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霾的天空下,雪花無聲的灑落,有鸕茲在飛翔。
「殿下可知他是我們的敵人?也是陛下嚴令通緝的天字一號要犯!」諸烈面色嚴肅道:「您不怕陛下震怒嗎?」
「您先放了他們,本宮自會去領罪。」雲蘿絲毫不為所動道。
但諸烈從來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他冷冷道:「給我個理由!」
「秦軍已經攻進巴陵城,我對他們說,不要屠殺城中百姓,」很顯然,雲蘿是有備而來,伸手緩緩一指巴陵城道:「他們答應了,並保證不會動城內的一草一木,條件是我方纔所說。」說著朝諸烈深施一禮道:「請上柱國為了城中十數萬百姓計,高抬貴手吧。」
什麼叫說話的藝術?這就叫說話的藝術!雲蘿先說秦雷救過自己,告訴大家我不是胳膊肘子往外拐,我是還人情來著,這叫闡明立場。然後把秦雷這邊說得弱勢無比,卻將楚軍捧得如天兵天將一般,這種脫離實際情況的吹捧,給足了諸烈面子。
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諸洪鈞已經騎虎難下了,否則他也不會跟雲蘿公主皂。但他需要一個台階下,不能讓自己顯得太狼狽。
雲蘿這才把巴陵城的情況說出來,給了諸烈一個完美的退兵理由。在給秦雷解圍的同時,也給自己解了圍。本來她有通敵助敵之嫌,但這麼一搞,反而成了保全數萬百姓的活菩薩了,日後誰還能拿這個說事兒?
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從來不是最高的境界;最高的境界是成全別人的同時,還往自己臉上貼金。這位公主殿下。還真不是一般的會說。
諸烈雙目晦明晦暗地打量著雲蘿,緩緩道:「如果我拒絕呢。」他的執拗超乎想像……對於一位常勝將軍來說,那種強烈的自信、甚至自大,會阻止他做出任何讓步,哪怕這種讓步是合理的。
雖然他確實不想折騰下去了,因為就這會兒功夫,秦國的漿輪船艦隊已經出現在遠處,須臾便會進入攻擊距離。但他並不太擔心。只要自己不攻擊秦雷,投鼠忌器之下,對方也不敢攻擊自己。
這種連環扣之下,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將秦雨田拿下,然後迫使對方撤軍。這樣才能對朝廷有所交代,也可以讓心裡平衡些……算是保住不敗名聲的最後一招吧。
但他顯然低估了雲蘿公主的決心,只見她微微一笑道:「如果上柱國執意要這麼做,那雲蘿也要執意站在這裡了。」本公主就站這了,本公主就拿自己當人質了,你夠膽就試試。
「雲蘿……」一聲焦急地呼喚從諸烈身後響起。長公主終於按捺不住,違背了諸烈的要求,幾步衝到船邊,雙手扶住欄杆道:「不要做傻事,這是男人們的事情。你快給我回來。」
雲蘿還沒有說話。諸烈便朝鄒強使個眼神,鄒校尉心領神會,上前躬身道:「殿下,戰場危險,為免被矢石所傷,您還是請回吧。」
雲蘿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對長公主道:「姑姑教我讀書。講過烈女報恩的故事,教導雲蘿要知恩圖報。今日雲蘿不肖,願遵姑姑教導。」
小丫頭在前面大逞英雄,可苦了後面的秦雨田。他不是不識好歹之人,當然知道此時雲蘿出面,乃是最好的選擇,但強烈的大男子主意作祟。讓他心中一陣陣的鬱悶。見雙方有談崩的趨勢。他便向上前說兩句,卻被樂布衣拉住衣襟。微微搖頭道:「您一開口,諸烈就一定要強硬到底了。」樂布衣很清楚,兩個男人、尤其是兩個優秀的男人湊到一起,較勁是難免地。還是由女性來安撫雙方比較妥當……古人云,好男不跟女鬥,所以說男人和女人不容易吵起來。
但無論秦雷還是樂布衣,都是心胸寬廣之人,他們無法理解諸烈的偏執,所以也預料不到諸烈的下一步動作,只聽他冷冰冰道:「鄒強你的眼睛嚇了嗎?沒看見公主崴了腳,還不背殿下離開這爛泥塘子?」
一般來說,是沒人敢碰公主一指頭的,那叫褻瀆啊。但鄒強顯然是個二般,他對諸烈地服從已經到了盲從地步,聞言便朝雲蘿磕頭道:「殿下得罪了!待會兒末將會以死謝罪。」說著便要起身去拉雲蘿。
秦雷頓時火冒三丈,從沈乞手中拿起弩弓,稍一瞄準便要扣動扳機,但他屈起地手指卻靜止了下來……
因為他看到雲蘿握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反手架在自個細嫩的脖頸上。鄒強立刻停下手,有多遠站多遠。開玩笑呢,要是擔上個逼死公主的罪名,最起碼要夷三族吧……如果關係硬的話。
雲蘿依舊沒有看他,就這樣橫刀於頸上,定定望著船上的諸洪鈞,小臉上滿是絕然道:「本宮乃是金枝玉葉,豈能被人隨意輕辱?如果上柱國還要輕舉妄動,那就給雲蘿收屍吧。」
一看見雲蘿把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長公主頓時嚇壞了,也不顧什麼皇家尊儀了,雙手一把攥住諸烈的胳膊,連聲哀求道:「洪鈞,可不能讓雲蘿有事啊,我……我求求你了。」說著便雙膝一軟,竟然給諸烈跪下了。
諸烈看著二位公主一哭二鬧三上吊,如果自己再堅持下去,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笑話來呢。堂堂上柱國怎能丟得起這個臉?面色一陣陰晴變換,他終於歎息一聲道:「唉,長公主請起,公主也把匕首收起來吧,萬一真劃破點油皮,老夫擔待不起啊。」
雲蘿悄悄在背後伸出兩根青蔥似地手指,比劃了個據說是勝利的手勢。
這洞庭地區罕見的落雪越下越大,逐漸迷濛了人們的視線。潔白的雪花聖潔而優雅,輕輕飄落在沙洲之上,卻立刻被染成了暗紅地顏色,看起來骯髒不堪又觸目驚心。
雙方停戰。楚軍開始搬運傷員、收殮袍澤的遺體,望著滿眼地屍體和滿地血污,秦雷沉重地歎息一聲。
戰爭,無論有多麼高尚的名義,都擺脫不了同類相殘地本質。
但他沒有時間當哲學家,因為立了大功的楚雲蘿,正在彎腰嘔吐不止……方才心裡著急,光想著給秦雷解圍了。現在心下一鬆,這才注意起滿地的屍首,吐一吐也算正常。
放緩手腳走過去,秦雷取下背上地水壺,送到她的面前,輕聲道:「給你。」
雲蘿點點頭,接過水壺漱漱口,感覺舒服了一些,這才一手叉腰,一手將水壺遞還給秦雷。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秦雷又掏出手帕,遞給眼淚鼻涕一大把的雲蘿。她卻堅決的搖搖頭,往袖子裡掏摸自己的手絹,卻什麼也沒摸著。這才想起,早先在長公主行轅換下了原先的衣衫。手絹自然也落在了那裡。
「以後別幹這種傻事了。太危險了,」秦雷微笑著又把手帕遞過來,雲蘿撇撇嘴,直接用自己的流雲袖擦臉,反正堅決不用那玩意兒。抬起尤掛著淚痕的小臉,十分認真道:「我早就說過,你遇到危險時。我也會豁出性命救你的。」
秦雷感動的笑笑,收起那塊不討人喜歡地手帕,輕聲道:「回去後嘴巴甜著點,可別硬強吃了虧。」雖然他覺著這話有些多餘,但還是不自覺的把她當成傻乎乎的小丫頭。
雲蘿卻一點不擔心自己,她緊緊咬著下唇、眼圈通紅的看著秦雷,帶著哭腔道:「你可壞了。走都不跟人打聲招呼……」
被小女孩這樣質問。就算臉皮再厚也無法坦然,秦雷撓撓腮幫子。訕訕道:「半夜臨時決定要走,跟你打招呼了,只不過你睡得太沉,叫都叫不醒。」
雲蘿輕歎口氣,幽幽道:「難道我在你心裡,就一點地方都沒有嗎?」
「說得這麼曖昧,會讓人浮想聯翩的。」秦雷呲呲牙道:「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才不能把你帶到危險之中。」
「朋友,只是朋友嗎?」臨別地時刻,姑娘總是多愁善感,許多平時不敢說、羞於說地話兒,也不受控制的說了出來。
「當然不止是朋友,」秦雷搖頭笑道:「還是好朋友。」
雲蘿臉上的羞喜還沒綻放,便一下子蔫了下去,她這才知道,兩人在對方心裡的份量差得太遠,一個是滿滿的,一個卻只是朋友中的一個。不由微微洩氣,但想到也許不會再見、也許再見時,雙方都已為人妻為人夫了,不由無比珍惜現在的每一個瞬間。
深深吸口氣,雲蘿公主強顏歡笑道:「再見遙遙無期,不如我們互贈禮物吧,日後也好有個念想。」
秦雷點點頭,微笑道:「正當如此。」說著便在身上摸索起來,發現除了手帕、香囊、玉珮之外,竟然什麼細軟都沒有。但手帕是若蘭地,香囊是詩韻的,玉珮是雲裳的,顯然都是不能送人的。
雲蘿看著他窘迫的樣子,不由撲哧一笑道:「把那個水壺給我吧。」這才算給他解了窘。
秦雷經她一提醒,拍拍額頭道:「別說,我還真有個不錯的玩意兒。」說著回頭對站在遠處的石敢道:「把我那小酒壺拿來。」石敢趕緊跑過來,從挎包裡掏出一個精緻地扁銀酒壺,雙手遞給秦雷。
這是一個巴掌大地小酒壺,手感光滑柔和,握起來十分舒服,壺正面壓著個猙獰咆哮的虎頭圖案,四周還有麥穗點綴,分明就是一件藝術品。秦雷摩挲著酒壺,輕聲道:「這是我最愛地一件小玩意兒,雖然你不喝酒,但缺錢時砸扁了就能當銀子使。」
雲蘿公主嘴角抽動幾下,一把奪過酒壺,無力道:「都這時候了。你能正經點兒不?」
秦雷呲牙笑笑道:「好吧,不要過量喝酒。」
雲蘿緊緊攥著那小酒壺,強忍住將其塞到他嘴中的衝動,忽的伸出右拳道:「拿去!」
秦雷趕緊伸出手,接住雲蘿遞來的東西……只覺入手一片溫潤,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塊心形的碧玉,忙不迭收起來。拍胸脯保證道:「貼身收藏,永不變賣。」
雲蘿公主惡狠狠地晃晃小拳頭,還是怕秦雷不把豆包當乾糧,小聲叮囑道:「這是我週歲抓周所得,當時便對其愛不釋手,父皇這才給了我弄玉的封號……」
「這麼有紀念意義啊,」秦雷瞪大眼睛道:「送給我合適嗎?」
「你敢不要,我就跟你絕交!」雲蘿瞇眼威脅道。
秦雷撓撓頭,不再提這茬。
這時候,黑衣衛已經都登上了歸國的戰艦。雖然沒人上前催促。但江面上的兩軍還對峙著呢……大家從半夜就起來忙活,到現在已經半天過去了,還要回家吃飯呢。
分別的時刻終於到了,秦雷朝雲蘿使勁點點頭,面色複雜的看她最後一眼。輕聲道:「如果時局危急。就去秦國找我,我會跟他們打好招呼的。」
雲蘿低垂著小腦袋,使勁點點頭,顫聲道:「不危急就不能找你了嗎?」
「當然可以,如果你能逃出來的話。」秦雷呵呵笑道,如果他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恐怕一定不會這麼說。
雲蘿一直緊繃地肩頭。終於放鬆下來,微抬螓首,滿面希夷道:「到時候你可不許攆我走!」
「那當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嘛。」秦雷挑眉笑道:「我秦雨田還沒失言過呢。」
「那咱們拉勾。」雲蘿伸出白瑩瑩的小指道。
秦雷苦笑一聲,雖然覺著眾目睽睽之下,不太適合做這種幼稚的動作,但他無法拒絕女孩臨別前的這個小小要求。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反悔……小手拉大手,騙人是小狗。
接下來便是沉默。短暫而又漫長的沉默。既像須臾之間、又像滄桑一生。
「我走了,小丫頭。」終究還是男人心狠一些。秦雷先擺脫了惱人的離愁別緒,呲牙笑笑道:「有空常寫信。」
淚水無聲的滑落,雲蘿公主卻始終睜著雙眼,彷彿要把他的影子直接刻在心田中一般。
秦雷揮揮手,便轉身大步向戰船走去。
身後傳來雲蘿的歌聲: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留靈修兮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戰船漸漸啟動,駛離了這入江口畔的沙洲,秦雷站在船尾,望著雪花靜靜飄灑、望著雪中那俏麗地身影,喃喃道:「真好聽,這歌什麼意思?」
樂布衣輕聲道:「有一位山間的精靈,身被薜荔、腰束女蘿。含情流盼、巧笑嫣然,溫柔可愛、形貌嬌好。赤豹是她的坐騎,文狸是她的夥伴,以辛夷為車駕、用桂花作飾旗。披著石蘭結著杜衡,折枝鮮花聊寄相思。」
「相思?相思苦、苦相思,」秦雷輕叩著船舷,低聲道:「如此天人般的女子,又何苦相思呢……」
樂布衣微微一笑,輕聲藉著道:「她孤身一人佇立山巔,雲海茫茫浮游卷舒。山色幽暗白晝如夜。癡情等待忘卻歸去,紅顏會老又怎能永葆花季?」
聽著樂布衣地解釋,秦雷不由癡了。再抬頭望去時,那江畔地沙洲已經被漫天的落雪遮蓋,那在水一方的美麗姑娘,卻依舊癡癡的立在那裡……
寒江載孤舟,雪落人初靜。時見幽人獨不歸,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