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知道他們必在恭王府後花園,這後花園是和紳當年費萬金所建,是京城諸王府中最為軒敞華美之所,亭台樓閣迴廊假山水榭一應俱全,北京王府興建之時,總會到蘇州尋找名園的圖樣,依樣畫葫蘆建造,所以等桂良由著月角門直入後園之後,只見一片綠蔭遮日,假山怪石嶙峋,而一脈活水自假山與迴廊四處蜿蜒而繞,帶來森涼水氣,桂良剛剛自宮城出來,紫禁城內為了關防嚴密,除了內花園和乾隆花園裡栽種有矮小的樹木外,別處地方一點兒綠色也是沒有,值此盛夏時節,渾身袍褂整齊的桂良委實被熱的不輕,又是一路趕到恭王府來,更是熱的滿臉油汗,到了此時被園內的涼風一吹,才覺清涼無比。
文祥與奕早就在後花園的水榭裡消夏乘涼,遠遠見了桂良前來,兩人在他面前算得晚輩,奕正是桂良女婿,當下兩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揖讓,待桂良落座之後,因見這老頭滿臉憂色,奕與文祥面面相覷,卻是有文祥先開口道:「老中堂這是怎麼說,看樣子像是受了氣的模樣。」
桂良長歎口氣,搖著頭將今日廷議的事一五一十向兩人說了。
文祥雖然是滿人中的英傑,不過思慮問題一向較慢,奕反應倒是極快,當下先是吃了一驚,然後便是大怒:「我這皇上四哥好生糊塗,那張某人如此行事,其實已經不將朝廷放在眼裡,說是兵變,其實相隔不過半日此人就已經到舒城之內,若是預先不知,安能到的如此之快?舒城之變。他連滿人親貴,提督、巡撫都敢擅殺,說是沒有造反,其實不是與造反無異?若是這會子還在姑息養奸,以後誰還把朝廷放在眼裡?」
桂良跌足歎道:「正是此理,正是此理啊。這張華軒連一個過路的縣丞都要收買,幾年下來在外頭做官的只要路過淮安,有幾個沒有收過他的好處?京城裡頭,大到尚書侍郎。小到主事御史,冰敬炭敬什麼時候怠慢過,這麼著,再加上著書立說,印書邀買文名於天下,現在普天下誰提起他來。不是叫一個好兒?這樣的邀買人心,還有淮軍為羽翼,還挖礦造船的不安分。這樣一個人物,豈不就是咱大清地曹操!偏生皇上聽那個肅順的,肅順此人,才幹能力均是有的,就是度量不足,太過剛愎,而且處事大有天真之處,因信著曾國藩,便總是覺得那張華軒與曾國藩是一流人物,漢人中可倚靠的。再加上和咱們不對,這奪權一事偏又是出自咱們的謀劃,皇上事先沒有和他商詢。他早就不滿,舒城的事出來,偏張華軒又給了朝廷一個台階下,朝廷又覺著現下對付他有些吃力,兵力不足又沒有錢糧。就這麼著。今兒議定先不做處置,這可不是太過糊塗麼。一個革職留用的處分。就足把朝廷兩百年所立威信盡數丟光,日後天下離心,就是一百個肅順的腦袋也不夠砍的!」
桂良倒也不愧是在道光年間就外放巡撫地滿人英傑,寥寥數語,就把肅順與張華軒兩人刻畫的活靈活現,文祥與奕二人如果不是也愁腸滿腹,當真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桂良發過牢騷,好像全身的勁力都使光了一般,頹然倒在椅中,撫摸著頭皮不語。眼見桂良如此,奕也極是無奈,他現在已經奉旨重回上書房讀書,身上的官職被扒了個乾乾淨淨,起因是其生母病逝,因有養育咸豐的恩德,在其逝世之後,奕前往請示咸豐,要給自己母親上太后尊號,結果咸豐只是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奕也不知道是不知其意,還是故意為之,索性就當咸豐地哦是答應了,他是親王領班軍機,立刻便回去擬旨明發,結果因著此事惹動咸豐大怒,把他的軍機大臣都統宗正各職剝了個乾淨,現下唯有還有的身份,便只是道光地皇子與親王了。
其實以奕的機靈勁頭,原本是知道自己的皇帝兄長看自己個不順眼,所以該當事事韜晦,結果畢竟現下才二十三歲,正是年輕氣盛的當口,再加上是其生母病逝,傷痛之時舉止失措在所難免,這才倒了大霉。按說現下他正是韜光養晦的時候,無故被斥,而在他領班軍機的時候,全國形勢大好,現下這一年又是局面崩壞,京師之中早就有人傳言是皇上不能容人,自己個親弟弟也容不下,好端端的辦事親王遭了斥退,所以弄的局面大壞。只要這股風潮越來越壯大,咸豐起復他是必然的事,如果這會子在張華軒的事情上強出頭,而奪權一事原本就是他地謀劃,結果事情辦砸了正好由別人頂缸,若是再出來說話,委實是不太明智。
奕想及這一點,不免得面露難色,若是在以前,以他的身份地位咸豐本人也要忌憚幾分,肅順更加不必提,今日廷議若是他出事之前,一定會力主彭蘊章之見,不論南方如何,也不論有多少困難,立刻先罷斥張華軒官職,責令其到北京來領罪,若不至,則明令討伐,雖然張華軒在淮安等地經營很久,不過奕相信以現在淮軍分成幾部的形式,而且揚州等地並不受到張華軒地直接控制,如果斷然進討,張華軒調動不靈,根本失陷,淮軍再能打,也是無本之源了。
只可惜現下他已經失勢,而且肅順得勢,況且以奕的見識,當然知道不可能是肅順一人就能一手遮天,今天的事說來說去,不過是朝廷因為局勢突然變壞,生恐惹惱了張華軒這樣的地方軍閥,說白了,就是朝廷慫了。
奕的難處不但他自己曉得,就是桂良與文祥也是深知其難,皇帝四哥不信任他,肅順一夥排擠,而且剛剛獲罪不久,正是得該挾著尾巴做人地時候,貿然出來說事,不僅無效,反而會獲罪,奕自己可能還無事,如桂良文祥這樣地嫡系,也必定會受到牽連。
桂良與文祥也是相視苦笑,半響過後,文祥方道:「緩一緩也好,朝廷總制全局,這張華軒以淮安一府之地,又能鬧出多大花樣來?況且這一次朝旨一下,淮安地方已經奉命查封他的工廠產業,徐州也封礦,這一次鬧騰地這麼大發,地方上的人也知道張華軒與朝廷不對,知道取捨的當然也會與這個人拉遠關係,這麼著他的生意不好做,沒錢養兵,沒錢擴軍,朝廷到那時候去收拾他,也是極便當的。」
這話也算是空言安慰了,畢竟將來的事沒有人能打保票,張華軒要是那種束手待斃的人,也斷然不會有今天這種局面了。
奕想到這裡也不禁搖頭苦笑,笑容之下,有一句話始終在想卻是始終不敢說出口來:「若是當年父皇不受四哥的騙,以為他胸襟寬廣可以做一個仁義君主,以為我好強好勝容易衝動,以我為君,大清天下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當年兄弟爭位,奕無論文才韜略還是武藝射藝都比奕咸豐帝強上不少,不過咸豐顯然有一個老謀深算的師傅,當日奕鋒芒太露,咸豐不論文武都遠遠不及,而清廷立儲也並不重長幼,雖然道光本人是嫡長子,不過其父嘉慶即位時還有好幾個兄長健在,乾隆青眼相加,硬是立嘉慶為帝,所以咸豐事實上長子的身份並不保險,而當日爭儲位時,咸豐的師傅杜受田高出一籌,事事讓咸豐退讓,做出一副孝順與友愛兄弟的模樣,引得道光歡心。而在一次關鍵的圍獵之中,更令咸豐放走獵物,以春天時不忍射獵,以傷天和云云,引得道光帝讚道:「真有人君風度。」從此高下立判,奕雖然還得寵愛,終因年輕氣盛,使得道光不大放心,從此與儲位失之交臂。
奕的這點小心思,其實也瞞不了人,不過這種事無法宣諸於口,甚至連安慰也很忌諱,文祥眼見奕有些失態,當即轉移話題道:「張華軒算不得什麼,一府之地能翻出什麼大花樣來。倒是咱們朝局這一盤棋不能亂,只要中央無事,地方兵事順利,小人輩也就沒有什麼機會。」
他頓了一頓,又接著道:「聽說肅順等人,要改革鈔法,在承德等於鑄大錢當小錢,此事當真?」
桂良是現任的東閣大學士,在這一層面上的消息當然靈通的多,當下點頭應道:「不錯,先是廷議了,然後過一陣就朝議,朝議沒事了,就由戶部著手正式辦理此事。有一當五,一當十,一當五十,一當一百的,鑄的大錢模子更好一些,用銅更多一些,不過也就如此罷了。我看哪,肅順此人,亂我祖宗成法,胡亂鑄錢,這要惹出大亂子來的!」
眼前這幾人論起政治鬥爭,還勉強有幾把刷子,論起錢法幣制改革來,卻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