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鴻銳感覺心有些亂,始終都睡不著。他伸手抓住床邊罩燈的拉繩,一扯,黃銅燈柱上的淡藍紙燈罩頓時亮了。
他在床上支起身,依靠在床靠上,望著簡致的歐式天花板,雪白、安靜。
為什麼心情無法平靜,是為了黑道上的事嗎?
他想起了陳鑿,想起他臨死前的囑托,不禁一陣惆悵,沒有誰的錯,這一切都無法避免。
或許他比自己更有義氣,更有雄心,而自己,總是覺得很累……
至少,他比自己更有民族感。
唉……這個城市的生存法則就是各條道上,都只能有一個強者,其他人,只能選擇服從,或被消滅。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他不怕殺人,可這並不代表他喜歡殺人。
他對敵人從不留情,可這並不代表他很冷血。
然而,現實的生活卻讓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違背自己的本意。
他突然笑了,自己何時竟變的如此多愁善感。有什麼好多想的,自己的選擇從來不會後悔——現在的一切都是哪裡來的?
都是用敵人的血換來的!
如果讓他再選擇一次,他依然會選擇混黑道。
雖然,誰都不願意整天生活在仇恨、廝殺中,但你要獲得想要的東西,就必須付出代價。這裡雖然沒有普通人的悠然,也沒有白道上流人士的驕傲,但,他至少還有兄弟——就像宋劍鋒,這個他偶然救起的乞丐,為了報恩而刻苦的鍛煉,為替自己建功立業,捨出命去廝殺。黑道中的人有著別人沒有的現實,也比別人更清醒的認識到這個社會的殘酷,但可笑的是,他們也是最容易被義氣感動,最容易相信別人——也最容易被出賣的人。
他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或許正是這一點,讓他一直走到了現在吧。
或許,自己也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吧。所以只有和他們在一起,只有留在黑道上,他才有歸宿感。
他不再迷惘,現在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
可是為什麼,心情依然無法平靜,是為了和日本人的賭鬥嗎?
這一戰他不能輸,沒有什麼大道理,為了陳鑿!
本來,如果他輸了,就算被他人唾棄,他也不會在乎——早習慣了這感覺,他只會想盡辦法把場子找回來。
可是現在,陳鑿會不會正看著自己……決不能讓他失望啊。
英雄惜英雄,他對於陳鑿始終心懷敬意。他不在乎自己,可是決不能容忍這個熱血男兒的遺囑受到踐踏!
他感受到了壓力。
正是這壓力,擾的他心煩氣燥。
只用了十分鐘,他就找到了原因。他苦笑,自己為什麼總是這麼冷靜,就算分析自己的時候也是。
既然睡不著,他決定出去走走。
他簡單地穿戴整齊,一身黑尼風衣,一條寬黑格淡藍底棉織圍巾。沒有叫保鏢,自己一個人悄悄的走出了別墅。
清清淡淡的冷月,放出朦朧白光的路燈,孤零零的小路。空氣濕又冷,風裡也帶著露骨的陰冷。
他覺得很安靜,很適合自己。
慢慢的散著步,不去想心事,只是享受的呼吸著冰冷的空氣。漸漸的,他發現自己對這種感覺很是迷戀,什麼都不想,把自己掩埋在安靜裡、孤獨裡、月光裡。
不知何時,他發現腳下的路變了。低頭一看,是一條S市特有的硬石老街,俗稱「彈格路」。
這裡是郊區一個偏僻的老區,兩邊都是低矮的建築,大多數人家都已搬走到新區裡,現在,只有零星幾家還亮著燈火。
他突然感到心裡一顫,正是被孤清月光泡的冰涼的心,突然被人間煙火一溫,難以言表的感受。
他臉上掛著靜謐的神色,靜靜的沿著這條小巷繼續走了下去。
兩邊陳舊的房屋在月光下更顯破落、寂寥,從一些無人居住的房屋破開的窗戶裡望去,黑乎乎的,甚至有些恐怖的意味。
一陣輕輕的、朦朧的聲音傳來,他停下腳步仔細傾聽,原來是有人在彈奏琵琶。
他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那樂聲漸漸清晰,委婉而傷感,也不知道是什麼曲名。
一路走去,不多時,走到一間小屋外面,裡面有一個房間正發著昏暗的燈光。
那首不知名的曲子剛好彈奏完畢,四周重又陷入到一片寂靜之中。
他感覺自己的心境也隨之安靜下來,這感覺很冷,很美,正是自己喜歡的。
驀然,小屋內激盪出三個高昂的音符。
十面埋伏!
這人彈奏的手法確實不俗,一首古曲被演繹的淋漓盡致,曲聲起落,圓潤飽滿,將一幕幕悲壯激烈的戰鬥畫面活生生展示在聽者的面前。
好手法!他心中暗讚。這曲子彈的驟如疾雨,慘若落花,甚至令人生出空氣中飄蕩著血腥氣的錯覺。
血流成河,圍而群剿,斷肢亂飛,頭顱群滾!
慘烈!
林鴻銳心中漸漸起了共鳴,他是經過無數血戰的人,屍山血海,怒吼慘嚎,他都見的多了,此時聽了這曲子,心中頓時紛紛湧出以前的血戰場面。
是誰在彈奏?他心中湧起一個疑問,彈的確實精妙。
他繼續聽下去,漸漸地,沉浸在殺戮的樂章之中。
他的眉頭突然一顫,這曲子裡好強的殺氣!
一個尋常的演奏家絕對不可能彈出這麼強烈的殺氣。
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這人現在心懷殺機,或以前經過什麼慘烈的經歷,二是這人是個天才。
去想這麼多做什麼,他自嘲的搖搖頭,自己是出來散步的,沒來由又要分析這些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他拋下剛才的想法,繼續聆聽這殺氣縱橫的十面埋伏。他卻是真的能體會其中的慘烈,聽到妙處,不禁點頭暗許,靠在旁邊一幢破屋牆壁上,點了根雪茄,愜意的一起享受起來。
一陣顫音,曲子收了尾,彈奏完畢。
他細細回味了一會,歎一聲「妙」,想到有幸聽了如此好曲,不禁伸手鼓了數下掌。
窗戶裡的薄布窗簾上站起一人人影,再過的一會,這屋子的門「吱」一聲開了。
「是哪位知音,夜半在此聽我奏曲。」
林鴻銳先聽了那聲音已是一怔,再看了那人,頓時楞了。
居然是一個年方二十四、五的少女。
月白素衣走粉格,因掩嬌軀頓失色。
全無濃淡粉膏妝,恐將淡雅俏靨隔。
纖長身材,穿著淡白的織絨長衣,白而雅致的俏顏上,點綴著兩隻大而黑的眼睛,沒有溫暖的情緒,只有月亮般淡淡的寧靜。
這女人,很冷、很美。
「小姐,你的琵琶彈的真不錯。」林鴻銳由衷地道。
那女子淡淡地望著他,然後問道:「你說說,好在哪裡?」
林鴻銳思索了一下,說道:「很真實。」
她聽見這個簡單的評價,深邃的眼神突然活躍起來。
「是嗎?你怎麼知道很真實,難道你到過真正的戰場嗎?」
林鴻銳苦笑,低下頭狠狠的抽了口雪茄,慢慢將煙氣吐出,抬起頭認真的看著她:
「不錯。」
「你是做什麼的?」
這女子對他起了好奇,這人如此年青,居然一語點出她曲風的特點,一定不簡單。
一陣冷場。
林鴻銳皺著眉,突然感到深深的悲哀。
「我做的是……造成你曲子裡的人不幸的事……」
女孩眨著漂亮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月光下都看的十分美麗。
「明白了。」她也簡單的回道,這從容淡定的氣質讓林鴻銳沒來由的感到一陣不安。
他對著她灑脫的一笑,望著天上冷清清掛著的孤月,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道: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懂你的曲子了?」
那女子點點頭,也不說話,陪他一起看著天空。
林鴻銳突覺這一刻自己的心不再疲憊,彷彿累了的人剛回到家中的感覺,卸下了所有的壓力。
我不能留戀這種感覺,我不能逃避自己的責任,他對自己說。
他低下頭,望著那張安靜、素雅的臉,問道:「我很好奇,為什麼你能彈出這麼複雜的情緒。」
那女子回望著他,淺淺的一笑,道:「你不相信天賦嗎?」她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和我的職業,都需要天賦的。」
林鴻銳尷尬的笑了笑,這漂亮的女孩說話還真是「幽默」。
「我該請你進去聊聊嗎?」她善意的笑道。
「會不會不合適?」
「沒事,知音難得。」她對他優雅的作個請的姿勢,自己轉身先走了進去。
門關上了。
從外面看去,房間窗戶的薄布窗簾上,顯出兩個身影,一個纖長精緻,一個高大幽雅。
她給他泡上白絨雪茶,這茶葉很少見,只在雲南和西藏的雪山上出產。最有一個特點是:喝過此茶,喝白水是甜的,抽煙也是甜的。
他舉起公道壺,給自己的青瓷碎白花小杯中倒上淺淺一泓,湯色金黃。
兩人在裡面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來,兩人都不是多言的人,氣氛並不熱烈。但奇怪的是,兩人似乎都陶醉在這冷冷清清的談話氣氛中。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骯髒。」
她捻著精緻的小瓷,思索片刻,道:
「世上最骯髒的是用偽善掩蓋的罪惡,至少從你的談話中我覺得你不虛偽,很坦率。」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但他突然覺得心裡一鬆。
他望著黃色無漆的簡單木質茶盤,上面鏤空著一支修竹的形狀,洗茶的水便從這裡漏下去,滌去茶葉中的塵土,泡出最清澈的好茶。如果他的罪惡也能從這縫隙裡被過濾掉,那該多好。
他終於歎了口氣。
「何必傷感,都是活一世,不過方式不一樣罷了。」她用大大的眼睛望著他,裡面是溫柔的關切。「好和壞確實很重要,但要看用什麼標準去衡量。」
他有些疑惑,看著她道:「什麼標準?」
「比較。」
簡單的兩個字,解開了他的心結。
他並不虛偽,也算不上貪婪,如果用「比較」這兩個字來一衡量,在他的反襯下,很多人都會頓時失了色。
「謝謝。」
「不用。」
又是一陣無言,但是氣氛卻突然改變了。
「我……」林鴻銳看著冒煙的黑色鐵皮電壺,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我們交個朋友好嗎?」
那女孩靜靜的看著他,只是微笑不語。
他突然覺得一陣慌亂,這感覺多久沒有了……
「我們不已是朋友了嗎?你在外面傾聽時,我們還未見面就已是了。」
兩人相視默契的一笑。
又坐得片刻,林鴻銳起身道:「快凌晨三點了吧,不影響你休息,我該告辭了。」
她放下茶杯,似乎方查覺已過了這麼久。
「我以後可以再來拜訪嗎?」
她微笑著點頭,「歡迎。」
看著他寂寞的身影漸漸遠去,她又回到裡面坐下,用手捂著黃泥砂壺,好似天又轉冷了。
從相隔的另一個房間裡傳出一個聲音:
「真是完美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