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奇計必凶險,不成功,便成仁。
淺水清終於嘗到了自己行奇走險的惡果。
烈狂焰的死,來得是如此突然,事先沒有半點消息走漏。
它看起來純屬是一個意外。
意外,永遠是戰爭中不可忽視的一個因素。它是一個變量,你無法測算,無法準備,只能憑著經驗去抵擋,防範,又或者利用。
歷史上很多名將就是因為這種突如其來的意外而折戟沉沙,飲恨沙場,同樣也不乏許多良將名將因為這種種意外而功成名就,載譽而歸。大凡那些英雄的將軍,沒有哪一個喜歡意外,因為他們更喜歡運用手中已有的籌碼,卻運算,去分析,去掌握,而不是把一切寄托給上天,然後通過一個意外將自己的全盤計劃打亂。他們情願不要驚喜,也不要驚變。但意外卻總是會伴隨著戰爭一次次出現,如夢魘,揮之不去。
在這些意外中,有些意外是必然中的偶然,有些意外是偶然中的必然。有些意外全是天意,有些意外卻一半是人為,一半是天意。
那麼烈狂焰的死,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又或者半人為半天意?暫時淺水清和鐵血鎮還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他現在沒有時間考慮這個問題,甚至沒有時間去傷心流淚。
因為他現在要面對的,是生死存亡的大問題。
儘管淺水清曾經以更少的兵力在止水創下過輝煌大勝,但是在驚虹,形勢卻是完全不同。
當年的止水,在經歷連年的大戰之後,早已國勢衰弱。三重天失去,使止水失去了最精銳的十萬大軍,此後,又被商有龍集重兵於三山平原,和季狂龍做正面對決。國力衰微,後方空虛,是止水當時情況的最佳寫照。
在這種情況下,祭雷霆之刃,快刀斬亂麻,的確可收奇效。別說當時帶兵的是淺水清這樣的天縱將才,就算是南無傷,雲嵐等人過來,也同樣能做得極其出色,大梁城或許未必能拿下,但是要在止水後方縱橫來去,絕對是游刃有餘。
可現在的驚虹,一來經歷戰事較少,國家戰力保持比較完整。另一方面,沒有所謂的後方空虛。儘管寒風關前屯兵十萬,但是整個驚虹帝國,常駐兵員足有百萬,更不像止水那般有梁史案護壩案動搖民心士氣。
天風人若到危急關頭,振臂一呼,弄出三百萬大軍都可以,驚虹人搞出二百萬的全民皆兵也完全能做到。
國家實力損失不大,寒風關依然是國之屏障,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在驚虹國內縱橫來去,就困難太多太多了。
就好比是一隻耗子,竄到主人家中,東奔西跑,靈敏之極,但它再靈活,再靈敏,卻只有做過客的份,休想打倒主人。要是在主人的家裡停留久了,還得小心被主人一拖鞋打死。
歷史上千里突襲例子很多,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
淺水清這次的突襲,原本算是成功的,但是最終卻功虧一簣,走向了失敗的命運。
正所謂奇計必凶險,從來不假。突襲失敗的結果就是,他被困在驚虹國內,再也無路可走。
同樣觀看歷史戰例,我們就會發現,凡是歷史上千里突襲,折後迂迴者,無論其成功也好,失敗也罷,都具備一個相同的特點,那就是打了就走,絕不停留。
戰爭最終的發展,還是步步為營,穩紮穩打。
也因此,凡是那些走得晚了的,或者被困在對方國土上的英雄人物,最終的結果都是不得好死。
歷史上的奇跡很多,卻從未有一例奇跡,是在突襲騎隊遭遇挫敗,且又返回無門的情況下,還能轉敗為勝的。
兩萬七千名戰士,想要對抗一個國家,這是神仙都要喊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淺水灣,鐵血鎮的官兵對天祭拜。
他們的內心充滿哀傷,與淺水清一樣,不僅對烈狂焰的死傷感,也為他們這趟的功敗垂成而心寒。
戰士們不怕死,不怕打再艱難再辛苦的戰鬥,但是他們不能沒有希望。
在這片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沒有了希望,也就沒有了生存的信心與戰鬥的意志。沒有了這一切,一支虎軍也會在瞬間變成一支貓軍,再無任何戰鬥力可言。
「淺督。」看著向東而跪的淺水清,碧空晴小聲說了一句。
這個時候,受到如此沉重打擊的淺水清,絕不能因此消沉,否則鐵血鎮官兵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淺水清跪在那裡,低低地聲音若空谷幽魂陰冷幽絕:「空晴,這一年多來,我走的路是不是太順了些?」
碧空晴苦笑:「是啊,是太順利了,不過那都是你用自己的努力爭取來的。」
「那麼今天呢?今天的這般局面也是我的努力爭取來的嗎?」
「我不知道,或許,這是上天在考驗你吧。」
「上天?不,上天從不考驗人,他只折磨人。天上若有神明,那他就是個魔鬼,他從不幫人。我這一生,活得最精彩的就是在從軍後的這一年多。但我不是靠著上天給我的庇佑,因為我不信他,從來就沒指望過他……」
淺水清抬起頭來,望著碧空晴,滿眼血絲,看得碧空晴心中悸然。
淺水清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放心吧,我不會因此而消沉,因為曾經在殺趙狂言的時候我就說過。若天命利我,我便聽之,若不利於我,我便用之。如今,上天既然要毀我,那我就要好好地逆天改命一次。」
他說這話時,語氣分外的猙獰,令碧空晴一顆心跳得越發厲害。
停頓了一下,淺水清才斷燃道:「祭拜結束,先把將領們都召集起來,我有話要和他們說。」
半刻鐘後,鐵血鎮下兩旗諸將都已齊聚麾下,淺水清用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聲音道:「目前的局勢,大家都已經很清楚了。在我和你們正式商談所有問題之前,首先我要問你們一件事——你們是否依然承認我是你們的鎮督?是否需要通過更換首領來挽回軍心士氣,是否還打算繼續做一名天風軍人。」
所有的將軍互相驚訝地看了一下,水中棠第一個說道:「淺督,此次意外錯不在你。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怎麼想,我始終承認你是鐵血鎮的鎮督。如果有誰想借這個機會上位,我水中棠不同意。」
碧空晴也陰森森道:「除了淺水清,我不會服任何人。」
其餘眾將同時大喝道:「謹遵淺督將令!」
淺水清點點頭:「好,既然這樣,我下第一個命令。所有人,立刻擦去你們的眼淚。你們不僅是軍人,同時也是軍中的將領。在現在這個非常時刻,我們沒有資格哭泣與傷心。要想讓大家活下去,我們第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傷心與淚水都咽到肚子裡去,用我們的堅強給戰士們信心。」
眾將才意識到,原來這刻大家不少人的臉上還都掛著淚珠呢。
在得知烈狂焰去世消息的一個時辰後,淺水清已經第一個平復過來,因為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比任何人都重,沉迷於哀傷與痛苦之中,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有害無益。
他不僅需要自己振作,還需要所有人一起振作。
看著所有人這刻一起抹去眼淚,淺水清道:「烈帥去世,看來死前未留下任何遺言。我們現在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接下來,我們該走還是該留。我知道現在有很多人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了蒼天城那裡,希望他們在得到消息後即刻通知暴風軍團。但是很遺憾,我對此已經不抱希望。」
「為什麼?」所有人一起問。
「第一:我們首先錯過了約定的攻城時間。在失去了這個時間段之後,如果要想等待暴風軍團重新接到命令發起進攻,需要又一個計劃外的準備與等待。然而錯過了這個時間段,彼此便都失去了默契這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暴風軍團不知道我們會不會等他們,我們也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回來。一直以來我們擔心都是我們這邊出問題,但誰也沒想到,我們完成了任務,暴風軍團卻出了問題,所以在這方面,我們沒有任何準備。」
「第二:淺水灣實在不是適合隱蔽之地,這一帶有不少百姓,我們不可能抓住每一個這附近的居民。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人發現我們,並去寒風關報告了,所以我們也沒時間等下去。」
「第三:如今的暴風軍團在烈帥去後士氣已喪,能否打出一場令孤正帆感到威脅的戰爭亦是未知之數。即便我們能夠等到那一天,只怕也無法順利下城,而此時此刻,鐵風旗卻已經開始撐不下去了。」
「第四:烈帥死因不明,到底是為什麼原因舊創復發,我們還沒有搞清楚。這三個月來,我親眼看到義父的傷勢出現好轉,他實在沒有道理突然離去,且離去時連遺言都沒有留下……若他留下了遺言,那暴風軍團如今就不該撤退。我很懷疑這裡面有沒有什麼問題,但怕是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查清楚了。但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們不能再指望暴風軍團了。」
說到這,淺水清歎息了一聲:「很遺憾,我不得不把事情往最糟糕的一面去想,暴風軍團已經不可再寄予希望,想要活下去,我們就必須自己殺出一條血路。在這方面,我們必須面對現實。」
眾將均低頭無語。
水中棠苦澀道:「那麼淺督你打算怎麼做?」
淺水清冷冷道:「召集兄弟們,我要跟他們說話。」……
淺水灣。
一萬七千名戰士肅穆而立。
淺水清就站在他們的面前,額頭上包紮了一塊白布。
淺水清高聲喊道:「目前的情況,不需要我多說什麼,大家想必都已經明白。鐵血鎮面臨著的,是前所未有的凶險處境。由於暴風軍團的後撤,攻打寒風關的計劃已經破產,他們不可能再來了,將希望寄托在渺茫的友軍身上,是一種不現實的行為。」
「我知道或許有很多戰士,會痛恨我,因為是我把你們帶到了這凶險的處境中。在這裡我不想多說什麼,因為那的確是我的責任。是我將大家帶進了這重陷境之中……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既然我能夠把你們帶進驚虹,那我同樣能夠把你們再帶出去。」
「在這裡,我要說這樣幾句話。」
「一,困獸猶鬥!即使我們已經被困在了這片土地上,但我們同樣不會就這樣輕易放棄。一個英勇的戰士,應該是在任何時候,任何艱難與危險的環境下都不放棄戰鬥的戰士!身陷險地不算什麼,因為困難就失去戰鬥的勇氣,才真正可怕!」
「二,我要你們記住!我們是帝國軍人!身為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氣節。怨天尤人,那不是我們的風格,奮勇殺敵,才是我們的做法。天可棄君,君不可自棄!即使老天爺拋棄了我們,我們也要用自己的血與刀,來殺出我們的威風!因為我們是鐵血第一鎮,是天風帝國最強大的一支軍隊!」
「三,我們必須慶幸!因為無法攻打寒風關,其實不是最差的結果!最差的結果是我們去打了,卻沒能打下來!現在的失敗,它的提早到來讓我們有機會保住我們最大的力量!我知道你們會情願戰鬥之後失敗,也不情願這樣屈辱地放棄,沒錯,我也是這樣的想法,但是我還是要說,當事情已經糟糕到沒法再糟糕的地步的時候,我們應該看到它好的一面!那就是這是一次最完美的失敗!因為我們依然活著,而且完整地活著站在敵人的身後,且沒有被他們發現。在這方面,我們依然是成功的,勝利的!」
這一番話,說得大家的心思重新活了起來,連碧空晴和水中棠都不得不佩服淺水清的語言魅力,他不僅激發了戰士們心中的鬥志,同時也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原來老天爺並沒有把最壞的結果留給他們。
是的,這本身就是一場豪賭,在賭博前就失敗固然悲慘,但是總比賭博後失去所有要好,淺水清很能把握住人們心理的渴望。
此時,淺水清繼續吶喊:
「所以,我們沒必要害怕!我們沒必要沮喪!我們沒必要覺得一切都已經失去了!老天爺至少沒有完全放棄我們!他至少為我們留下了戰鬥的力量和希望的種子!既然是這樣,我們就要好好把握住它,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
「我淺水清,自從軍以來,就沒碰上過老天爺給我好臉色看!當兵不過幾天,我身邊的碧空晴就帶著飛雪衛來襲擊我們,差點把我一槍捅死!結果呢?老子抱著他同歸於盡!看見了沒有?蛇郎君現在臉上還留著疤呢!打北門關的時候,第三衛八百戰士因為范進忠的一個誤會而被拒之於門外,我們差點又失去一場偉大的勝利。打大梁城的時候,老子都已經進了宮,睡了***止水王妃了,結果呢?卻還是被易星寒帶人又給趕了出來。」
「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因為我們知道,只要我們堅持下去,那最後的勝利就依然是我們的!前輩們說得好,勝利與失敗,往往只間隔了一張紙的距離,而只有堅持到底,永不放棄的人,才有資格迎接勝利!我淺水清這輩子跌宕起伏已經夠多次了,但是再有挫折,最後的勝利依然是屬於我的!我相信,今天,也是這樣!」
「我們可以戰死,但不可以偷生!我們可以流血,但不會放棄!在我們來的時候,我們為了贏取勝利而戰鬥,那麼現在,我們就要為了回家而繼續戰鬥!儘管目的不同,但我們始終都是了戰鬥而生的男人!我們不懼怕戰鬥,只要我們能夠回到家!」
「救出鐵風旗,然後回家!!!」淺水清高振雙臂狂喊起來。
「回家!!!回家!!!回家!!!」所有的士兵同時高呼。
有一件事,淺水清說錯了。
他的士兵並沒有怨恨他。
恰恰相反,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他們知道,如果他們還有一線希望,那麼這個希望就是淺水清。如果這支軍隊裡,還有人可能衝破一切阻礙將他們帶回到自己的國家中去,那麼這個人就只能是淺水清。
現在,淺水清和他們在一起,他並沒有彷徨,並沒有沮喪,並沒有罵天罵地,哭爹叫娘。
將為軍中膽,將乃軍中魂。
魂仍在,膽尚存,那麼這支軍隊就不會垮掉。
既然沒有希望,那麼就創造希望,回家,如今已成為鐵血鎮上下官兵共同的心願。他們不再想著建功立業,而只是想著如何從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走出去,回到自己渴盼的家鄉。
他們選擇了再一次信任淺水清,跟隨他踏上漫漫征程,回家之路。
這條路,注定充滿了艱難險阻,充滿了坎坷荊棘,充滿鮮血死屍,但他們沒有了選擇的餘地,只能毅然決然地一頭扎進去,用自己生命與汗水,殺出一條血路來。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一殺,竟然就是一段漫長歲月。
前路漫漫無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