣驚訝的神色,不由更多了幾分期待。
「方太守可能不知道,賀家曾經要求在下將寒松園列入海靜的嫁妝。」孫海天冷冷地攤出底牌,也的確是夠份量。
寒松園是宣祖為祭奠陽氏先祖而建,陽氏先祖曾任大正皇朝的承州將軍,舉家死於暴亂之中,成宗時,寒松園被賜予孫氏,這是孫氏家族最引以為豪的事情,賀氏求取寒松園無疑是強人所難,而且,也難保賀家不會因此遷怒新婦。
紫蘇看向方守望,似乎在等他的回應,方守望低頭回答「太后娘娘,賀家絕對不會做這等無君無父的不忠之事的!」
「方太守言之鑿鑿,孫世兄,這種事若無證據,可不能亂說!」謝清皺眉,提醒孫海天不要演過頭。
孫海天卻很自信地回答謝清「謝相大人,草臣豈敢在太后娘娘面前胡言亂語。」
「太后娘娘,」他轉頭斂首稟告,「您是永寧王府的郡主,不會不知道世族聯姻之時,聘禮與嫁妝都是由對方直接求取的,草臣有賀家開的禮單。」
說著,孫海天便呈上一張紅紙,上面赫然是賀家當家開具的嫁妝禮單。
「胡鬧!」紫蘇臉色一沉,手重重地拍上扶手,冷言斥責,「寒松園是什麼地方,也容得他索取?雖然已經不是皇室祭奠之地,但是,畢竟是宣祖皇帝所建,成宗皇帝下賜的別苑,賀家這是大不敬!」
「太后娘娘息怒!」尹朔起身勸說,「寒松園雖然意義重大,但是,只要不是買賣,轉贈並非禁止之舉,賀家想借此彰顯門第,雖有不妥,但是,也絕非大不敬,請娘娘明鑒!」
紫蘇冷笑「尹相,寒松園是什麼地方?是陽氏家族昔日故居之地!孫氏是太祖的岳家,成宗皇帝才會此園下賜。賀氏憑什麼要?想謀逆嗎?」
「太后娘娘!」方守望一臉慘白之色,驚呼出聲。
「呵……」紫蘇卻收起怒色,笑出聲,「方太守不必驚慌,哀家是不會懷疑賀氏,可是,別人呢?按察御史可是有風聞奏事之權的!賀家此舉至少是失當,而方太守您,也有失察的責任!」
「臣知罪!」方守望一時琢磨不透紫蘇的想法,只能制式地回答,紫蘇也不以為意。
「孫卿,此事到此為止吧!」紫蘇不想再聽下去了,「海靜的案子,哀家有數了,你先退下吧!」她實在不想聽孫海天再慷慨激昂地陳詞了,而且,不可否認,孫海天的話給了她一個很好的啟發,雖然實行起來可能有點困難。
孫海天沒想到紫蘇這就讓自己退下,不由一愣,但是,他也非常人,立刻恢復鎮定,恭敬地行了禮「……草臣告退!」
「方太守不必放在心上,孫家甫遇巨變,孫卿也就是抱怨一番,你可是父母官,斷不可記恨在心啊!」紫蘇溫言勸告。
「臣不敢!」方守望連忙保證。
紫蘇點頭,話鋒一轉「不過,孫家的案情到底查清楚沒有?」
「一清二楚!」方守望答得肯定無比。
「一清二楚?」紫蘇微笑,眼中的冷意卻已非一分。
「那麼,哀家問你,孫海靜新婚燕爾,可有與夫婿爭執?」
「沒有,賀家上下皆言,兩人互敬互愛,舉案齊眉。」方守望不解。
「翁姑可曾為難新婦?」紫蘇又問。
「沒有,孫氏所嫁是賀家的づ子,賀家主母已於五年過世了,家翁也偏愛這個小兒媳。」方守望的回答流利無比。
「妯娌姑嫂可有矛盾?」紫蘇的語氣越發溫和,尹朔卻已大感不妙,看向齊朗與謝清,兩人都滿眼憐憫地微微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方守望這次略略沉疑了一會兒,才回答「沒有,賀家的四位少奶奶都長年禮佛,與世無爭,三位未出閣的小姐也都體弱多病,孫氏嫁過去是做當家少奶奶的。」
紫蘇點頭,笑意也漸漸收斂,半晌才道「孫氏下的是什麼毒?」
「……承州的名醫無人知曉。」方守望覺出不對了。
「既然如此,從何而來,就更不得而知了,是嗎?」紫蘇不由失笑。
「……是!」
「那麼,孫氏又是什麼時候下的毒?誰看見?下在何處?為何她自己沒有中毒的跡象?」紫蘇冷笑著問出一疊聲的問題,方守望卻都無法回答。
「這個樣子,案情也叫查清?」紫蘇怒斥,「方守望,你這是草菅人命!」
「臣罪該萬死!」方守望不敢分辯,跪下請罪,事實上紫蘇這麼說絕對沒錯。
「就你查的那些案情也敢對大理寺說,『案情已清,然本人年幼,情有可原,亦或可赦之。』你很厲害嗎?」紫蘇氣極。
「……」方守望一聲都不敢吭。
「太后娘娘,方太守也許有自己的考量……」齊朗起身勸諫,「不如讓方太守說一說……」
「說什麼?」紫蘇反問,「有必要嗎?」
齊朗低頭,不想再多說。
「就因為孫氏沒有中毒,所以被列為頭號嫌疑人,也不想想,哪個人會那麼笨,把自己的嫌疑做得如此明顯?」紫蘇還不打算放過方守望,「還有,孫氏的供認哪兒來的?孫海天可是說他的妹妹連話都不會說了!」
「那是……」方守望想解釋,卻被紫蘇打斷
「不必說了,這件案移交刑部,由刑部來查。隨陽,你掌刑部,御駕抵京前,給哀家回復!」
「是!」謝清起身答應,眼中是志在必得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