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一絲晨曦。清涼的晨風送來洛水河上飄揚的濕潤味道。幾隻倩皮的麻雀跳到了窗稜邊嘰嘰喳喳的吵鬧。庭院裡傳來一陣陣沙沙的聲響。那是下人們在灑掃清潔。
劉冕蜷著身子將耳朵貼在黎歌的肚皮上。瞇著眼睛傾聽。
輕微的胎動。卻透出勃勃的生機。
黎歌仍在沉睡之中。此時隱約醒來。她展顏一笑雙手摸到了劉冕的頭上柔聲道:「老公。我們的孩兒很調皮哦。時常踢得我肚子疼。」
劉冕移動了一下身子靠到他肩邊輕吻她的額頭:「你醒了?睡得可好?」
「好。」黎歌溫柔的微笑。溫馨中隱帶一絲歉意。
身懷六甲。不便同床。做妻子的她。總覺得虧欠了丈夫。
這時。二人一同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哈……
不禁同時笑出聲來。朝腳頭看去。
諾大的一張床。足以並排睡下五六個人。這是黎歌特意請人定制的。因為她知道劉冕從來只喜歡睡床不喜歡睡榻。而且是越大的床越好。於是這張床幾乎佔了整間臥房的一半地盤。
此刻。韋團兒正四仰八叉的睡在他們的腳頭。腆著個肚子張著嘴。露出半裸的身段在了呼嚕。
「這傢伙。能吃能睡。跟頭活豬似的。」劉冕不禁笑了起來。卻又欠起身子將棉被扯過來給韋團兒蓋好。
「團兒這樣的人。最能得到快樂。」黎歌輕言一句。有點困難的挪了一下身子側過來抱住劉冕的脖子。在他耳邊道。「老公。你有很重的心事
劉冕稍稍一愣。婉爾笑道:「我沒事的。也許是被囚禁了一段時間。心中多少免不得有點鬱悶。現在回到家了。一切都好了。」
「不對。」黎歌很少像現在這樣執拗。追問道。「我感覺得出來。你雖然表現得很輕鬆很愉快。可是心情卻一直比較沉重。你在思考很讓你困擾的問題。對嗎?可不可以告訴我呢?我雖愚笨幫不了你什麼。卻可以耐心的傾聽。有些事情壓在心底會很難受地。說出來就好多了。」
「呃……」劉冕也很想說。可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從何說起。
正在這時。韋團兒吧唧著嘴扯了個大哈欠。醒了:「老公。郡主。你們這麼早就醒了啊?啊哈哈哈。睡得真香啊!多久沒睡過這麼好地覺了。咦。我怎麼睡到這裡來了?」
劉冕和黎歌一起笑了起來:「你還說。你滿床亂滾恨不得把你踢下床去。」兒哈哈的乾笑爬起身來。像只狸貓一樣慵懶的溜到劉冕身邊從背後將他抱住。蜷著身子哼哼道:「好久好久沒睡這麼好的覺了。多睡一會兒吧!」
「好啊!」劉冕索性側過身來。左右各抱一個閉上了眼睛睡了個回籠覺。
日上三竿時。韋團兒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起了床。張羅府裡的事情去了。劉冕執意要親伺候一下懷孕地老婆。將那些個宮女們都差了出去。
扶得黎歌下了床換了衣服。又洗了臉漱了口。劉冕拿一把梳子替她梳起頭來。
銅鏡裡。映出黎歌淡雅而滿足的微笑。
「若非親眼所見。別人是不會相信的。」黎歌笑言道。「一員威震三軍名揚天下地沙場宿將。會如此溫柔細心的替己的女人梳頭。」
劉冕微笑:「這其實是一種享受。一般人是理解不來的。」
「我的老公。非常人。」黎歌握住劉冕的手示意他停下。認真的說道。「老公。我只希望你每天能夠快樂和平安。我感覺到了。你現在雖然表現得很平和很安心。可是內心深處有著難以遏止的焦躁和彷徨。能跟我說說嗎?我很擔心。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你現在的這個樣手握在掌心輕輕撫摸。淡淡道:「黎歌。其實……我也許是覺得累了。」
「累?可是心累了?」
「是的。心累了。」劉冕情不禁的吁一口氣。輕鎖眉頭悠然道。「從我十六歲進東宮伴讀起。直到現在。快七年了。這七年當中。我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獲罪、流放、掙扎、求生。終於成功的回家。可是馬上。我被派去隨軍征討叛逆徐敬業。親眼看著我的恩師因我而死。死在我的懷裡。再後來。我進軍隊當了將軍。大小打了數仗。官越做越大。權力越來越大。可是這人。卻感覺越來越空虛越來越累。」
「雖然只有隻言片語的敘說。我卻能感覺到你這些年過得有多艱難。經歷了多少磨勵和苦難。」黎歌說道。「是人。終是會累的。尤其是男人。有著遠大志向和報負的男人。因為追求和**。會讓他很累。老公你已經很不容易了。這麼多年地苦難、折磨、災厄。你都成功的挺了過來。」
「可是這種累、這種疲倦、壓抑和壓力。幾乎就要轉化成厭惡。」劉冕悶哼了一聲。道。「我開始有點厭倦這樣的生活。討厭每天所看到的功利富貴的爭奪。討厭那些虛偽客套和爾虞我詐。我仿一樣。幻想某一天己高高在上睥睨眾生。我認為。這一切都是虛幻的。是那麼的不真實。我甚至想如同我父親一樣當個富足的田舍翁。家擁良田數頃妻兒在側天倫之樂。這未嘗不是一種滿足和幸福。」
黎歌展顏微笑:「老公若真能如此。也未嘗不是一種頓悟。不過……人在紅塵。身不由己。你也清楚。你不是那麼容易抽身而退的。這是擺在眼前的現實。不容逃避。你能做地。就是好好休息養足了精神。再去拚搏廝殺。這是你的宿命。不容逃避。」
劉冕笑。既無奈又感激的笑:「看來。你雖然平常話語不多也從不管我的這些事情。眼光卻是很澄清。是的。我無可逃避。騎虎難下。人在朝堂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退卻又不是一般的退。有可能就是家破人亡萬劫不復。所以。我可以累可以厭倦。卻不能抽身而退來逃避。」
黎歌沉默了片刻。心頭一亮道:「老公。你還記得我地恩師魚清大師嗎?」
「嗯。記得。怎麼了?」劉冕摸了一下黎歌手腕上地玉鐲。那正是魚清大師贈她的紀念之物。
黎歌道:「我那恩師智深如海參透天機。或許可以幫助你不如去拜謁她一回。與她好好談談。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穫。」
「哦?」劉冕還真有點感覺意外。「有用?」
「一定會有用的。」黎歌肯定的點頭。「用她老人家地話說。老公你現在是有心魔了。心魔不除。人就會越陷越深。就是步入岐途也尚未可知。老公。不必猶豫了。去見一見她老人家吧。」
「嗯。好吧……」眼見黎歌如此盛情難卻。劉冕也只好勉強答應了下來。
傍晚。殘陽如血。疾風勁草。山林古道落英繽紛。一派秋意瑟瑟。
道觀的寶塔頂樓上。煮一壺茶焚一爐香。劉冕和那位老道姑魚清分席對座。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魚清半睜半閉著眼睛。不急不徐道。「天官。你的確是心魔過重了。你地心魔。來於你己內心的深處。你對己有著很高的要求和期望。希望己能辦到這世上的一切事情。可是世事無常。人總不可能一帆風順。雖然你已經極為優秀而且做得不錯了。可總有許多的遺憾讓你感覺己無能為力。這種偶爾讓你感覺到失望、灰心和疲憊。雖然你剛強的性格會讓你很快恢復鬥志。可是這種失望、灰心和疲憊的情緒始終沒有揮去。久而久之堆積愈深。就形成了心魔。」
「大師所言即是。」劉冕輕吁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年來。我幾乎沒有時間休息。也沒有時間讓己反省身。我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瀑布。只能向前沒有回頭。身不由己的卷在紅塵浪濤之中。」
「天生萬物。陰陽互輔兩極相生。」魚清道。「你地性格之中有著超乎常人的堅韌和剛強。可是也必然會有慈軟和虛弱的一面。此乃常情必然。你須正視於它。不必忌諱和逃避。貧道僻於山野不問世事。不知天官你最近遇到了什麼樣的搓折和苦難。但貧道可以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就算是大難不死劫後餘生。慶幸之餘難免產生一些消極之念。但正如你所說。人生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生為男兒。無可逃避的要面臨諸多壓力和困難。但是以後。你須調整一下己的心性。莫要對己視過高。給己定下太過遙遠和無可企及的目標。這樣。會讓你很累。」
劉冕沉默片刻。心中言道:我的理想……復唐。而且不是狹意上的回復李唐江山。而是讓盛唐地榮光再現……的是很遙遠啊!也許我的骨子裡仍然殘留著前世軍人的烙印。不管我現在變得如何狡詐奸滑了。內心深處仍然住著那顆軍人之魂。
魚清繼續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見。故明;不是。故彰;不伐。故有功;不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劉冕心中略悟。問道:「大師。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我尚能理解……可是。前面數語做何解釋?晚輩愚笨。請大師指點。」
魚清微笑道:「就字裡意思來簡單解釋。便是:委曲便會保全。屈枉便會直伸;低窪便會充盈。陳舊便會更新;少取便會獲得。貪多便會迷惑。所以有道之人以此原則作為天下事理的範式。不我表揚。反能顯明;不以為是。反能是非彰明;不己誇耀。反能得有功勞;不我矜持。所以才能長久。」
「晚輩明白了。」劉冕點頭道。「大師的意思是在勸我不要過分苛求。一切順其然?」
「甚善。」魚清長吟道。「南無阿彌陀佛。」
簡短數語。讓劉冕的心中起伏不定。如同在一個平靜如鏡的湖面。扔下了一顆石頭。蕩起層層漣漪。莫與之能爭。
一切順其然……!可是這些事情做下來。既改了天數。也在己心中種下了心魔。
因果循環。這便是報應!「你太過執著。太過清醒。想將這世上一切的事情看得明白看得真切。還想將一切地事情都一肩挑扛全部做了。這樣。能不累嗎?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貧道魚清法號。便由此而來。這幾句出班固《漢書》之東方朔傳。你有空回去看上一看。或許會有所領悟。」
「晚輩明白了。」劉冕對著魚清由衷的稽首行了一禮。「人生。難得糊塗。不必爭奪一切、在乎一切、看清一切。看得太清太明。會讓我心灰意懶頓生倦意;**太多太強烈。會讓我心魔深種永遠不得快樂。謝謝你大師。你不僅僅是幫我排解了心魔。也是教了我做人的道理。」
魚清睜開眼睛微笑道:「道理。其實人人都懂。用不著教。尤其是像天官這樣的智者。還能不明白貧道所說的理嗎?只是。人在紅塵。就是如此容易迷失和沉醉。人之常情罷了。」
劉冕微笑回禮:「晚輩回去後。有時間會與黎歌多多談道論經。參一參大師傳授的智慧。也免得今後再為心魔所擾。」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魚清閉目長吟:「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