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鬥弄亂的營帳已經重新整理出來,拓拔開山被帶了下去,無雙也回到了自己的營房。
夜晚終於又恢復了屬於自己的寂靜,惟有淺水清獨自一人,坐在那片星空之下,呆呆地望著天空。
雨剛停,周圍的空氣一片清新,淺水清貪婪地呼吸著,試圖用這清新的空氣來洗絛自己內心中已經被鮮血濺染了的泥濘。
他知道自己變了。
事實上不僅僅是自己變了,無雙也變了。
經此一戰,無雙注定將會成長起來。那個依舊懷著美好的俠士夢想的少年,已經被拓拔開山威力無比的一鐵鏈徹底砸死,代之而起的,將是一個新生的鐵血戰士。
或許在他以後的未來裡,依然會有許多不成熟不懂事的地方,但是在他心中,最困難的那一關已經度過。
在那一箭射出之後,舊的無雙便已經死去。
淺水清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感到悲哀,因為他徹底扼殺了一個少年美好的心靈。
他可以對自己說:這是戰爭。
但他無法欺騙自己。
他知道:無雙死了,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
在這個風雨瀟瀟的夜晚。
在那天他屠戮了四千戰俘之後。
可他更知道,自己的今生,還將會殺許多許多人,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悲傷,去猶豫,去彷徨。他必須站起來,挺直胸膛,面對一切敵人和即將到來的挑戰。
哪怕是……因此而抹殺良心。
他能夠清楚地看到自己在殺戮的泥沼中蹣跚,卻不能有一絲的猶豫,否則,就是他死。
腳步聲在這刻輕輕的響起,那是沐血來到了他的身旁。
眼看著篝火劈啪的燃燒,耳中不斷傳來樹枝的炸響,沐血的聲音低回迷離:「你教訓無雙的手法,讓我大開眼界。這個小子回去的時候哭了,哭得很傷心。」
「他會長大的。」淺水清眼都不眨地說。
沐血蕭瑟地笑:「是啊,人都會成長,會改變。現在回想起來,這幾個月的生活,彷彿就是一場夢。幾度艱險,幾度危難,跌跌絆絆地走過來,很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活著。可是人雖活著,心卻……已經死了。」
淺水清微微沉默了一下:「不,我的心還活著。我沒忘記自己在戚少墳前立下的誓言。沐少,無論我淺水清將來要造多少殺孽,我都不會對不起自己的兄弟。我做這一切,都只是只想保護大家而已。」
沐血的嘴角邊溢出淡淡譏諷的笑:「是這樣嗎?」
淺水清驚訝地看沐血。
「淺哥兒,或許你自己都沒有發現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吧?我知道戚少於你,恩情並重,但是我相信就算沒有戚少,你還是會去努力追求你想要的一切。沒有雲大小姐,你也依然會去做你已經做過的那些事。淺哥兒,其實……你天生就是那種渴望權利,渴望榮耀,渴望與眾不同,站在眾人之上的人。你自以為你是為了某個誓言而去努力,去拚搏,可是我卻知道,你不是為了那些。誓言,從不是人們奮鬥的目標,惟有內心深處的那種渴望,才是支撐他永不放棄的真正動力。你……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
淺水清微微怔住了。首發於
他沒有想到沐血會這樣說他。
難道真的是這樣?
沒有雲霓,沒有戚天祐的死,自己依然會那樣不顧一切,置生死於度外的去拚命戰鬥?
他不知道。
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從軍,是因為他想證實自己穿越的意義。
他奮鬥,是因為他有目標要去追求。
可是骨子裡,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許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偏偏沐血卻看了出來,並毫不容情地揭穿了他。
他告訴自己,自己在本質上就是一個渴望殺戮,渴望榮耀,渴望權利的人。他從本質就是與眾不同的。
「沐少,你……真得是這樣認為的嗎?」
沐血長長歎了口氣:「其實,我怎麼看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怎麼看你,總帥怎麼看你,整個暴風軍團的士兵怎麼看你,你的敵人們……又是怎麼看你的。」
看看淺水清,沐血語重心長道:「淺營主,我沐血只是一介武夫,除了一些刀槍棍棒的粗使武藝,一無所長。在南門關的時候,警報響起,我畏戰欲退,是你鼓勵大家繼續進攻。在攻打北門關一事上,也是我反覆猶豫,遲疑不決。我甚至比不上方虎,他沒多大本事,卻能忠心跟著你。比不上雷火,武藝高強,卻無條件服從命令。也比不上方豹,能夠捨身救你,幫助大家完成最後的攻擊。我只是一個普通士兵,在天風軍中混跡多年,功不彰,名不顯,只因一時運氣碰上了你,才屢次逃脫大難,還能有機會立上大功……但是,我至少還有一個長處。就是我知道看人,知道做人不能欺騙自己。我知道一個人在做了那樣的許多事情之後絕不可能再成為以前那樣簡簡單單的一個新兵。我知道那樣一個人,從內心深處就始終在爆發著強烈的統領慾望,渴望沙場征戰,渴望建功立業。我知道……你就是那樣的人。」
一番話,淺水清終於無言以對。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自己嗎?
那些所謂的外在動力,統統不過是借口而已。
那些所立下的誓言,也只是遮掩自己內心深處的野心的工具罷了。
自己,原來最終還是一個利慾熏心的普通男人罷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男兒漢大丈夫,行走世間,若不能闖出一番名堂來,的確是心有不甘。沐少,你說得很對。我就是那樣一個人。而且……我對此無悔。」
沐血苦笑:「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選擇的路,我只是想提醒你,在你追求這一切的過程中,不要因此而迷失了方向。」
「謝謝。」淺水清舉起了杯中的酒:「來,沐少,我敬你一杯。順便說一句,你剛才那句淺營主,喊得我很不爽。你要是再這樣喊我,別怪我翻臉了。」
沐血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淺水清,你是條漢子。好,以後不管你是做到掌旗也好,鎮督也罷,我都喊你一聲淺少,怎麼樣?」
「沒問題!」
兩隻杯子在空中激撞,濺起了漫天的水花。
天空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沐血皺了皺眉頭,大罵道:「這狗娘養的鬼天氣,害得咱們沒法繼續攻打京遠城。否則便可趁抱飛雪不在的時機將它拿下了。」
淺水清歎了口氣:「是啊。估計雨季未結,抱飛雪就會急急趕回京遠城。如今,京遠城已經可以說是止水最後的屏障了。只要拿下它,則止水門戶洞開,將任我軍長驅直入。」
沐血拍了拍淺水清的肩膀:「到時候,兄弟你又可以大展神威了。」
淺水清冷笑:「看來你還不知道呢。」
「知道什麼?」沐血一楞。
淺水清手中的杯子滴溜溜轉了一個圈:「總帥雖予我封營拜將之賞,但是下面的人執行起來,卻多少出了些偏差。」
沐血心中一跳,敏感地意識到這個下面,怕是指的就是南無傷了。
「怎麼回事?」
淺水清語帶諷刺的說:「也沒什麼。就是南督予我自建一營,而非接管。大戰剛剛結束,各旗各營死傷均多,兵不滿員。既然是自建,這兵員嘛,只能我自己去找,他南督,是沒有多餘的兵可以給我的。就算如此,連原來的第三衛也要調回給虎豹營洪營主。也就是說,按南督的意思,我這個營主,是個空頭營主,除了我自己,手底下一個兵也沒有。」
沐血啪的一腳踢飛桌子,大叫起來:「豈有此理!」
淺水清嘿嘿笑了起來:「怎麼?你很生氣?」
沐血一滯,憤怒道:「現在全衛上下,近七百名兄弟,跟著你出生入死到現在,卻被南督一句話全給帶走,還不給你一兵一卒。這是升職還是降職?立了這麼大的功,他卻還在為一個女人而和你作對?這簡直不可理喻。」
「就像你說的,你能看出來的東西,南督不會看不出來。這一次,他既然起了疑心,自然不會給我好日子過。不過我要是這樣輕易就被他給整治了,我也就不是淺水清了。」淺水清的聲音透出無盡的陰冷:「我已書信一封到南門關,向洪營主陳明情況。洪營主已同意將第三衛暫借給我。所以,你們不會和我分開。鐵風旗鎮守南門關,攻打北門關一戰未有參與,士卒幾乎毫無損傷,皇帝的封賞卻沒少了鐵風旗那一份,戰掌旗感我為他鐵風旗增了面子,佑字營又屬增額,也歸他鐵風旗管轄,所以另調了三百多名老兵給我,算是給我湊足了一千之數。至於剩下的兩千兵嘛,就要我自己想辦法了。」
聽到洪天啟慷慨放人,沐血心頭到是一鬆:「那你已經有辦法去找那兩千新兵了?」
淺水清微笑道:「沐少,你小時候有過搶糖果的經歷嗎?」
沐血一楞,搖了搖頭。
淺水清說:「我有過。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父母給你的糖果,永遠都無法滿足你的需要。想要吃到更多更好的糖果,就必須自己動手去拿,去搶,去坑蒙拐騙。南督雖然不給我兵,卻等於給了我一個增兵的權利。有了這個權利,我就可以做更多我想做的事。沐少,事物皆有正反兩面,凡事有失亦必有得。有了這個權利,我所得到的,將會比我們原先期望的更多……多到超乎你的想像!」
那一刻,淺水清突然站了起來,面向穹蒼環宇,豪性大發:「我淺水清這一生,從未有過順風順水的經歷。每一點成就,都是靠自己的打拼贏出來的。我的敵人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意識到他們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所以,我總是會贏得最後的勝利。沐少,你我兄弟一場,今天,我就請你在這裡為我做個見證。半個月內,我淺水清手下將擁有一批強大無匹的精兵悍將!倘若天風軍在這一個月內,仍未能拿下京遠城,則京遠城必為我淺水清所下。攻陷三重天的無上容光,除我淺水清外,天下將再無人可得。他南無傷就算是知道我搶了他的女人,到時候也同樣是奈何我不得!」
沐血呆呆地看著淺水清,徹底為他所震撼了……
「有件事,你知道了沒有?」沐血突然道。
「什麼?」
「雲霓要回蒼天城了。」
彷彿一個霹靂,狠狠地擊中在淺水清的頭上,他徹底呆立當場。
「你說什麼?!」他一把抓住沐血的領子。
沐血長歎一聲:「你果然還不知道麼,這件事,雲小姐本該第一個通知你的。估計……她是不願見你難過吧……她後天就走。」
淺水清只覺得腦子裡一片嗡嗡的作響,再聽不見對方說些什麼。
雲霓要回蒼天城了?
淺水清呆呆地站在地上,眼前浮現的卻全是雲霓的那曼妙的身影。大草原上點點滴滴的回憶頃刻間齊上心頭。
那個曾經梨窩淺笑,帶動萬般風情,牽動他心的女子,總在午夜夢迴中出現,浮現於他的心頭。她就像夜空裡的精靈,輕靈婉約,又像天上的仙子,高貴典雅。面對戰鬥時,她堅強似鋼,遇上愛人,卻又柔情若水。心思百轉,細膩纏綿,總讓他半刻也不能忘懷。
在這鐵馬金戈的軍旅生涯中,有那樣一個女子在心頭縈繞,心中便多了份牽掛,也多了份寄托。就連那如火山地獄的雷霆殺場,也開始便得溫柔多情起來。
可如今,她就要走了,甚至都不跟自己說一聲。
這一別,就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或者等到再見的那一天,她已經嫁為人婦,再沒有任何機會做他淺水清的妻子了。
營外的小雨依然下個不停,篝火卻還在雨中劈劈啪啪的作響。雨點打濕了火堆,卻澆不滅心中那熱情的火焰,淺水清望出遠方的眼神逐漸堅定下來。
「我要去送他。」淺水清說。
沐血嚇了一跳:「淺哥兒,你不要胡鬧。這事要是鬧起來,非同小可啊!」
淺水清卻斬釘截鐵道:「沐少,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必須去送她。錯過這次,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有機會再見到她,我不想讓自己終生懊悔。雲霓為我,勇闖將軍府,不惜背上天下罵名,癡心苦侯而無怨無悔。我要是連送她一程都做不到,我還算什麼男人?」
「可是你……」
「你不用說了,沐少。你放心吧,我不會鹵莽行事的。我既然決心要送,就一定不會給南督抓到任何把柄。這次,我不但要送,而且還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送她回去!」
淺水清的眼中,暴發出無畏的鬥志豪情,那一刻,他的腦中已經千般盤算,萬般計較,轉瞬間已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可以讓自己堂而皇之地送雲霓。
「我要向總帥請命,回清野城調糧增兵,以備再戰!」如是,他斬釘截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