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亦詩看見吊在滾滾冒煙的熔爐上方的曲麗媛和月月,嚇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騾子腳步打滑,身子一個趔趄,發出了啪的一聲聲響。何學善猛地回過頭去,看見他們兩個有如神兵天降,剛想向騾子開槍,得勝手中的玻璃刀已經出手了,一刀扎中他手腕,小口徑手槍噹啷一聲掉在鍋爐房頂並滑落到底下的熔爐裡,瞬間蹤影全無。騾子在何學善手槍之後一個飛撲把他撲到在地,然後順勢一腳把他踹了下去。何學善從樓梯向下滾落的時候,雙腳勾向了綁在樓梯扶手上的兩根繩子,兩根繩子本已被火燒得細弱柳絲,哪裡還承受得了他100多斤的重量,即刻雙雙斷裂,何學善滾下了樓梯,曲麗媛和月月也同時掉了下來,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就在曲麗媛和月月向下墜落的那個瞬間,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幾乎在同一時刻向她們躍去。得勝眼疾手快,向前一撲,抓住了吊著曲麗媛的那根斷繩,一個千斤墜,止住了曲麗媛下落的勢頭,他的雙掌像練過鐵砂掌似的牢牢拽住那根澆了汽油而在熊熊燃燒的繩子,然後艱難地把曲麗媛往鍋爐房頂這邊拉,雙手被火燒得辟啪直響,他也完全不顧,只是死命地把曲麗媛拉離熔爐口。由於鍋爐房頂和繩子之間有一個呈60°的夾角,只要向右在拉幾米,她就能落在鍋爐房頂上了。
騾子由於剛才把何學善撲倒在地,他人也摔在鍋爐房頂,但這時繩子已經斷了,下面是高達1500度、能熔化一切的滾滾鐵水,如果再遲地半秒鐘就一切都來不及了。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騾子還沒來得及完全站起來,半蹲著的雙腳在扶手上一蹬,整個人就像一個彈簧一樣飛了出去,然後雙掌擊出,把剛好落在他面前的月月用力一推,月月小小的身子斜斜向外跌落,已經離開了底下鐵水翻滾的熔爐那張血盆似的大口。他這一躍本來是可以躍過爐口的,但他為了把月月推出去,向外飛躍的慣性至此完全耗盡,筆直地墜入了地獄烈焰般的熔爐,隨即發出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
在何學善踹斷繩子的那一刻,我們三個也如同三根彈簧一樣彈了出去,我和老胡再也顧不得何學善近在咫尺的槍口,向月月和騾子衝了過去。「彭彭」兩聲,槍響了,我們沒想到的是,廢八後發先至,他像只大鳥一樣撲向何學善,用身體擋住了何學善的槍口,連中兩彈,跌到在地。這時容不得有片刻的停頓,老胡徑直衝向了左邊的熔爐,接住了從空中落下的月月。我一個飛腿踢倒了何學良,跑到熱浪逼人的熔爐旁,看見騾子幾乎被燒成焦炭的十指仍然牢牢抓在爐壁邊緣,我冒著被猛烈的爐火和高溫毀容的危險,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熔爐裡拖了出來,拖出來的時候,他的下半身只剩下一小截黑炭似的大腿腿骨,他的腹部、胸部、下巴和半邊臉由於趴在熔爐壁上,被燒得血肉模糊內臟破裂,不少部位都露出了森森白骨,令人不忍卒睹。
這時外邊傳來了嗚嗚的警報聲。警察永遠跟天氣預報一樣,不是不到就是遲到,何學良扶起何學善,錢也顧不上拿了,倉皇向大門逃去。這時得勝已經把曲麗媛安全地救到了鍋爐頂,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跪在地上,廢八也在吳亦詩的攙扶下來到了我們身邊。我抱著騾子,盡量不碰到他身上那些腐爛見骨的傷口,他全身散發著一股濃烈的焦臭味,頭髮眉毛早就沒了,不少地方都被燒得像黑炭一樣,就連他腹腔裡的腸子都被烤熟了,血水、膿水不斷地從他身體的創口裡滲出,他嘴巴微張,望了望葉蓓,然後把目光轉向老胡,氣若游絲地說:「老胡,我,我不…不行了,但是,我不後悔,因為月月,月月平,平安了。老胡,有,有句話我想對你說很久了,我,我愛你,就像,就像你愛葉蓓姐一樣。因為,我是,是個同性戀。這四年來,我一直,沒有,沒有勇氣對你說,我說不出口。現在,如果現在再,再不說,就,就沒有機會了。葉蓓姐,我求你一件事,你要,你要答應我,嫁,嫁給老胡,替我,替我照顧
請選擇http;//他一,一輩子。你不答應我,我死,我死也不瞑目……」說到最後,騾子的聲音微不可聞,我們是從他的嘴形分辨出來的。葉蓓把手伸向老胡,和老胡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淚眼滂沱地說:「騾子,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會幫你照顧他一輩子。」聽完這句話,騾子被燒得皺縮成一團的額頭慢慢地舒展開來,臉上有滿足的笑意,眼中出現一片喜樂的光芒,但是很快,他的眼神就開始變得灰敗,接著迅速地黯淡下去,黯淡下去,然後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老胡聲嘶力竭的喊道:「騾對子!別走,你別離開我!」那一刻,我像是聽見了來自地獄的蝙蝠振翅撲動的聲音,我左手手背的傷口突然間綻裂,一道血柱激射而出,濺得老胡一臉都是。這時,倒在吳亦詩懷裡的廢八手捂腹部,也「嘩啦」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無力地把頭倒向一邊,緩緩合上了疲憊的雙眼。吳亦詩「哇」地一聲大哭:「建義,你別嚇我,你別嚇我啊。」一隊警察和抬著擔架的醫護人員衝了進來,把廢八抬上了車。
不知天上的哪尊大佛犯了天條,玉皇老兒發了雷霆之怒,烏雲大軍壓境,天色陡然變黑,接著電閃雷鳴,狂風大作。老胡從我懷裡抱起騾子的遺骸,剛走出車間大門,瓢潑的大雨頃刻直下。
大雨飄飄,雲山蒼蒼,江水泱泱,翠山白雲無顏色。
老胡抱著騾子走出車間,站在雨中,像個瘋子似的迎著雷聲仰頭望天,嘴裡發出一串駭人的長笑,嘴裡喃喃說道:「騾子,你看,下雨了,下雨了,你再也不會覺得燙覺得熱了。」我站在老胡身邊,左手手背上的傷口一直血流不止,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痊癒。
得勝從鍋爐房頂下來了,他看到騾子屍體的慘狀,像個失去伴侶的野獸般嗷嗷大哭。曲麗媛緩緩走了過來挽住我的手臂,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淚,全是水花。她始終不敢望老胡那邊看去,彷彿用盡了她全部的勇氣似的,她終於顫顫巍巍地抬起頭,望了騾子的遺容一眼,一望之下站立不穩,差點要暈倒。我連忙伸手扶住她,將她攬入懷中,任她在我懷裡痛哭失聲。
在我們身後佇立良久的警察和法醫終於走了上來,把騾子的屍骸從老胡手中抱走。屍袋的拉鏈緩緩拉上的那一刻,老胡再也看不到騾子了,他全身的筋脈彷彿忽然被人抽掉了似的,雙足一軟,癱倒在地,像個大字一樣睡在地上。
大雨傾盆,天地蒼茫。
曲麗媛說,她看見天上的酴醾花又開了,它們在空中漫天飛舞,像一群長著翅膀的天使,它們每一次盛開,都會帶走一個生命。騾子的死,就是重生,他一定能去往那個無苦無痛的天堂,像個守護天使一樣守候著老胡、葉蓓、小月月,還有我們。我想起了我們相遇相交,相知相愛,一起努力一起奮鬥的時光,那些淚水和歡笑交織的日子。那些關於愛與痛的記憶,化作漫天花雨,在這一刻全都零落成泥,彷彿要把關於騾子的一切從我們的記憶裡一筆勾消。我突然感到一種末日來臨的快感,一心想向古龍先生學習,撲向死神的懷抱,一了百了,這樣,就再也不會有悲傷和痛楚,再也不會有刻骨的仇恨和剜心的痛苦。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我身邊還有曲麗媛,還有老胡、得勝、廢八他們,最重要的是,姓何的那兩個畜生還逍遙法外。
那天的雨,不捨晝夜地下,彷彿永遠也不會停。
剛剛寫完這章,老夫心中之痛,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