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淺水清還在燕子嶺上演他那出堪稱戰史奇跡的絕地大逃亡時,在戰場的另一端,一場大爭議也在同時爆發。
對於西嶺野的背叛,如果說淺水清靠的是自己的感覺和後來慎密的推敲有所察覺,那麼碧空晴則完全是憑借本能推測出來的。
做為一名曾經的叛將,再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叛將的心思。
每一名叛將,都渴望通過對曾經舊屬的陷害與殺戮,來奠定自己在新主子面前的信任基礎。
碧空晴是如此,楚鑫林是如此,西嶺野也是一樣,既然叛了,就一定要叛個徹底。
所以當他聽到穿插大計失敗的一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有人出賣了此次行動的計劃,而西嶺野便是首當其衝的懷疑對象。而當他確定了這一目標後,碧空晴就再不需要懷疑和理由。
他立刻做出了決定。
與淺水清殺上燕子嶺,誅殺梁中流然後返師救援鐵血鎮的決定不同,碧空晴的計劃更自私,卻也更易實現。
「我們衝出去。」他說。
方虎直視著碧空晴道:「你的意思是放著淺少和水掌旗他們不管了?」
碧空晴冷冷道:「半個身子都進了敵人的陷阱裡,自保都難,還怎麼救人?」
「我放你媽的屁!」方虎大叫起來:「碧空晴,你個白眼狼,老子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淺少對你也算不薄,他現在身在危境,梁中流肯定會把大量部隊拿來對付他,你不想著怎麼救人,卻想著自保?」
「趁我們發現較早,敵人還未合圍的時候衝出,是最合適的選擇,此舉可以保證兩旗戰士之安危。若轉回頭殺過去救淺督,那就意味著把自己整個送進陷阱中去,別說人未必救得了,更大的可能是把自己也搭進去。方虎,我的確不是什麼好人,也不像你,和淺少是生死兄弟,不過正因為這樣,我考慮問題才比你清楚。我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們救不了他們,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大家帶出這個包圍圈,保住大家的命。我相信如果是淺督在這裡,他也會這麼做的。」
「狗屁!」方虎跳著腳大罵:「淺少才不會這樣做,他從不會拋棄兄弟。就算他曾經交給我們必死的任務,但他從不欺騙我們,坑害我們。我告訴你,碧空晴,你說得沒錯,現在這種情況,想救淺少的確很難。但我還是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鐵血鎮上下官兵,除了淺少,誰都不會服。你今天可以放棄救他們,但就算你把大家都帶出了包圍圈,我相信,要不了半個月的時間,驚虹人就能把咱們全給滅嘍!要想活著離開驚虹,只有淺少能做到!你碧空晴,還沒那個本事!」
呼啦啦一批鐵風旗將士全都站了起來,無雙,沐血,還有雷火,甚至包括碧空晴自己旗下的蘇雲等人,一起看向碧空晴。
蘇雲拱了拱拳道:「碧將軍,我佩服你的才智,不過我必須說,在這危急時刻,僅靠你,做不到讓大家脫離危險,充其量就是讓大家死得晚些罷了。你能為大家做的,只是拖延生存的時間,而淺將軍則是唯一有可能讓大家回到家的人。鐵血鎮不能沒有靈魂,而淺將軍是唯一的,你代替不了他。除非他在這裡說,大家可以走,否則,沒人會聽你的。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問問你旗下的士兵,血風旗的戰士曾經是李規的人,可是現在,他們是你的人,也是淺將軍的人。你可以問問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是願意跟你走,還是願意現在就去冒險救人。我相信,就算是血風旗內曾經最忠實於李規的士兵,如今也會把希望放在淺水清而不是你的身上。」
碧空晴眼中的怒意越來越盛,但是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這支部隊,只可能忠於淺水清,而不是他。
鐵血鎮的身上,已經深深地打上了淺水清的烙印,沒有他的點頭,其實他什麼都做不了。
作為一名叛將,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他沒有選擇的權力,這刻,他只能幹啞著嗓子道:「你們都是這麼想的嗎?」
沒有人說話。
空晴把頭一點:「既然你們都這麼想,那麼我無話可說,我同意現在立刻轉向,不過我要提醒你們,如今離我們更近的,其實是水將軍的靈風旗,他在兩軍之間的位置上,而且西嶺野就在靈風旗中。如果我們先救靈風旗,一來成功的把握更大,二來救出來的人也更多,但是顯然,那就一定會耽誤援救淺將軍的時機。現在,你們自己做選擇吧,到底是先救靈風旗,還是先救虎豹營。」
眾人面面相覷,再不知該如何選擇。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敵人正在四面包抄過來,再不下決定,或許連他們自己都出不去了。
那個時候,還是沐血沉聲道:「挑把握最大的做,先救靈風旗,然後再救淺少,我們是軍人,固然要義氣當先,卻也不能眼裡只有淺少,而沒有其他兄弟。靈風旗有六千戰士,必須盡快把他們救出來,鐵血鎮主力,不容有失。」……
不得不說,隨著戰爭的逐漸展開,戰士們驚人的學習天賦使他們總是能夠迅速適應自己的角色,並且漸漸融入其中。曾經的鐵血鎮,擅長的戰爭方式是正面迎敵、臨戰變陣、各兵種協調配合等大規模陣地戰方面的戰術素養,並通過這種正兵對決的方式奠定自己鐵軍的地位,但是在這裡,當游擊戰與騷擾戰成為主力作戰方式時,他們又能迅速轉變角色地位,把自己變成山林中的匪盜,從事的是隱匿藏蹤、悄然行軍、化整為零、聚零為整、偽裝示形、偷襲敵後等非常規戰術。
在這裡,最適應這種作戰方式的莫過於蘇雲的雲字營。
曾經的馬匪,以飆悍,勇猛,冷血,嗜殺和來去如風,行蹤詭秘而著稱,他們並不擅長於大規模騎戰,但是對轉進敵後,聲東擊西,奔忽來去,劫掠如風的作戰方式卻玩得如臂使指,出神入化。
當梁中流的大軍以磅礡之勢向著鐵血鎮主力殺來時,是他們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玩了一出南轅北轍的好戲——即以少量部隊繼續突前,將敵人的包圍重心前移,在包圍網全面合攏之前,迅速突破兩軍交匯的交錯區域,將大軍甩在身後。
馬賊出身的雲字營,用自己最拿手的把戲將一場蓄謀已久的圍剿大戰硬生生演成一鍋夾生飯,而此時,鐵風旗與血風旗已經進入了前往靈風旗突破區域的攻擊地帶上。這一次,與虎豹營遭遇的命運相同,他們就在自己置身於極度危險之地,只為了救出戰友。
或者同生,或者共死。
無獨有偶,剛剛脫困的淺水清,所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立刻趕赴後方戰場,先救靈風旗。
駿馬在狂奔,坐在飛雪上面的淺水清長髮飄飄,雙目已是一片血紅。
日色已將暮。
「離楚。」淺水清大叫道。
很清楚淺水清的意思,離楚叫道:「還有二十里地,就能到達預定目標……如果他們在那的話。」
不久。
有斥候飛馬回報:「淺將軍,前方發現大量敵軍伏卒,正在以扇面進攻形勢徐步前進。」
淺水清眼睛一亮:「這就對了!傳令,所有人員做好戰鬥準備,準備點火!」
「傳令!所有人員做好戰鬥準備,準備點火!」
那是碧空晴的叫聲。
兩支部隊的指揮官,在同一時刻,面對同樣的情況,做出了相同的作戰決定。
在敵眾我寡的作戰態勢下,唯一能夠抵消那對方巨大的人數優勢的,就是這場注定將改變一切的大火。
身處山林之中,又是秋冬天干之際,落葉枯枝滿地,一旦火起,必定四方蔓延。
無論是淺水清又或是碧空晴,都已再不顧這把火點起的後果會是怎樣,都是那種哪怕是死,也得拉著對手一起陪葬的典型亡命徒風格。
火勢乍起時,只有幾處縷縷的炊煙,不知者會以為是誰不懂規矩在叢林中埋鍋造飯,然而很快,炊煙便處處皆起,漸漸形成即將焚燒萬物的火點。
碧空晴的部隊由南向北而來,在靈風旗的南面生起大火,淺水清卻是由北向南而去,在其北面生火,東西兩路就是靈風旗的逃生口,其中東路是接天山叢林,往裡面去,等於將自己困守待死,惟有西面,才是海闊天空之地,出了叢林,便可重新回到驚虹大片遼闊的土地上。
「部隊向西衝殺,準備迎接靈風旗的突圍!」淺水清聲嘶力竭地狂喊。
他望向遠方那黑漆漆的中央地帶,咬牙切齒地罵道:「水中棠,你個***要是還活著,要是還有一點指揮水準,你就該知道把隊伍往哪裡帶。」
地圖上兩條縱穿線,在將一整片山林地區點燃之後,同時劃出一個折向西行的曲線,向著同一個目標進發,在地圖上畫出一個大大的V字。他們要在火勢蔓延出來之前,將圍堵在那裡的敵軍殺光,為己方部隊的撤退準備一條通道。
與此同時,中央的漆黑地帶上,第三條紅線終於動了。他們向著西口開始行進,在看到那火光升起後,在這個V字的中央,拉出一條漫長的直線。
三路合一。
這是一次沒有事先約定,沒有經過任何事先推演的軍事大反擊行動,每一名指揮官都只能憑借長期交往中產生的那一點默契和一點最基本的軍事理念,來進行戰略意圖的理解與作戰。他們不知道友軍會怎麼想,會怎麼做,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友軍在向自己做出提示,不知道對方的情況如何,但他們沒的選擇,只能按照最正確,追標準的做法去進行這場戰爭。
在這裡,聯繫起每一個人的,是他們心靈相通的能力,依靠著這一點點軍事上的共鳴,他們破天荒地上演出了一次軍事上堪稱最完美的配合,兩路夾攻,中央突破,再加火攻狂襲,讓這場叢林大火,成為梁中流伏擊大軍的葬身之地。
他們已經不在乎自己還能不能衝出火場,只知道要立刻找到自己的戰友,救出他們,一起殺出一片生天,或者一起墜入那死亡深淵。
風勁吹,大火熊熊而起,燒紅了夜幕下的天空,將整片穹頂燃成一片火燒雲,濃煙滾滾,再辨不清方向,惟有那隱約的喊聲,哀號聲和指揮官大聲下令的聲音充斥各地。
以濕巾蒙面,早有準備的兩支軍隊殺向中央突破口,在他們的身遭周圍,火勢正在蔓延,席捲四方,氣吞山河。
山林大火從來無情,你是天風人也好,是驚虹軍也罷,火勢即起,便不分敵我。
在這充滿血浴殺戮的世界裡,這場火,注定將成為一場所有人的夢魘。
負責堵住西路口的驚虹軍有一萬餘人,不過可惜,當淺水清與碧空晴從兩個方向殺來,山林又起大火的時候,這支軍隊無可避免的受到兩頭夾擊的厄運。
戰事進行得沒有太多懸念,惟有那身後那高漲的火勢蘊示著即將到來的巨大危險。
但是戰士們的心中,卻被喜悅所包圍著,因為他們看到的,是友軍也出現在了這裡,這意味著對方已經脫險,而且沒有拋棄受困中的人們。
方虎興奮地大叫:「碧空晴,你個龜兒子看見了沒有!淺少殺回來了,我就知道他永遠不會拋棄我們!」
所有人都興奮的大叫出聲,碧空晴的臉色死沉死沉,極為難看。
在那火勢的中央地帶,水中棠領著靈風旗終於殺了出來,只是他盔甲盡去,頭盔歪斜,樣子看上去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離楚一指水中棠大叫道:「淺少你看,水將軍沒有死!他還活著,而且他真得帶人殺出來了。」
淺水清眼中亦是淚光一閃而過,口中卻是惡狠狠道:「這個傢伙,到也命大。」
水中棠一邊衝殺出來,一邊高叫:「狗娘養的西嶺野想要害死老子!」
方虎大叫:「我們都已經猜到了,看樣子淺少也知道了,問題是你怎麼活下來的?」
淺水清也領著隊伍衝了過來:「西嶺野的行動是梁中流授意的,他們想要完整的靈風旗,如此才能保證將收益最大化。西嶺野呢?」
水中棠向著地上吐了一口:「我呸那龜兒子,裝好心送酒給我喝。他不敢下毒,怕我被毒死能被兄弟士兵看出來,只能用這一杯倒冒充普通酒來灌醉我。他知道我酒量不行。可他沒想到,半年多前,老子和孤正帆幹了一仗,傷了身子,也不知道是身體上哪個部位挨了一下,從此以後就楞是千杯不醉了。西嶺野以為我趴下了,他就能接過指揮權,結果沒想到老子是閒著沒事閉眼睡一會,剛閉上眼,這龜兒子就玩搶權,說這裡已經被包圍,要投降驚虹人,***,被我給一刀宰了!」
一杯倒是驚虹有名的烈酒,勁道奇大,沒想到整整一壺烈酒下肚,水中棠竟是屁事沒有,西嶺野算計得很好,卻敵不過天意弄人。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方虎更是舔著嘴唇道:「這傷受得好啊,老子喜歡。」
水中棠問他:「要不要我照著我這傷給你來一下?」
方虎怒視他:「你真***夠哥們,老子發現西嶺野有問題,誰都不管第一個先來救你,你卻想捅我刀子。」
水中棠嘿嘿一笑:「行,是夠義氣。」他大拇指一戳自己:「不過我水中棠別的不敢說,如果我在你這位置上,我也會這麼幹。你放心,今個我欠大家一次人情,但我希望永遠不會有需要我回報的時候。」
啪啪啪,所有將軍的大手同時疊在了一起,高聲大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惟有碧空晴,陰兀的眼神看向淺水清,他說:「我是當時唯一的救援反對者。」
淺水清微微一笑:「有什麼話以後再說,火勢不等人,既然已經合兵,咱們就一起殺出重圍。驚虹的這片土地上,我們還將繼續縱橫……」
回首蒼茫,山林大火熊熊而起,那一片火熱紅潮,漫捲出擎天熱浪,向著四面八方蔓延,紅雲翻滾,如海洋般洶湧呼嘯,令人望而生畏。
淺水清一調馬頭,高聲叫道:「兄弟們,離開的時候到了。這一戰,活下來的一方,就是勝利的一方!我們走!」
「走!」所有的士兵同聲高叫,他們躍馬揚鞭,在重重危境中殺向那自由的天空下……
從梁中流出兵日起,在經歷了二十多天的奔忙,趕路,輾轉,迂迴,追擊中,兩邊人馬相互較量,比試各自隱藏,潛伏,算計與反算計的能力,逃逃追追,始終未能打上一場像樣的大戰,然而戰事真正到來的時候,一切卻變得那樣簡單起來。
2月4日,淺水清縱兵殺上燕子嶺,梁中流戰死。
2月日,鐵血鎮回師一擊,兩路夾攻,一面突破,再加縱火焚山,原本的突出重圍行動,一下子變成了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局部反包圍戰術,驚虹軍受此襲擊,惶然失措,包圍靈風旗之八萬大軍被火勢夾攻傷亡慘重。兩路追兵均受火襲,被逼後撤,接天山脈火勢燎原,歷時三日三夜。
2月9日,天降甘露,火熄。
接天山方圓百里,盡成焦土,再無生命跡象,鐵血鎮三路合一,成功逃出驚虹軍重兵圍剿,其後與負責引走右兩路圍剿軍的雲字營會合一處,梁中流計劃破滅,因其身死,驚虹軍群龍無首,號令不統,淺水清領兵趁機劫殺,充分發揮其來去如風的作戰優勢,將驚虹二十萬大軍一一分割,包抄,圍剿,獵殺,在七天時間裡打出十餘場勝仗,先後滅敵近萬。
無奈之下,霸業城命令所有戰士後撤,驚虹第二次圍剿大計徹底失敗,先後折損總計近三萬將士,鐵血鎮則再一次海闊天空。
至此,自淺水清領軍進入驚虹以來,已先後幹掉驚虹軍十餘萬之眾,聲名威震天下,儘管人們依然不看好淺水清,依然不相信他還能逍遙多久,但人們終於開始明白,這隻老虎所擁有的瘋狂力量實在是叫人敬畏,誰要想滅掉他,就必須先付出足夠的代價。
人們如今已經不再賭淺水清什麼時候會滅亡,但人們開始賭,在他覆滅前,他到底能撈回多少本錢。至於鐵血鎮本身,在接連數場大戰之後,也已經由最初的兩萬七千名戰士,這剩下兩萬人了。
已經有七千名戰士的生命,永久地停留在這片土地上。
淺水清領虎豹營飛躍一線天之壯舉,成為傳世神話,此後再無人可重現輝煌,而水中棠的大難不死,也令人稱道不已,史書有記,因傷而千杯不醉者,水中棠為古往今來第一人。
二十年後,水中棠每次翻閱史書,看到這一段話,都會呵呵地笑起來。
沒有人知道,在那一戰裡,他和整個鐵血鎮在鬼門關上到底走過了怎樣一個來回。驚虹人的第二次圍剿固然是失敗了,可淺水清試圖利用穿插迂迴戰術盡殲敵圍剿大軍,滅其主力,爭取足夠空間的計劃也同告破滅,至於水中棠自己更是典型的福大命大了,因傷得福。
後世無知,稱淺水清早就計算得當,將計就計,繼斬首行動之後再打出絕妙配合,卻不知那純屬是一個巧合。
「那一次,我們是運氣,真正的運氣,才能逃過一劫!」水中棠肯定道。
而淺水清的說法則是:「大不幸之下的一點小幸運,就算是老天做人,也不能摳門到一至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