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龍淵前,丁毅始終有一個困惑,他感覺自己在對敵之時總會考慮很多。對於一名不給自己留後路,講求完全用氣勢、殺氣壓倒對手的刀客來講,自己是否有些另類?另類並不是問題,問題是自己再這樣走下去,會不會誤入歧途?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這答案來的如此之快。
他更沒有想到,《廣陵散》是如此特別,不但對小宋的劍道有幫助,甚至能讓他也想通一個重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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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距離那塊青石十丈時,突然感到元神猛然一跳,一股超越他對殺氣認識的氣機緊緊的、毫無痕跡的鎖定了他!這氣機似乎無處不在的空氣般將他籠罩在內,是丁毅完全無從判斷它的來路;這氣機裡沒有任何的壓迫、恐嚇,相反,卻十分的平和。這平和的氣機卻讓丁毅流下了冷汗,默默落到地上站定。因為對方正平和的傳達來一個意圖:
動,則殺!
強烈的氣勢可以達到兩種效果,一種是讓對手徹底崩潰絕望,一種是讓對手驚慌間反抗,然後還是被殺。但這股淡淡的氣機卻是如此特別,僅僅是象丁毅傳達了一個訊息,而絕不是威脅。正因如此,丁毅才難以懷疑它的真實性。就好像有人對他說「你死定了」——他只會笑一笑;可別人對他說「天氣很涼快」,他卻只能選擇承認。這是一種境界,而現在鎖定丁毅的氣機就達到了這份從容、自信。
丁毅靜靜的站在那裡,他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落入如此奇怪的局面中。
究竟該不該動呢?
一滴冷汗打落在地,然後,悄然滲透進泥土。
丁毅忽然明白了點什麼,於是他歎了口氣,喃喃道:「這,就是刀客的悲哀。如果是小宋,他可以選擇靜觀其變。可惜我卻不行……無論我有多冷靜,卻改變不了一點——我是刀客,只能選擇突破自己,挑戰極限。」
「或許,有時候殺氣,也是恐懼中的一種勇氣。我是人,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慾,就會有恐懼。殺氣,不僅僅是用來壓倒對手,也不僅僅是戰勝自我……」
他緊張到幾乎崩斷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無奈而平靜的笑了笑,選擇了前進。
有時候人會很絕望,無論你多堅強,多冷靜,可你是人,就會有絕望、絕境。這時候,你最期盼的其實是一個鼓勵,可偏偏周圍沒有一個人。
你選擇繼續絕望,還是自己鼓勵自己?
丁毅走到那青石前一丈,終於看清楚上面有一個凹槽,裡面靜靜躺著一把匕首。
丁毅的心猛然抽緊——那股氣機已經消失。這意味著什麼?
匕首通體漆黑,令他想起關於這把匕首的一個傳說:徐夫人鑄造出這把絕世利器後,燕子丹又找來當時名盛一時的方士,將這把匕首用一中劇毒萃煨了三月有餘,然後做了一個實驗。實驗的結論也很簡單:用這把匕首割人皮膚,凡是見了血的全都死了。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毒,丁毅不可能知道。他的眼光還是很平靜,隨後將那紅面黑底的披風把身體裹緊了。
丁毅不知道唐門的披風是否有用,而這個動作,似乎有些無助的意味。
琴聲響起,很好聽。
也很突然。
丁毅靜靜的聽著,他知道這琴曲的名字,卻想不到這曲子竟會如此溫柔……一切都圍繞著一個主題:童年、家鄉。
門口的水井,井沿染著青苔……少年赤裸著上身在井邊吊水、愜意的從頭頂澆下。
屋後的榆樹,夏蟬拚命鼓噪……身穿薄衣的少女在樹下凝望,溫柔的向著他招手。
驕陽落下,一切沐浴在平靜之中,勞作一天的農夫和倦鳥們一齊返回。吃罷粗陋的晚飯,熒火蟲在遠處的田埂中忽隱忽滅……夥伴們的嬉笑、爭吵……返回家中,躺在竹床上,慈母那溫柔的手是如此粗糙……卻比那夏風更溫柔……野外,蛙開始叫了……
丁毅忍不住想流淚.
光陰流逝,少年已長大,他是如此的聰慧,看到諸過間頻繁的戰爭使百姓如同活在水火中,他默默流下了眼淚。他開始練劍,開始讀書,開始學習琴藝術,胸懷著濟世救民的偉大理想。
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劍術越來越驚人,可是他的智慧卻進步的更快。
他知道,自己的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有時候他很羨慕村子裡的傻大個,他幾乎沒有任何的智慧,卻始終將微笑掛在嘴上。少年在黑暗中看不到未來,他的劍術也開始施展在豬牛的身上,他成為了一名屠夫。
門口的水井依舊那麼清澈,井沿的青苔愈加濃重,少年看著水面倒影,日復一日,終於,那裡面的面龐成為了青年。
別人只看見他愜意的生活著,看見他始終掛在嘴角的笑,只有在這井裡,在晚上,總會落下幾顆閃亮的淚珠。
榆樹上的蟬又開始鳴叫,又是一個酷熱的夏天。
少女已經遠嫁富豪。
母親開始衰老,少年看著碗裡那一根白髮,無言。多少次,他抱怨過母親做飯時落進頭髮。可是現在,他多麼希望能在碗裡再找到一根當年的黑髮。
匕首在空中起舞,溫柔,愜意,悲傷。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想的,就如同沒有人知道琴聲是從哪裡來的。
夏天的夜空,是那麼的清澈,感人,星光無限。青年看著劃過天際的流星,忽然明白了什麼。
丁毅也忽然明白了,這首《廣陵散》,一定是聶政自己創出的。
然後他「看見」了嚴仲子的出現。
青年一眼就看穿了對方的意圖,也一口回絕了他的要求。可惜的是,這個嚴仲子是如此的不同,他對於青年冰冷的拒絕只是抱以一個理解的微笑。並把青年當成生平最好的知己,向他傾訴自己的理想、抱負,默默的鼓勵著青年,絕口不提那個要求……直到有一天,嚴仲子的施捨已不再讓青年當成施捨,而只是朋友間應該做的事。然後,平淡而偉大的友誼開始了。
母親終於死了,俠累的死期也到了。
丁毅默默站在那裡,靜靜等待著高潮的開始。
可是曲風卻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一片溫柔,淡淡的悲傷。
匕首在空中曼妙的舞蹈著,輕靈的一個轉身,漆黑的匕刃對準了丁毅。
琴曲如春風一般,丁毅沒有聽到任何悲壯,也沒有任何的高昂。
如一陣風般飛了進去,瀟灑的一舉手,殺人。血花飛起,如春雨一般。
護衛們怒喊著洶湧而來,青年默默站在那裡,臉上掛著微笑,劍光如湖面的鱗光,一閃,又一閃。血花飛起,依舊如春雨一般,溫暖,溫柔,感人。
如此的愜意,如此的瀟灑。
原來這不是高潮,高潮早已過去。
匕首在空中飛過,不帶起一絲風聲,不興起一片寒光,溫柔的來到丁毅面前。
丁毅已惘然,這,才是殺氣的最高境界嗎?他已經完全沒有反抗的意願,琴曲的溫暖保圍著他,這個世界是如此無奈,或許換個世界會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