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寶楨把左寶貴訓斥的滿頭大汗,見對方不敢強項果斷聽令,當下頷首而笑,卻是轉瞬又冷了臉,把臉一掉,又向著聶士成冷笑道:「這位就是聶功亭聶管帶了?」
這位總管軍務的幕僚如此問話,聶士成雖然討厭對方的態度與口吻,卻也不能不答,當下也是冷著臉答道:「標下正是,大人有什麼吩咐?」
丁寶楨總管營務,眾將私底下常以中堂或是本兵大人戲稱,其實他自己也是以兵部尚書自詡的——雖然他自己覺得中堂大學士也未必就不合適。兩年他總理營務,威權漸重,總鎮大將見了他也是改顏相向,不成想這聶士成居然敢冷顏相對,倒是噎的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華軒看的忍不住微笑,其實聶士成的這點傲氣全是他的干係,如左寶貴這樣的悍將,都是從泥途中被張華軒拔擢而出,所以對張華軒極為敬重,而且淮軍初立起就極重軍紀,所以不論是張華軒本人親令,還是他任務的營務處總理都會讓淮軍諸將服氣,並且聽命無疑。倒是聶士成這樣的後起之秀實是受了張華軒很多明裡暗處的照顧,大帥青眼相加,自然會使得聶士成添一點驕縱之氣,便是丁寶楨這樣的頂頭上司的上司也敢頂撞。
丁寶楨自然知道其中關竅所在,看到張華軒如此,便是忍不住翻一下白眼。今晚召見這兩個管帶,實是營務處事先與張華軒勾通好之後的結果,對左寶貴是一種敲打,對聶士成則是另一種管束,以丁寶楨私心認為,聶士成在三河的表現不能說不是勇敢與機智的結合,而論起軍規軍紀,則這個年輕氣盛的管帶卻是讓人不那麼滿意了。
當下也不理會聶士成的這種態度,他身為上官。若是與部將爭執這點子態度問題,不免會自失威信,反被人笑,只能不管不顧冷著臉道:「不必言吩咐,總歸都是公事——我聽說聶管帶在三河一役立下大功,這一條毋庸再說,淮軍上下都是知道了。不過聶管帶有違軍紀之處,卻也是不少。」
他此時貴州蠻子性子發作起來,故不得再給聶士成這個張華軒的愛將稍留體面,當下竟是冷面冷口。板著臉豎起指頭,一條一款的詳細來說,把聶士成擅離駐地,擅自主張前去敵營的舉措所觸犯地軍規軍法解說清楚,說的興起之時,竟是拍桌罵道:「若是淮軍上下,俱以聶管帶此舉為樣。大夥兒一窩蜂般學將起來,姑且不論是否每人都有運氣立下這般功勞,便是全數立功,前方的總鎮大將,還如何再帶得兵打得仗?」
聶士成說到底還是有些年輕氣盛,適才冷臉相對便是一口氣嚥不下來,而此時對方雖然等若指著自己的鼻子痛罵。以他軍人的見識。卻是知道對方所言俱都是實,而竟是辯解不得,他漲臉了臉孔,直欲出聲反駁,而幾次三番話到嘴邊,卻都是嚥了回去,待得丁寶楨喘了幾口粗氣住嘴後,聶士成也是紅頭漲臉,卻是行了一個軍禮。向著丁寶楨答道:「大人教訓的實在是,標下確實有干犯軍紀之處,無甚辯解之處。」
話雖如此說,以他的強項性格終究是不滿對方的態度,行禮之後。卻又是一抱拳。滿臉促狹的笑道:「好在標下立下些須微功,請大人折扣後再處置便是了。」
此人剛剛還在認錯。丁寶楨原本鐵青的臉色也有些回暖,便低頭飲茶,不承想話頭一轉,竟又是如此憊懶,丁寶楨含著一口茶水,竟是不勝其苦,半響過後,方才搖著頭將茶水嚥了下去。
「哈哈,聶功亭你當真是膽大包天。」張華軒這時候卻是不能不說話了。他放下手中文書,手指著聶士成道:「丁大人是何等人,等閒總鎮也不敢與他這麼說話,偏你聶功亭膽敢如此!」
聶士成淡淡一笑,答道:「標下實在是一心為大帥效力,此人可鑒日月。」
「這個我自然知道。」張華軒斂了笑意,向著聶士成正色道:「軍中人都知道,我對功亭你甚是賞識,而功亭以我重視之意而極為奮發,一心要為常人多出些力,這心思我也是明白地。」
「不過……」張華軒話鋒一轉,又道:「設若是你適才並沒有先認錯,只怕功亭你在我心裡的形象,不免得要大打折扣!」
見聶士成有些發呆,張華軒微笑道:「軍紀便是軍紀,不論你心裡如何是想,畢竟犯了軍紀是實,這一條若是認識不到,只以自己本心出發而論,與上官質辯不休不肯服罪,這樣的人,說到底不過是個悍卒,用來衝鋒陷陣便是了,不堪大用,功亭你若是那等人,也便讓我失望了。」
張華軒這話算是說的極重,聶士成漲臉了臉,單膝跪地,答道:「標下並不敢,這一次委實也是標下有大錯在先,丁大人指責的原是不錯。」
「說的好。」張華軒笑吟吟上前將聶士成扶起,然後又笑道:「大丈夫能知錯便能改,所以聶功亭你能先認錯,其餘的事就不必多說了。年輕人些許傲氣也是好地,總比那些暮氣十足之輩,只懂唯唯稱諾俯首言好要好上許多。」
說到這裡,張華軒面露沉思之色,便是丁寶楨也是神色一凜,張華軒城府漸深,就是身邊這些幕僚又有幾人知道他的真實想法?而他每一句話,幾乎都有深意,或者說,這些麾下的文臣武將會幫他設想出多層的含意來,適才所言,到底是向誰表達不滿,卻是頗費思量之事。
張華軒卻是不管眼前這些人臉上的神情表現,只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既然知道敬畏軍法,餘者皆不足道了。不過聶功亭你到底是年少氣盛,而且我對你拔擢太過,反而讓軍中側目。所以這一次就不賞你了,你可心服?」
這話算是張華軒難得的交心話語,他開始欣賞聶士成不過是因為對方在歷史上地功績,時日久了後,卻對這個小自己幾歲地年輕將領當真欣賞,而其實若以歷史上的功績來算,目前他麾下的劉銘傳與左寶貴等人,無不都是史書名將,而且都以愛國忠君著稱的。
這一番話出自張華軒真心,聶士成雖然傲氣,卻又如何不懂?當下大是感動,只是適才已經跪過,這會子便強忍心中激動,只是向張華軒抱拳道:「標下明白大帥用心良苦,日後絕不會再給大帥丟臉便是!」
「好,好好好!」張華軒連聲讚好,既然聶士成心服,便又轉頭誇讚了幾句左寶貴勇武,向著對方調笑道:「冠廷初入淮軍時,常常受罰,有一次也是違了軍紀,被我親自下令長跑二十里,回來後差點累斷了氣,現在想起,是否有怨?」
「標下哪裡敢!」左寶貴表面上做出一副驚駭模樣,其實心裡大是高興,張華軒身為一軍主帥,此時竟是記得自己當初為一小兵時的事跡,這種待遇,淮軍裡管帶一級的軍官,卻是不多。
「好了,不說笑了,來談正事。」張華軒連日公務繁忙,和這兩個老粗軍漢說笑幾句,心思不覺一開,眼角的疲憊之色也減輕了許多,其實張府已經成為一個行政與軍事的決策中心,此刻眾人雖然呆在這後園的花廳之內,前院卻是人聲鼎沸,雖然隔地老遠聽不清楚,總歸是一派繁忙景像,淮軍現在佔地越發廣大,政務越發繁勞,而北伐之後勢在必行,軍務上的事也是瞬息萬變,不可稍有耽擱,因此這堂堂帥府每日前來傳令報信的使者不絕於途,在府內議事的文官武將也濟濟一堂,僅在這花廳之內,就有十數人之多,而在張華軒所居座位之前,便是一座碩大的沙盤,將淮軍佈防與清軍防禦情形標明真切,而在場知兵之人一看就知,負責北伐地三個鎮已經都趕到預定地位置準備,北伐京師之事,眼看就要進行了。
一想到此,聶士成與左寶貴兩人都不免得還是面露狂熱之色,身為軍人與數萬袍澤一起誓師揮戈北上,革舊立新,此何等英雄了得之事?追溯以往,唯有明太祖出身草澤,任用徐達、常遇春,領大軍北上趕走蒙元,恢復中原漢家江山之事可以相比擬了。
只是他兩人願意如此,在張華軒與營務處的心裡,他們卻已經被當做棋子放在了別地地方,這種事,原就由不得當事人做主的。
張華軒沉吟片刻,以指敲桌,半響過後,方向著聶士成笑道:「北伐是由三鎮進行,多也是強兵悍將,你二人就不必掛心了。淮軍不是以將打仗,實是以兵而戰,只需穩住軍心不絕糧道,北伐勝利則是必然之事。倒是南方,我頗為掛心。發匪自打敗湘軍後只有三河一敗,而三河敗後到底是何等情形淮安不能盡知,若是彼輩借北伐之師,有識之士以數十萬人北上,則是淮軍的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