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鍾國龍不顧小腿鑽心的疼,猛地從床上跳了下來,劉強和陳利華嚇壞了,忙過去扶住他,鍾國龍一把甩開他倆的手,瞪著眼睛問余忠橋:「老余,你說什麼?復員?你復員?你開什麼玩笑?上次復員名單上沒你呀!」
「我自己申請的。」余忠橋的嘴角上始終帶著笑,卻讓人看了是那樣的悲切:「其實上次我就申請了,中隊長硬給壓了下來,這次我考慮好了,又打了報告,也跟中隊長仔細聊過了。我媽現在身體越來越不好,家裡爺爺奶奶都病重,忠路得上大學,家裡……家裡實在需要我回去了……」
「老余!你傻了?你懵了?你有毛病啊!」鍾國龍氣得鼓鼓地,一把拽住余忠橋的脖領子,使勁地搖晃著:「你家裡的困難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初你受傷的時候,大家不都已經知道你家的困難了嗎?你在部隊裡幹得不是好好的?津貼足夠你給家裡寄回去,再加上兄弟們一起湊點兒,足夠你弟弟上大學的了,你不好好地在這裡呆著,復個什麼員啊你?你知道中隊長為了保住你當初費了多大的勁兒?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小麗呢?都三年了,人家早就不理你了,你至於的嗎?你……我真想揍你!」
「你放開我!我說走就走定了!」余忠橋忽然一揮手將鍾國龍拽著他的領子格開,整個人忽然像冰凍了一樣,眼睛已經開始紅了起來,許久,老余才說道:「國龍,我知道你為我好。怕我回去受委屈。復員是我自己提出來的,這次我是一定要走了。我在這裡呆下去,每天都被自己折磨著。部隊照顧我這個廢人,但是我不能白拿部隊的津貼補助,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我拿著心裡不塌實。再說。我也不可能在部隊呆一輩子,遲早是要回去。還不如現在早點回去打打基礎。回去以後,我想做點生意,靠自己的努力掙錢,我自己跟自己說,我不怕什麼。我余忠橋槍林彈雨都沒怕過,還怕回去創業嗎?我把想法都跟中隊長講了,他最終也同意了。說真地,我余忠橋在部隊裡面已經沒什麼遺憾了。唯一捨不得的,就是你們這幾個好兄弟……」
余忠橋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最終低下頭去,再也說不出話來,鍾國龍也哭了,一下子將余忠橋拽進懷裡。兩個人抱頭痛哭起來。鍾國龍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抱著余忠橋。拳頭捶打著他的後背:「混蛋老余!你還知道有我們這幾個兄弟呀!你走吧!走吧!快點兒走!滾得遠遠的,省得兄弟們操心你……」
旁邊。劉強和陳利華的眼淚也留下出來,他們這次來原本和老余商量好了,都別哭,都裝得輕鬆點兒,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候,誰能忍得住?
四個鋼鐵一樣地硬漢子這次全都脆弱了,四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鍾國龍,我走了,我走了以後你們幾個都好好幹,等我混好了,我就告訴你們,你們就都跟我混去,有我老余一口飯吃,就有你們一口,我要讓你們喝涼水,我就是王八蛋!」
「老余,兄弟幾個都相信你,都相信你一定能混好,到時候我們幾個那兒都不去了,全都投奔你去!」
說不出這是安慰,還是祝福,其實鍾國龍他們每個人都清楚離開部隊的老余會是如何地艱難,一個拖著一條殘腿的人,又是那樣一個鯁直鯁直的漢子,在這複雜的社會中,究竟會有多大的空間是留給他地呢?
余忠橋最先掙脫出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鍾國龍的病房。
「鍾國龍,明白你去送我,一定得去!」余忠橋只留下這句話,就走出了醫院。窗外,鍾國龍三兄弟看著這個倔強的兄弟一瘸一拐的身影,萬般地辛酸全都湧上了心頭。劉強和陳利華只得匆匆告別了鍾國龍,趕緊追了上去……
「又一個兄弟要走了……」鍾國龍扶著窗台,悲切地想。忽然,鍾國龍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扯下床上潔白的床單,用力地將床單撕成了三份,右手抬起來,將食指放到嘴裡狠命地一咬,鮮紅的血立刻淌了出來,鍾國龍紅著眼睛,用淌著血的手指在其中一塊床單上寫下:兄弟分離,情義永存!右下角同樣署名:兄弟:鍾國龍。XX年1月日。
手指上流出的血只能夠寫完一個字,鍾國龍就用力地擠自己的手指,每寫一個字就擠一次,直到鮮血再次湧出,他就再寫一個字,一個手指再也流不出太多的血,鍾國龍就再將中指伸進嘴裡,再拚命地咬,血出來,再寫!中指用完,再換無名指……三塊床單,一直寫完,
三份同樣地床單,同樣地字:兄弟分離,情義永存!鍾國龍擎著血淋淋的右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自己寫地,手上的疼痛卻遠遠比不上他心裡地疼。鍾國龍又在每個床單上分別寫上:給兄弟陳利華,給兄弟劉強,給兄弟余忠橋。
「班長!!」門口,早已經看得淚流滿面的黃勇亮喊出了聲,他一直站在門口,一直看著鍾國龍寫完那三份血書,他沒有去打擾鍾國龍,因為他同樣被震撼了,他明白鍾國龍寫那份血書的用意,他甚至在那一刻心裡想:要是自己這一輩子能收到兄弟這樣的一份血書,就是死也值了!
「勇亮,幫班長把它疊好放枕頭下面。」鍾國龍臉色蒼白,愣愣地坐到了床頭,黃勇亮哭著把血書仔細地疊好,放到鍾國龍的枕頭下面,鍾國龍眼睛看著疊好的血書,又讓黃勇亮幫忙給他找一支筆和一些信紙。黃勇亮把東西找來給了鍾國龍,他知道班長要寫東西,沒有打擾他,自己出去了。
鍾國龍艱難地坐到椅子上,將信紙平放到床頭的桌子上,拿起筆。努力整理著自己的思緒,開始寫了起來。這一寫,從下午一直寫到了深夜。黃勇亮半夜裡一起來就看見班長在寫,他不知道班長在寫什麼,他可以做的,只能倒上一杯水遞給班長。這一夜,鍾國龍都沒有睡,一直在寫著,寫一會兒。停下來看著窗外地夜空出神,想一想,又繼續地寫。這一夜,年輕的黃勇亮也沒有睡,他想了一夜,不想別的,就想自己眼前這位鐵血的班長和他的所有的故事……
鍾國龍一晚上基本就沒睡。也沒有絲毫睡意。這幾天。各項變故太多了,也給他地大腦帶來了太重的衝擊。人也許就是這樣。在一次次地心靈摧殘中,心智才會變得更加成熟。堅強。靈魂才會得到昇華。他坐在床旁,拿出枕頭下的血字床單,緊緊的握在了手裡。他原本想自己去送的,但一次次的離別,使他對戰友離別產生了恐懼,他開始明白了為什麼以前他們每次走,老連長龍雲總不會出來送別,而是在房間裡。他開始懂了,不是不送,不是沒感情,而是這份感情太厚重。而今天要送別地是老於,是一起摸爬滾打,生死與共的兄弟,老余。還有,送了床單給華仔和強子,也意味著正式向他們兩告別……
「勇亮,你今天回去,幫我轉交幾份東西吧。」鍾國龍平靜地看著黃勇亮。
「是!」黃勇亮知道班長要他轉交的是什麼東西,這次他立正站著,像是要接受一次重要的任務。
鍾國龍小心地將三份血書一一交給黃勇亮,囑咐他把這三份東西分別交給余忠橋、劉強和陳利華。最後,又拿出一個封好地信封交給了他,那是他一個下午和大半夜的時間寫完的東西,他要黃勇亮幫他把東西交給中隊長龍雲。
黃勇亮接過血書和信封,小心地裝進自己的背包裡,又使勁按了按,最終,他向鍾國龍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鍾國龍微笑著回禮,看著黃勇亮走出去,關上門的那一刻,他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余忠橋靜靜地坐在軍械室自己地辦公桌前,一摞厚厚地文件檔案擺在他的面前,他用手輕輕地撫摩著,努力將每一處細微地褶皺鋪平整,又將它們小心地放到電腦的旁邊,再次站起身來,卻有些茫然了。這裡地一切會轉交給新調來的同志,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要離開這裡了,也將要離開自己已經熟悉了的軍營,熟悉了的軍人的生活,熟悉了的一切一切。
五年了!人生能有幾個五年呢?這五年,已經刻入到了老余的生命之中,一輩子不會忘卻,只會像那陳年的老酒一般,在老余的腦海和內心中越留越香。老余收拾好東西裝進三猛給老兵發的密碼箱裡面,而後默默的圍著營房轉了一圈,看著三猛的營房,看著身邊的隊友,思緒又回到了培養他出來的威猛雄獅團新兵連,偵察連、教導隊。每一個戰友,每一次訓練,生活,任務,談心……甚至,他還想到了新兵連和鍾國龍的不打不相識,關公抗鍬戰四把菜刀等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還在昨天……余忠橋回首自己在部隊的這五年,回憶著這五年裡的點點滴滴。他想著自己當年是那樣的懵懂,那樣的青色,而如今,自己又是如此的滄桑。五年前,他滿懷抱負,投身軍營,經歷了無數次的汗水流淌,無數次的血汗交融,無數次的摸爬滾打,也經歷了無數次的槍林彈雨和幾次的死亡掙扎,他像無數個年輕的戰友們一樣,在綠色的軍營裡,在紅色的戰場上,揮灑著自己的青春。五年之後,他即將離開。即將離開的他,將拖著一條殘腿,走過自己人生的下一個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