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詩會,能參加的可都不是普通人。劉冕初時還以為只是個普通的私人派對,現在他有點後悔摸不清門道就趕著來了。
坐於上首的除了喜歡附庸風雅吟風弄月的武三思,還有幾個大名角兒。其中比較有名的就是范履冰、元萬頃、劉之。這三人現今都是四品高官,武則天提拔起來的北門學士智囊團的核心人物。
北門學士,就是早年二聖臨時時期,武則天選拔的一批有才華的學士,對外宣稱是幫助武皇后編撰書籍。這些人也不辱使命,先後編撰了《列女傳》、《臣軌》、《官僚新誡》、《樂書》、《少陽正范》等等鼎鼎有名盛傳天下的書籍,為武則天在仕人學子當中贏得了極佳的口碑和聲望。
實際上,北門學士名為幫助武氏編書,實則就是武氏最親密的智囊團。武則天逐漸掌權之後,將許多的朝廷政務交給北門學士來辦,漸漸的提拔起來予以重用。再加上他們是武則天的親密心腹,因此許多本該由宰相來辦的事情,反而由北門學士給攬了過來。
因此,這些人雖然目前官職並不顯赫,實際上卻是袖藏乾坤暗有玄機,能夠對朝堂產生莫大的影響力。由於他們最初是從皇城北面玄武門入宮(南門宰相專用),因此才被人稱為「北門學士」。
劉冕大致掃了一眼在座的眾人,有七成以上都是弘文館、翰林院的大學士。這些人飽讀詩書胸藏萬卷,要說吟詩作對絕對是天下翹楚。武三思出席這等聚會,劉冕也不感到驚奇。但凡手握大權之人。都很有興趣和文人仕子們套近乎。身邊也少不得養下許多鴻儒名仕當門客智囊。而且相比於粗鄙的武承嗣,武三思也地確少有幾分才情,吟詩作對並不在話下。
劉冕摸著下巴眼珠子一陣滴溜溜地轉:壞了壞了,小爺今天真是誤上賊船……豈不是要出
於是縮頭藏臉,靜靜坐在一旁也不吱聲。
但有時候官太大了,也不盡然是好事。由於他是三品大將軍,在座諸位之中僅次於梁王武三思,因此被眾人盛情相請坐到了上首,緊挨著武三思坐著。范履冰、元萬頃、劉之這些大學士還坐在劉冕的下首。
劉冕感覺到了。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除了疑惑和意外。更多的是暗藏譏諷。他既羞又惱,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
出乎劉冕的意料之外,官職本來頗為低微的上官婉兒。當仁不讓的坐到了上席主位。而且眾人毫無異議,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上座那個單獨的坐幾,彷彿本就是為她準備。
上官婉兒坐了下來。面帶微笑氣定神閒的道:「宮中一月一次地品詩會,現在便開始了。今天新來了一些墨客才子。我先對大家作一番介紹……」
劉冕的頭皮一下就有點發麻了,愣愣的、求助地看向上官婉兒……你不是吧,還當真要出我的糗?
上官婉兒孰視無睹目不斜視,先後給大家介紹了幾位新來的詩人。原來是今年新科地幾位進士學子。這些人剛剛躍入龍門官品低微,能夠前來參加宮中品詩會也不知道拜託多少人、走了多少門路,經由當朝大臣的舉薦才有此機會。因此這些人出場時都有點誠惶誠恐,恨不得趴到地上喊上官婉兒親娘。
這時劉冕才知道。原來上官婉兒奉武則天之命,專門負責主持宮中詩會。同時肩負起一個讓她聞名於史地職責——品評天下詩文!
這讓劉冕想起了一個傳聞。相傳婉兒將生時。母親鄭氏夢見一個巨人,給她一竿秤言道:「持此稱量天下士。」鄭氏料想腹中必是一個男孩兒。將來必能稱量天下人才,誰知生下卻是一個女兒。[閱讀文字版,請上]上官婉兒面貌美麗卻勝過她母親,自幼兒長成聰明伶俐,出世才滿月,鄭氏抱婉兒在懷中戲語道:「汝能稱量天下士麼?」婉兒即呀呀地相應。這也許是無聊人仕捏造的流言,也許是有人為了幫上官婉兒炒作刻意如此妄傳。但事實就是,如今大唐天下的才子名仕還真的由上官婉兒加以品評。就像今天在座的,哪一個不是頂尖的才子學士,卻都尊上官婉兒為首。
劉冕想得正出神,忽聽上官婉兒道:「這一位,便是大唐名帥劉正則之孫、鼎鼎大名的鬼龍神將劉天官,左千牛衛大將
劉冕暗自叫苦,也只得起身來對眾人環拜了一禮,搶先給自己找個台階說道:「在下一介武夫不善詩辭。今日前來專為欣賞諸位佳作。」
「劉將軍太過謙了。」上官婉兒面如桃花嬌顏巧笑,「劉將軍文武雙全,當年曾拜天下名仕駱賓王為師學文數載,此天下皆知。今日能到這翔龍院裡來的皆不平凡。將軍又何必扮豬吃虎?」
劉冕地臉皮輕輕抽搐了幾下,上官婉兒地淺淺微笑在他看來已是不懷好意的壞笑。此刻也只得厚著臉皮故作淡定地微笑:「司薄過獎,在下慚愧。」然後順勢坐了下來,生怕上官婉兒還要繼續借題發揮。
一旁的武三思對劉冕拱手呵呵笑道:「原來劉將軍是深藏不露,小王真是失敬、失敬了!」
「慚愧、慚愧……」劉冕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或者是把上官婉兒拎到一邊,狠狠的掐掐她臉上的細皮嫩肉。
上官婉兒以袖掩面抿嘴暗笑了兩聲,恢復了職業的微笑對眾人道:「諸位,品詩會現在開始了。梁王殿下,今日此間以你為尊,不如就請殿下先行獻上近日詩作如何?」
「司薄發話,小王自當從命。」武三思悠悠然的拿出一卷裱好的卷軸遞到上官婉兒桌上。上官婉兒徐徐展開卷軸來看。隨即吟哦念道:「白鶴乘空何處飛。青田紫蓋本相依。緱山七月雖長去,遼水千年會憶歸……莫言一舉輕千里,為與三山送九仙。梁王殿下的這首七古《仙鶴篇》,諸位以為如何?」
這下熱鬧了。武三思是什麼人?當前權傾朝野地武家王爺。在座地諸多人仕本就是他的黨羽小弟,一些新進的文人更是有意巴結討好極盡阿臾奉誠之能事。一時間,室中響起一片歡呼之聲,讚譽四起響而不絕。
武三思得意的呵呵長笑,以手撫鬚道:「諸位太過讚譽,小王實不敢當。還是請上官司薄品評如何?」
上官婉兒手捧詩卷嫣然一笑,徐徐道:「下官細品殿下全詩。便如飲下一尊佳釀唇齒留香。誠然佳作,然煉字仍有精進的餘地。如欲尋東海黃金灶,仍向西山白玉台此句。欲尋與仍向雖可對仗,卻不甚工整。於全詩意境也有些折損。下官秉直而言,請殿下不要責怪。」
「嗯。好。還是上官司薄公正無私,點評得恰到好處。」武三思不怒反喜。點頭讚道,「在下學識淺薄,能寫出此詩已是竭盡全力。日後定當再圖奮進孜孜以求。」
劉冕心頭汗顏:想來也只有在這樣的場合、只有上官婉兒這樣的人物,敢於直接挑剔武三思的不是了。這不好玩,我完全是個門外漢……
接下來,在座的諸多詩人才子,相繼獻上了自己的詩作給上官婉兒品評。看到上官婉兒身前地矮几上堆了越來越多的精美卷軸,劉冕卻只能將手放在桌下搓來搓去:我手上啥也沒有。只有汗!
輪到明瞭。這小子堂而皇之的閃出來。對在座諸人拱手一拜:「司薄、諸公,在下來得倉促。未曾帶來詩作裱品。只好臨時吟誦一首,還請諸位不吝賜教,多多責評。」
劉冕有點怒了:這小子就是成心賣弄嘛!
眾人自然不會有什麼意見,還有一些人開始叫好。明曾是殿試榜眼郎,還是小有才名在外地。武三思也呵呵笑道:「明公子出口成章天下聞名,今日就當眾獻藝一回吧,我等也好一飽耳福。「謝梁王殿下!」明對著武三思鄭重拜了一禮。
劉冕算是看出來了。明巴不得給武三思舔鞋。本來他在千牛衛時就成了武懿宗的跟班小弟,對武家的人自然是奉若神明。
上官婉兒也彷彿是成心氣一氣劉冕,這時笑吟吟地對明道:「明公子是下官特意專程邀請而來的,就請當眾吟誦大作,讓下官開開眼界吧!」
明自信滿滿地一笑,還有意無意、面帶鄙視和傲慢的瞟了劉冕一眼,開腔開始吟誦了。在座諸位屏氣凝神聽得認真,明也搖頭晃腦大擺造型甚是拉風。同樣一首七古詩,卻是表達男女之情,果然詞藻華麗愛得死去活來。
劉冕越聽越惱火:媽媽的小白臉,當眾勾引我家婉兒嗎?
明誦完詩作,在座多人鼓掌叫起好來。更有一些新進的文人為了討好這個有點背景官居四品的大員,特意用筆當眾寫下來遞到了上官婉兒的矮几上。
上官婉兒慢條斯禮的拿起詩卷看了幾眼,也沒有急於發表意見,只作細細端詳。眾人都注視著她,等著她的評語。
明站於堂中一臉自信和風騷地微笑,看向上官婉兒地眼神也頗為含情脈脈。惱得劉冕想上前抽之。
上官婉兒卻一點也不著急,等了半晌只輕飄飄的吐出兩個字來:「好詩。」
明地臉輕輕抖了一抖,苦笑道:「司薄可是不屑加以評說?」
「已評,好詩。」上官婉兒沖明風情萬種的嫣然一笑,「好詩便是好詩,無須再評。」
劉冕悶頭暗笑:吃鱉了吧明大公子?我家婉兒哪會當真看上你這小白臉?你還以為她當真會給你什麼好果子吃嗎?還杵在那裡不退回去,一會就要罵你那玩藝兒是淫詩了。
武三思笑呵呵的出來替明解圍了:「上官司薄一向惜字如金。明公子,這詩誠然不錯。」
眾人也跟著一起打起了哈哈給明台階下:「好詩、誠然好詩!」
明的臉有點發白,干擠出一絲苦笑來對眾人環拜了一禮:「在下獻醜了……」然後灰溜溜的回到了坐榻上。一臉通紅。
劉冕低著頭悶聲好笑。笑得正起勁。上官婉兒地聲音又響起:「今日諸位都已獻上了詩作。劉將軍,你何不也來露一手,讓我等開開眼界?」
「啊?……」劉冕地腦子裡嗡的一聲,眼睛就直了:婉兒,你還不如讓我當眾裸奔算了!……
無奈已經被老師點了名,劉冕這個不學無術的壞學生也只得硬著頭皮站起來,強顏擠出一絲自作鎮定的微笑道:「在下的確不善詩辭……今日只是碰巧趕來,也未帶詩作。」
「那便如明公子一般,臨機發揮當眾吟誦如何?」上官婉兒笑得好燦爛,一臉的期待。一旁武三思也道:「劉將軍你也不必太過謙虛了。今日難得有機會彼此切磋,何妨隨興作上一首?」
劉冕涎著臉硬著頭皮走到堂中,乾咳了一聲:「那好吧……那、那在下就獻醜了。」
「請。」上官婉兒素手輕揚。一臉奇怪詭笑的看著劉冕。
劉冕心裡暗自罵開了:好呀婉兒,吃起醋來就能這麼整我……等著,老爺我記下了。哪天你要是栽到我了手裡。哼,哼!
「將軍似乎缺乏準備。一時沒有命題?」上官婉兒還真是有點想趕盡殺絕了,一臉笑意的道,「將軍揚名於軍旅,就作一首邊塞詩如何?今日詩作多陽春白雪柔婉轉,將軍就來一首熱血澎湃的邊塞詩吧!」
上官婉兒本是有意捉弄劉冕,讓他難堪。其實臨機做詩、尤其是定了命題的臨機做詩做不出來挺正常,頂多也就是出點糗。上官婉兒也是有意給劉冕台階下,意思是:做不出來就別逞強。自己乖乖認輸退下便了。
上官婉兒一臉微笑。就等著看劉冕灰溜溜地退下去出點洋相。在座一些人也紛自猜測劉冕定然是作不出,做好了看笑話的準備。明剛剛不冷不熱的碰了個釘子心中正在氣惱。此時看到有人比自己被捉弄得更慘,心下立馬釋然,一副興災樂禍地嘴臉在一旁暗笑。
且料,上官婉兒這一番作弄,還當真讓劉冕急中生智想起了一首詩來。那是他當年上學時非常喜歡的一首詩,還曾拿來寫到日記本的扉頁上。後來參軍入了伍,更是買來此詩地藝術畫掛到了的床頭每天欣賞。
劉冕在想,如果沒有記錯地話,這首詩的作者現在應該還沒有出生……哼哼,那便怨不得我啦!
「諸位且聽!」出乎上官婉兒和所有人的預料之外,劉冕非但沒有灰溜溜的退下,反而當眾一抱拳行了一個陽剛十足的軍禮,「在下一介武夫,戰場殺敵馬革裹屍便是平生志願。如今我大唐西域盡失、安西四鎮淪入吐蕃之手……身為一名將軍,在下日夜所思便是能夠提虎狼之師收復大唐疆土——既然司薄要在下作邊塞之詩,便以此為題,胡亂吟誦幾句。若有不妥之處,還請不要見笑!」
眾人紛紛愕然:這傢伙……難道當真還會這一手?
上官婉兒也連連眨巴著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劉冕,愣愣的點了點頭:「劉將軍,那就……請吧!」明在一旁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豎起耳朵來聽。
劉冕卻是不急不忙,在堂中踱了幾下步子,尋找一下當初在軍隊裡檢視麾下將士的感覺。
一手握刀柄,一手叉腰。幻想之中,耳旁黃沙勁舞旌旗獵獵。壯士雄武戰馬赳赳……感覺來了!
「光當」一聲,劉冕飛快地拔出鞘中寶劍,將在座一些人嚇得驚咦了一聲。
只見他表情肅然雙眼凝視刀鋒,伸手緩緩撫過刀身,提足中氣大聲吟道:「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便如陣前廝殺一般,這吟詩地時候,一股雄壯的氣勢從他身上噴薄而出。彷彿就置身於長煙落日金戈鐵馬地邊塞沙場。
上官婉兒的身子輕輕一顫,眼睛有點發直了。其他人也跟她相差無二,驚訝之餘也有點被劉冕的這股子少見的沙場霸氣所震懾。
劉冕將手中的長刀劃出一朵刀花,昂首提刀奮然西指大聲喝道:「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還……」雄厚如奔雷的嗓音,在室中繞樑裊裊。
滿堂肅靜,全體發呆。
叮噹一聲,上官婉兒手中的毛筆,掉到了桌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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