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順這樣的說法倒也算是老成謀國,既然朝廷的力量不能立刻把桀驁不馴的張華軒立刻解決,那麼其實不管怎麼說,暫時的妥協都是必然。
只是肅順的說法顧全了皇帝的面子,各人看到咸豐臉上贊同的表情便知道皇帝對此事已經有了最終的定論。彭蘊章十分不悅,也非常的不服氣,在這一件事上,其實他比肅順看的清楚明白。
肅順潛意識裡就有一種對漢人的信任和對滿人的藐視,特別是張華軒這種在開頭就用真知灼見折服了他,然後這幾年下來又做事做的風聲水起的地方大員,肅順猶其欣賞。所以今天的廷議時,肅順顧全皇帝面子說是要嚴辦,其實多辦是要用自己的威望與誠意去打動張華軒,可能在肅順看來,福濟等人逼人太甚,使得淮軍將士不服鬧事,而張華軒本人,可能並不願意如此。如果善加撫慰,沒準日後淮軍又可以翻然悔悟改過自新。
對肅順這種判斷與想法,彭蘊章只覺得天真無比,他一步一步混到軍機領班這個位置上來,當然也非尋常人可比,自從他任軍機領班之後,對淮安的情形一直比較關注,張華軒建軍,養士,大辦工業,開挖礦山,揖讓之間使得好客養士之名傳遍全國,對這樣一個出身上層,有錢糧有兵馬有地盤有野心有手腕的一方豪強,彭蘊章算得上是熟讀史書了,自然知道厲害。太明太祖當初不也是起於淮北,然後由金陵一統天下?當然明太祖英明天縱常人不能及,不過這個張華軒的起點可就比明太祖強的多了,而且只要路過淮安的官紳,無人不稱道這座城市在張華軒治理下的勃勃生機,相比之下。淮軍的強悍倒是另外一碼事了。
不過身處黨爭,這些話沒法說,說了也沒有效果,現下他就是這麼一說,皇帝會覺得他攻訐肅順,其餘大臣除了幾個少數有眼光的漢臣,多半也看不出來張華軒地厲害。滿人之中,桂良與文祥等人算是最為警惕的,不過這幾個人與恭王交往太近。在皇帝身前並不討喜,也根本說不上話。
他扭頭四顧,只見帝師軍機大臣匡源頻頻點頭,顯然是贊同肅順的話,花沙納根底淺,不敢說話。也不敢什麼表情,杜瀚根本就是肅順一黨,這一圈看過來。彭蘊章也覺心灰意冷,暗道:「罷了,天下又不是我家的。」
咸豐當然不懂眼前這些個臣下的陰微心思,在他看來,肅順是國士無雙的大才,是滿人裡難得的英傑,就是脾氣有些強橫毛躁,不過調教一下,仍然是國之干城。當下興致勃勃道:「肅順說的是,現下南邊打的正緊。石逆步步緊逼,湖北官軍疲不能戰,湘軍已經被逼入江西。九江不守,怕是要守南昌,這個節骨眼上,不能亂。況且,那麼多捻子跑到河南。還有流竄山東可能。近畿之地豈能小視?軍機下去就擬旨,著令僧格林沁與勝保等人銳竟進剿。俟南方大局稍緩,河南、山東穩定,再去嚴辦那個張華軒!」
說到底,咸豐仍然不能原諒張華軒悍然殺掉一個提督與巡撫地事,話說到這裡,氣憤猶自難平,胸口氣的一起一伏,再三思量,終究冷笑道:「張華軒御下無能,縱兵為禍傷及封疆,著即革職留用,查明兵變原由,究查首惡與同黨,查實後核報朝廷處置!」
說完,咸豐目視彭蘊章,喝道:「軍機著即下去擬旨!」
彭蘊章知道聖心已定,自己雖然領班軍機,在皇上眼裡遠不及肅順,有心要抗辯幾句,想想乾隆年間的傅恆,當年承旨時不過唯唯二字,當即在心底歎一口氣,軍機軍機,不過參預機務襄助軍國大事,算不得真宰相。想到這裡,他心頭一陣迷茫,國朝何嘗有宰相,眼前就有幾個中堂,個個白鬚浩然,不過也是唯唯伴食罷了。
當即只能下跪承旨答應,不過起伏之間,已經決意在詔旨的口吻上,更加嚴厲幾分,要是能說得張華軒立刻扯旗造反,怕是肅順在皇帝心裡的形象就會立刻崩壞無餘。咸豐議了半天的事已經疲乏,當下便讓眾人離去,彭蘊章與肅順一起躬身後退時,兩人四眼相對,火光濺射。
「腐儒!」
「誤國小人!」
幾乎是在同時,兩人一起在心裡給對方下了極其不堪地考語。肅順與彭蘊章之爭幾乎貫徹了咸豐一朝,其因為何很難追究,不過兩人爭來爭去,最終都沒有勝利者罷了。
眾人出了養心殿的殿門這才又轉過身來,肅順一黨人多勢眾,呼嘯而去,而彭玉蘊還要奉命到軍機處值房裡擬旨,交給咸豐過目後再用印正式明發,其實以他這個領班軍機的能量來說,當真是一個秘書都不如了,秘書還能在領導面前說說小話,而他這個秘書,也就只能寫寫文稿了。
當下搖頭歎氣,回到隆宗門外地軍機值房附近時,卻正巧遇到大學士翁心存自隆宗門外坐轎進來,入門後下轎步行,翁心存已經是七旬老翁,行走起來,甚是艱難。
彭蘊章心中一動,急步迎上前去,向著翁心存笑道:「中堂,天兒這麼熱,又是這麼晚天了,怎麼還遞牌子進來。」
他這算是當面打臉了,翁心存為什麼遞牌子請見,他這個領班軍機豈有不知道的道理?
翁心存宦海沉海數十年,如何不知道這個矮個長洲人在給自己個難堪?按說同為江蘇蘇南人出身,彭蘊章該和自己親近,不過翁家向來在朝中以清流自詡,翁心存老狐狸一般,在彭黨與肅順兩黨之爭中不偏不倚,再加上這一次張華軒殺了福濟與和春等人,等於是砍斷了彭蘊章在廟堂外的最重要的臂膀,而肅順姑息養奸的謀略又讓他受氣不小,這個人也是度量極小有仇必報,遠遠見到翁心存進來,便索性上去讓此老難堪。
翁心存老而彌辣,當下只是不鹹不淡道:「琮達也太操心了,執掌領班軍機操心國事,連面聖的事也要管啊?」
這麼一回擊,倒教彭蘊章鬧了一個大紅臉,他忍了再忍,終是忍耐不住,當下向著翁心存冷笑道:「老中堂想做國丈,怕是沒有那麼便當。」
翁心存勃然大怒,當即也是回擊道:「張華軒是否論罪自有聖斷,況且翁門一門清白,又豈容如此誣陷!」
倒也確實如此老所說,翁心存何等老辣狡猾,從朝廷加張華軒布政使後就看出情形不對,而為了置身事外,這麼重要的消息與判斷他連自己長子都不曾說起過,論起存心,當然是看出朝廷用招出手太急太狠,唯恐牽連自己,二來,他已經在清朝做到中堂大學士,富貴之極,委實也不願意張華軒鬧出什麼亂子來,如果在保存翁家與張華軒之間選一個,他自然也是毫不猶豫。而最讓他頭疼的,自然是自己的長子與幼子翁同書與翁同和都在淮安軍中效力,唯恐殃及池魚罷了。所以此老越在此時,反而越發在意朝廷對自己忠誠的評判,預先留下退步,以備將來援助兩個兒子。而幾次去書,勒令翁同書與翁同和即刻離開淮安,則屬於私下地小動作,不必要公諸於眾。
這一番苦心已經算是極為到位,咸豐與諸多重臣對翁心存仍然極是信任,而舒城的事一出來,翁心存自然第一時間知道消息,他知道大事不妙,便立刻趕來宮中遞牌子求見請罪,豈料還沒有見到皇帝,倒是先被彭蘊章數落了一番。
翁心存這麼一回擊,彭蘊章氣的臉色發白,卻也無話可說。當即頓上一頓,終於恨聲道:「中堂,且看來日吧。」
說罷歎息而去,此人如此做派,卻讓翁心存殊為不解,在他看來,張華軒怎麼狂悖,總算沒有公然抵抗朝令,這麼說事情就有轉圓地餘地,哪裡需要氣急敗壞?
其實不僅僅是彭蘊章有這種可能亡國的覺悟,便是下值後直奔恭王府的桂良,也是有著與彭蘊章一般相同的感覺。
恭王府位於北京城內什剎海西北角,乃是清朝諸王府中佔地最廣,修葺的最為精美地王府,這裡原本是乾隆朝權臣和紳地住宅,和紳倒台後歷經轉手,最終被道光帝賞給愛子奕居住,此後多少年內,這裡便成為中國最為顯赫的王府與權力中心,揚名中外。
等桂良趕到王府地時候方知道吏部左侍郎文祥早就趕到王府之內,清朝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親王交結大臣的那一套限制,文祥與桂良等人早就被視為恭王死黨,恭王一黨名聲海內盡知,既然情勢如此危急,雖然恭王已經被勒令重新讀書,其實不便與大臣相見,不過到了此時此刻,倒也無需迴避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