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這時候,三位王爺跟和申,押著騾垛子來了。王爺三頂大轎,和申就不能再坐轎了,得騎馬,怎麼?前邊兒當「引馬」呀。來到禮士胡同西口兒,這兒有一塊石碑,是太后給立的,因為劉墉的父親,老中堂劉統勳,是三朝元老,掙下這塊碑,上邊兒刻著:「文官至此下驕,武將至此下馬」。三位王爺一瞧,下來吧,下驕、下馬,步行往裡走。
「和申,頭前帶路!」
「庶!」
和申在頭裡,三位王爺跟著。七王、八王倒沒什麼,九王爺不行啊,怎麼?他太胖啊,走道兒得兩手托著肚子。這模樣兒(學狀)。哎,他累得慌啊!
劉墉住在禮士胡同當間兒,離胡同口兒還挺遠哪。九王爺一瞅,胡同兩邊兒擺著好些個東西,架几案、八仙桌兒、太師椅。怎麼著?有過嫁妝的?水缺,炕席,火爐子,噢,搬家的!不是過嫁妝,搬家的。往前一看,又不對了,怎麼?走半條胡同啦,那邊兒還多著哪。
「哎,哎,哎,和申!我說咱們上哪兒啊?」
「不是上羅鍋兒家去嗎?」
「哎,廢話!你怎麼把我帶到破爛市兒來啦!噢,閒著沒事兒逛小市兒哪?」
「哎,您別急,這就到啦,到啦。張成!」
看見張成了,喊上啦。
張成一瞧,哎呦!三位王爺來啦,趕緊跑過去請安:
「給七王爺請安,給八王爺請安,給九王爺請安,噢,給和中堂請安。」
九王爺說:「別,別請安啦!哎,你們這兒怎麼啦?擺著這個亂七八糟的,幹什麼呀?東西哪兒的?」
「都是我們中堂府的。」
「幹嘛這麼早就搬出來啦,不是後天才騰府嗎?」
「這……不是為的騰府。」
「那為什麼?」
「為賣錢。」
「賣錢?賣錢幹嗎?」
「沒盤纏錢,湊路費。」
「別現眼啦!這麼大的中堂,賣抄家貨兒湊合盤纏哪?真是!這作官兒的都讓你們爺們兒現盡了,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別搗這份兒窮亂了,趕緊往回搬。把劉墉叫出來,告訴他,現在萬歲爺派我們給送來三萬路費銀,恩賜路費,有這三萬銀子,還不行嗎?別,別給我們現這世啦!快著,讓他收銀子。」
「庶!」
張成剛要往裡跑,劉安一拽他,衝門房兒一使眼色,意思是,往哪兒跑,不是在門房兒那嗎。合著剛才中堂一問,把你嚇糊塗啦?張成也明白過來了。一拍腦門兒,心說,對,對對!
九王爺在旁邊兒一瞧,這倆小子幹嘛哪,連擠眼兒帶比劃的,什麼毛病啊這是?
張成、劉安站齊了,沖裡頭一塊兒喊上啦:
「跟中堂回,現有七王爺、八王爺、九王爺,三位親王,給您送聖上恩賜的三萬路費銀,送銀子來啦。哎,對啦,還有和中堂!」
差點兒把他忘嘍。
這劉墉在門房兒裡正聽哪,一聽三位王爺來啦,送銀子,聖上恩賜的路費,這就要邁步出迎。剛要抬腿,又聽見喊,「還有和中堂」。哎,把腿又收回去啦。一琢磨,三位王爺,跟我還可以。和申也押著銀子一塊兒來啦,這不定怎麼回事情呢。不鬧明白了,我先別出去,等會兒,繃一繃,又回來啦。
張成、劉安喊了一遍,一瞧沒出來,嗯,喊第二遍:
「跟中堂回,七王爺,八王爺,九王爺,三位親王跟和中堂給您送銀子來啦!」
連喊三遍,兩人一對眼光兒:
「哎,沒信兒,走!」
九王爺一看,「這倆小子是什麼毛病?怎麼了這是?嘿!和申,到你府裡頭,有這樣喊『回事』的嗎?」
「爺,我們那兒沒這規矩。」
「我們那兒也沒這規矩呀?這都是什麼規矩呀,這是?」
等著吧,等了足有半個多時辰,合現在一個多鐘頭啦,愣沒動靜,呵!大熱的天,七王爺、八王爺還好說,九王爺可受不了啦,這玩藝兒大肚子累得慌,他沉哪!托著肚子走了半天啦!
「嗯?怎麼還不出來呀?哎,和申,他們這府你來過嗎?」
「來過,我來過,他這府沒多深哪!」
七王爺說:「我也來過,沒多深。他怎麼這麼半天哪?」
和申說了:「爺,怎麼這麼半天?您得說他們這兒規矩大呀。羅鍋兒他有主意呀,要想見就見,不想見就多繃會兒。哎,王爺,如果有朋友到府上找您去,您敢在屋裡頭睡個晌覺再出來嗎?」
九王爺說:「我沒那派頭兒。」
「哎,他可就有!」
「啊?睡個晌覺?那得多咱哪?!別的不說,萬歲還在那兒等著咱們回朝交旨哪!這個……這,別耗著啦,乾脆,這麼辦得了,咱們往裡闖吧,不要緊,我頭裡走,闖出錯兒來,有我哪!」
往裡走,九王爺頭一個兒,七王、八王跟著,和申也ap.進來了。一進二門兒,轉過影壁,九王爺一瞅,鼻子都氣歪了。怎麼?張成、劉安,下上棋啦!
小竹椅子,小竹茶几兒,上面兒擺著棋盤,啊,張成叼了個小煙袋兒,劉安端著個小茶壺兒。
「嗯,支士!」
九王爺一瞧,噢,下上啦!嘿!
「哎!讓你們回事,你們下上啦?」
劉墉囑咐他倆啦,怎麼氣人怎麼說呀,他倆也真有主意。
「哎!讓你們回事,你們下上啦?!」
叼著小煙袋兒洋洋不睬,一抬頭:
「哎,來一盤兒?」
「來一盤兒?誰……誰跟你來一盤兒呀!怎麼說話哪這是?我跟你來一盤兒呀?啊?!讓你們倆人回事,你們怎麼跑這兒下棋呀?!」
「嗯,不忙!」
「不,不忙?!你們不忙,我忙!」
「哎,好……,拱卒!」
「你還下呀?!你們這倆小子,啊?這是怎麼說話哪?別下啦!再下,我給你們胡摟了,讓你們倆人回話!」
「啊,跟王爺回,回話回啦。」
「回啦?回啦你們中堂怎麼不出迎啊?」
「哎,出迎啦。」
「出迎啦?我怎麼沒看見哪?」
「那是……(冷笑後猛收)嘿嘿嘿嘿,您要看不見!」
九王爺說:「你這是跟我說話哪?你還跟我冷笑熱哈哈,『嘿嘿嘿嘿,看不見』!怎麼了你?看不見?在哪兒哪!」
「那不就在您身後頭哪嗎?」
「胡說!在身後頭怎麼能看不……哎哎哎,怎麼回事?」
一看哪,劉墉真在身後頭跪著哪,穿著一身兒山東繭綢的褲褂兒,山東皂鞋,腰裡繫著個搭包,搭包上拴著個小煙袋兒,也沒戴帽子,小辮兒象好幾天沒梳了似的,都起綹子啦,跪在那兒,搖頭晃腦直歎氣:
「唉!這年月呀,勢在人情在,勢利不在人情算瞎掰。剛把官兒丟了,帽子沒啦,啊,三位王爺來啦,我們這兒跪著迎接,王爺都裝著看不見。」
九王爺說:「咱可別虧心哪?!這是多咱哪?看你說的,我們就那麼勢力眼嘛,你這官兒剛沒了,跪著迎接,我們都看不見,嗯,你多咱迎接我們啦?」
「我要沒跪著迎接您,我能知道嗎,啊?他們倆剛喊了頭一句,我就出去跪下啦。您一扭臉兒裝看不見,待會兒你就問和中堂,您說:『怎麼這麼半天還不出來呀』?和中堂那兒.就說啦:『要有人到您府上拜望,您敢在屋裡睡個晌覺嗎?』你說:『我不敢』。和中堂說:『劉墉就敢』。您說:『那可受不了。乾脆,咱們往裡闖』。您就領頭兒往裡走。我要沒迎接您,這些話能聽到嗎?」
九王爺說:「不對吧?這麼大中堂,門後頭站著聽賊話兒哪,是在門後頭哪吧?」
「嘿嘿,沒在門後頭……我在門房兒哪。」
「哎,一樣啊!你在門房幹嘛呀?」
「爺,門房那兒有個後窗戶,我扒那兒往外看著點兒那堆破爛兒,別讓人偷走兩樣兒。」
「哎,得了吧!誰沒事兒偷你呀?這不是胡說八道嗎?!趕緊都收回來,別現這個眼啦!聽見沒有?現在呀,雖說萬歲把你這帽子留下了,官兒沒啦,主子呢,也挺後悔。沒有辦法,因為你把皇上實在是氣急啦。哪兒有沒事兒參皇上玩兒的?你愣參啦,還給出去啦!才把你帽子留下啦。如今哪,聖上恩賜三萬路費銀,派我們哥仨跟和中堂,給送來啦。你趕緊收銀子吧。我們還等著回朝交旨哪。」
「哎,好。我收銀子。」
「快著點啊。」
「哎,我收銀子。你們幾位得到書房裡頭坐一會兒啊!累了半天啦,對不對?應當得歇歇腿兒,喝碗水兒啦。啊,到我這個小榻榻兒這兒歇一會兒。」
七王爺、八王爺說:
「別,別麻煩啦。主子那兒還等著我們回朝交旨哪,沒那工夫啦。你就快收銀子得了。」
「哎,不不不淶到我這兒了,怎麼也得坐會兒呀。再說,也許明兒我就走啦,真格的了,咱們同朝這麼些個年,臨分手了,還不談一談嗎?啊?雖然我這帽子沒啦,難道說,我就不配再跟你們說話了嗎?你們就不能再喝我一碗茶了嗎?」
他拿這話一咬扯,七王、八王沒在意,九王爺繃不住啦。他脾氣爆啊。脾氣爆是一方面,他還托著個大肚子呢,累得慌啊!
「哎,哎,七哥、八哥,別費話啦,麻煩這個幹嘛?羅鍋兒說的對,本來嘛,他收銀子也得會子哪。咱們就這兒站著?到他書房裡,坐會兒多好!咱們去,羅鍋兒你頭裡走。」
「哎,頭裡走。」
劉墉頭裡帶著,奔書房,九王爺頭一個兒,跟著:
「得得得,七哥、八哥,來,來!和申你也來。裡邊兒坐會兒,喝碗水,瞧這半天累的!」
哎,到啦。到書房門口兒,劉墉哪,搶前一步,就把簾子撩起來了。九王爺往裡一邁腳,嘴裡還說哪:
「啊,裡邊兒待會兒多好……呵!」
怎麼?戧得慌啊!剛揚完一簸箕爐灰,還是爐灰面兒,干戧干戧的,那誰受得了啊?!
「哎,哎,怎麼這麼臊啊?」
桌子底下還擱著一個尿缸哪!
「我、我說羅鍋兒,你這是書房啊還是茅房啊?!」
劉墉呢,這工夫罵上啦。罵誰呀?罵張成、劉安:
「張成、劉安!你們倆個小子,偷閒耍懶,讓拾掇拾掇書房,你們怎麼不拾掇哇?」
張成心說:咱們別虧心,不拾掇能這模樣嗎?剛才是這模樣嗎?!
倆人裝傻充愣,也不說什麼。
「看見沒有,王爺挑眼啦,嫌贓,本來嘛,太贓啦!你瞅桌子上那土,那麼厚,那哪兒行啊,來!快拿撣子來,撣撣!」
九王爺說:「別別,別撣啦!別撣啦!哎,好容易土落下去啦,再一合楞又起來啦!得啦,找塊抹布擦擦、湊合點兒吧。」
七王、八王、和申,全進來了。九王爺他累得慌啊:
「哎,別客氣啦,七哥,您坐那兒……」
一指那小板凳。
「八哥,您瘦,您座那兒,那凳子。和申、羅鍋兒,你們倆自己找地方坐去,我不管了。我塊兒大,就這椅子啦!」
他胖啊,一眼就瞧上那破太師椅啦!他哪兒知道是三條腿兒啊!
「七哥您坐那兒,八哥您坐那兒,那什麼,我就坐這兒……」
「卡嚓!」這個大屁股墩兒摔的,好傢伙,都站不起來啦。手扶著牆,慢慢往起蹭,心裡頭這份兒難過就甭提啦。難過什麼呀?難過這個,人家知道的主兒啊,是他這椅子不結實。不知道的,還說我這王爺怎麼這麼沒品行啊,肉大身沉,把人椅子給坐壞啦!
照理冰,應當過去趕緊把王爺攙起來。劉墉呢。可真拉得下臉來,他沒理這碴兒,轉身給張成一嘴巴,跺腳埋怨上啦:
「張成啊,張成,我倒霉就倒你身上啦!咱們家裡有錢嗎?賣抄家貨兒湊盤纏錢哪,你不是不知道哇?再說,我們爺倆作了兩輩子中堂,清如水,明如鏡,剩下什麼啦,啊?不就剩下這把椅子嘛!」
嘿!
「昨天,來一個打鼓的(即指收破爛兒的),給兩吊四,我說賣了吧,你不賣,愣告訴值得多,非要四吊八。你瞧瞧,今兒個九王爺這屁股給坐的!甭說四吊八呀,兩吊四也沒人要了吧?!」
您琢磨琢磨這九王爺在旁邊兒,受得了受不了。一聽就火啦:
「哎,羅鍋兒!你是說他呀,還是說我呀,怎麼了這是,什麼兩吊四、四吊八的,不要緊,本王爺我給五百兩!」
劉墉說:「王爺,您要愛,就搬了去吧!」
「噢,真賣給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