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提拉著王八,說把彈弦兒的逮來了。嘿!可把和申罵慘啦。從打這兒起,和申算恨死了劉墉啦。心說,劉羅鍋兒啊,劉羅鍋兒,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等哪天趕對了腳步兒,非讓你認識認識我和申不可!
這叫肚子裡頭拴繩兒——把扣兒系到心上啦!
您想,常趕集准有碰見親家的時候啊。哎,可巧有一天,讓和申碰上機會啦。
怎麼個機會呀?
劉墉啊,每天上朝,是頭一個兒。是不是劉墉住得近哪?也不算近。在哪兒呢?在東四牌禮士胡同。叫白了就是,驢市胡同。劉墉府就在那兒。和申住哪兒呢?在前海西街三轉橋兒。倆人都坐轎子,按遠近來說,道兒差不離。怎麼?那時候,文武百官上朝,必須走東華門……。
什麼?您不信?
哎,您從東華門的門釘上,就可以看出來。在封建時代,門釘也分等級。皇宮的門釘,全是九九八十一個;王府就降格兒啦,七九六十三個;公侯四十九個;官員二十五個;到老百姓家一個門釘沒有,要不怎麼管平民百姓叫「白丁兒」呢。哎,就是打這兒留下來的!
皇宮之中唯獨東華門的門釘,少九個,是八九七十二個。因為這門是給文武百官預備的。
為什麼單走東華門呢?是取「紫氣東來」的意思,為討吉利。別看倆人都是走東華門,可每逢早朝老是劉墉先到。
那位說了,我知道了。劉墉這轎子,一定是抬轎的轎夫,年輕力壯,腿腳利索,把轎子一抬,步履如飛。所以哪,每天劉墉這轎子先到。
哎,您還真說錯啦。給劉墉抬轎子的轎夫,四個人,最年輕那位,都五十七啦!還有倆五十九的,轎夫頭兒?六十一啦!
呵!
這人一老了,就添毛病。什麼毛病啊?有這麼幾句話嘛——
,,人老頭白,
,,嘴碎記性壞,
,,迎風就落淚,
,,咳嗽痰准來!
哎,您瞧!
不過,這是一般規律,也不都這樣兒。老年人當中,也有身體健康、精力充沛的。就拿今天到這兒聽相聲的老年人來說吧,一位有這毛病的都沒有!
我說的是劉墉那四個轎夫。就這四位,還抬得動轎子嗎?抬得動。抬了幾十年了。別看全都眼花、腰彎、腿不直,一邁步兒腳底下打晃兒,哎,走半道兒還沒趴下過一回哪!
有人問了:劉墉幹嘛弄這麼四個抬轎的呀?
這四個人,資歷可夠深的。是當初抬劉墉他爸爸,老中堂——劉統勳的。您想這多少年啦!老中堂劉統勳臨死的時候說過,咱們家裡的這些底下人哪,跟咱家多年,有功無過,忠心耿耿,啊,哪一個也不許辭退,只能把他們養老送終……。劉墉是遵從父命。既然是養老送終,那就別讓他們抬了。六十一啦,還抬?劉墉啊,是不管什麼事兒,得能湊合就湊合。不用說轎夫,就連那頂轎子也是湊合。擱別人,早當劈柴燒啦。他想,這是先父遺留之物,不可損壞。是能修就修,得補就補,轎簾兒破了,縫塊補丁;轎桿兒折了,綁上根兒扁擔。後來轎底掉啦,轎底掉啦怎麼辦呢?他還有主意,找了個破八仙桌子,四條腿兒朝上一捆,哎,接碴兒湊合!
這頂轎子老往上添東西,它越來越沉哪。轎夫頭兒實在沒辦法了,帶著三個轎夫上去了,給劉墉請安:
「請中堂安。」
「請爺安。」
「請中堂安。」
「請爺安。」
劉墉倒挺客氣:
「來、來,坐下,什麼事呀?」
轎夫頭兒說啦:
「跟中堂回。小的在您駕前不敢說歲數大。嘿嘿,我還小哪。六十一啦!我這三個老兄弟呢,也都五十九,五十七啦。我們這個……這個腰腿兒……實在……實在是不利索啦。萬一走半道兒摔個跟頭,摔著我們倒沒什麼關係,要是把中堂您給磕著碰著的,我們可實在擔罪不起呀!」
「啊,嗯……好吧,你們先回去,等一會兒,我下條兒。」
「下條兒?」
噢,開個條子。這是准假了,行啦。四個人回到轎房,往炕上一坐,轎夫頭兒說:
「怎麼樣?讓你們說呀,你們不會說。看我這麼一說,他也怕磕著碰著,要下條兒。咱們先收拾好東西,等著吧。」
工夫不大,劉墉的倆管家,張成、劉安,拿著條子來了:
「嗯……轎夫們聽著,中堂有諭……」
呵,這四位趕緊站起來了,還站得挺齊,心裡這份兒高興。嗯,今兒總算辭下來啦。等張成念完了,四個人兒一聽,氣得眼睛都直啦。怎麼?是這詞兒:
「……轎夫們聽著,中堂有諭:你們年老目花,腰腿不健,但念你們效勞多年,現在恩施格外,今後抬轎之時,每人准許拄拐棍兒一根!」
「啊?」
嘿!這叫什麼主意呀!有柱著捌棍兒抬轎子的嗎?走在道兒上多寒磣哪!哎,劉墉跟底下人也淨開玩笑,愛詼諧。
四個轎夫一琢磨,那什麼……沒別的法子,得了,還接碴兒抬吧!以後留點兒神就是了。
您別看,轎子這種交通工具,還是咱們中國獨有的,外國沒有。而且歷史悠久,年頭兒夠早的了。有多早啊?跟您這麼說吧。打有豆腐那年月,就有轎子啦!什麼時候有豆腐呢?嗯……兩千年前吧!
您先別樂,我有根據。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裡有記載:漢朝淮南王——劉安,明的豆腐。轎子也是漢朝有的。這不是打有豆腐那年月就有轎子了嗎。不信?您問……李時珍去呀!
那位說了,不是八抬大轎嗎?劉墉怎麼四個轎夫啊?
哎,您問著了。清代規定,遠途是八抬大轎。近道兒,城裡頭,只准坐四個人抬的轎,所以,劉墉用四個轎夫。
四個轎夫,前邊兒兩個,後邊兒兩個。別看都是轎夫,可這四個人,規矩不一樣。頭一個,叫「揚揚得意」。怎麼呢?頭一個嘛,走在前邊兒,要挺胸,疊肚,兩眼平視,這勁兒(學狀),揚揚得意。第二個人哪?叫「不能出氣」!啊?不出氣兒還不憋死啦?不是不讓出氣兒,是說,別弄出響聲來。他身後就是轎簾兒,裡邊兒坐著大人。他一出氣兒,(學喘粗氣狀)「呼——呼——呼——」,再一打嚏噴,(故意大聲地)「啊——嚏!」好嘛,嚇中堂一哆嗦!那哪兒成啊?!所以叫不能出氣。三一個,叫「目不識天」。為什麼呢?您想啊,他正在轎子後頭,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倆手扶著轎桿,低頭瞧腳底下(學低頭狀),這模樣兒。第四個呢?叫「多走二里地」。他在最後頭,轎子要拐彎兒了,關邊兒的人,一扭身兒就行啦,他在後邊兒可不成。得緊趕好幾步,才能跟上哪。(學緊趕錯步狀)「哎,哎,哎!」這不比別人多走二里地嗎?!
這四個人抬著轎子,走起來,起、落、拐彎兒,全聽頭一個兒的,就是「揚揚得意」那位。一切由他來指揮。怎麼指揮啊?他們之間聯繫,有暗語,也叫「行話」。比方說道兒上,左邊兒有塊西瓜皮,後邊兒的人不踩上,非滑趴下不可。怎麼辦呢?頭一個就說了,「左腳滑!」就是告訴後邊兒,左腳底下有西瓜皮,滑!得繞過去。「右腳滑!」,右腳底下有西瓜皮,躲著點兒。再比如,「左腳蹬空」,是說左邊兒有水坑兒。「右腳蹬空」,是說右邊兒有個水坑兒。「兩腳蹬空」,那……掉進裡啦!
還有,走著走著,甬路上有塊大石頭,得把它踢開,這叫「迎面大踢」!
有人問了,那麼劉墉抬轎子的是這麼四位,怎麼還每天頭一個兒到朝房呢?哎,這裡邊兒有原因。劉墉啊……,這麼說吧,比方明天上朝。頭天,吃完午飯,先睡個晌覺,然後起來,喝茶,看書,吃晚飯。晚飯用完,劉安掌上燈,這就漱口、洗臉。嗽完口,洗完臉,外頭剛打「定更」,劉墉就喊上了:
「張成、劉安!」
「庶!」
「順轎。」
「順轎?順轎幹嘛呀?」
「上朝。」
「上……上朝?」
張成、劉安也納悶兒呀:
「哎,中堂,外頭那是月亮,剛定更。不是五更天才上早朝哪嗎,您去這麼早幹嘛呀?」
「廢話!我也知道五更上朝。你不知道他們四個,歲數大了,走道兒慢嗎?咱們這叫『笨鳥先飛」,慢慢遛躂著。」
「哎,是!」
您想,這麼早就打家裡遛躂出來了,到了東華門,城門還沒開呢。
「中堂,城門沒開呢。」
「嗯,轎子打杵。」
轎子打杵,就是落下來,支上。四個轎夫往下一落轎,就聽「咯吱吱吱」亂響。怎麼?轎夫老啊,轎子更老!沒不響的地方,都快散啦。
東華門沒開,等著吧,誰讓來這麼早了呢。這就叫:
,,鐵甲將軍夜渡關,
,,朝臣待漏五更寒,
,,山寺日高僧未起,
,,看來名利不如閒。
他們是從東往西走,落下來轎子,臉兒朝著西呀,這天正趕上刮西風,直往轎子裡灌,劉墉說了:
「把轎子橫過來。」
「庶!」
轎子橫過來,不灌風啦。劉墉呢,要坐轎子裡頭,沖個盹兒,忍一覺。
哎,合著那麼大中堂倒在街頭露宿了!
張成、劉安跟四個轎夫一瞅:中堂著啦。得了,咱們也忍一會兒吧。全躺甬路溝裡了。
那年月,沒馬路,是甬路。甬路修得挺高,兩邊兒是溝,上邊兒走轎子,溝底下走行人。彷彿跟「河堤」那意思似的。
轎子橫在甬路上,劉墉著啦。底下人也都躺溝邊兒忍了。
正這時候,和申的轎子來了。再看和申這四個轎夫,都二十多歲,不到三十,血氣方剛,眼睛努著,太陽穴鼓著,兩條腿一邁步兒,嗖、嗖地帶風!
走前邊兒那倆,一個叫邰禮懷,一個叫陶仁賢。後邊兒那倆,一個叫葛兆之、劉利秋。可大伙私下都管他們叫「胎裡壞」、「討人嫌」、「嘎雜子」、「琉璃球兒」!聽這名兒您就知道他們人頭兒怎麼樣了。這四個小子,仗著和申的勢力,是欺壓鄉里,橫行霸道——專門兒期負老實人,踹寡婦門,刨絕戶墳,什麼缺德的事全干!
哎,您瞧這點兒出息!
管家和喜,在轎子前頭當「引馬」,正走著呢,影影綽綽看見甬路當間兒橫著乘轎子,又走了幾步,看出來了。趕緊撥馬往回返,來到和申轎子跟前兒,下馬回稟:
「中堂,前邊兒有乘大轎攔路。」
「哦?誰的轎子?」
「劉墉的,每回上朝就屬他早。」
「看清楚了嗎?」
「沒錯兒,劉墉的轎子跟別人的不一樣,他那轎底是張八仙桌子。」
嘿,好嘛!
和申扶著轎子,斜著探身兒一看:天哪,也就是剛擦亮兒。一琢磨,好勒,誰讓你橫轎攔路呢,這就怪不得我啦,說了聲:
「闖!」
這四個轎夫,一聽和申話「闖!」,呵!來勁兒啦!一陣風似的就過來了,到劉墉轎子跟前,嘴裡喊了一聲:「迎面大踢!」,跟著「噹!」就一腳。再瞧,劉墉這轎子,「喀嚓」一下子,折個兒啦!
劉安在溝邊兒上睡得正香哪,猛聽「喀嚓」一聲,睜眼一看,轎子折個兒啦。趕緊喊:
「轎夫!別睡啦!壞啦,轎子翻了。看看中堂碰著沒有。中堂大人!哎,中堂哪兒去啦?」
好嘛,把中堂丟啦!
正找哪,甬路那面兒有人搭碴兒了:
「唉……我在這兒哪。」
嘿!
張成、劉安趕緊過去,把中堂攙起來。劉墉說:
「別忙,先把我的帽子找著。」
挺大的中堂,滿處找帽子。找了半天,在甬路溝兒底下找著了,撿起來撣撣土戴上啦。
「劉安哪,看看誰把咱們的轎子撞了?」
劉安上了甬路,往前一瞅,氣死風燈上有字兒:「武英殿和」。
「跟中堂回,是和府的大轎。」
劉墉心說,好你個和申哪,竟敢讓轎夫他們撞我?嗯,行,有什麼話咱們上朝再說!
「來呀,順轎上朝。」
一提「順轎」,四個轎夫跪下了:
「中堂,轎子您沒法兒坐啦。」
「怎麼?」
「轎底又掉了。」
劉墉一樂:
「噢,那沒關係,你們四個在外頭抬著,我在裡邊兒跟著走!」
哎,那還坐個什麼勁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