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在清海城的市區林立,只要有錢就不怕沒法住宿,不過在金錢負擔得起的前提下,抱著傷者的易龍牙並未光顧任一間酒店或者旅館,離開姬家的別宛大宅,他是找單欣幫忙,借了個空置單位作隱身之用。
「嗄……咳咳……」
單位面積不大,而且家俱也簡陋得很,不過緊急關頭也不能顧及那麼多,把姬月華放到平躺,易龍牙就是著手處理她的傷勢。
練氣武者間的對決,只要不涉及兵器,通常不會有多重的外傷,就像姬月華雖多處受傷,但卻沒多少道見血的傷口,內氣才是迫切處理的重點。
不避男女之嫌的爬上床,易龍牙把姬月華的上半身扶起,雙掌分按肚腹和玉背,減輕滄海殺法的雷勁,然後以平常運行的兩成速度輸進姬月華體內。
異己內氣雖然摧人臟腑,但密度不高,而且運轉緩慢的雷勁一旦進入姬月華體內,太陰氣頓時把這些雷勁吞噬融合,然後再自行運轉身上各處,修補經脈要穴。
這種以氣療傷的方式,不管對傷者來說,還是對療傷者來說,都是極其耗損精神。
前者因傷而精神散渙,想要運聚內氣再以融合異勁為目標,這種事本就困難,至於更困難的是後者,內氣速度和密度要控制得宜,太快太密會加重傷者負擔,甚至是加劇她的傷勢,太慢太稀則會影響進度,更可能會因為過弱關係而失去效用,而且因要長時間維持相同的內氣輸出率,所以療傷者的精神和身體負擔往往都高於傷者本身。
這種時候,易龍牙特別想跟姬月華交換身份,他雖然有深厚內氣,不過控制技巧方面,他自問不及天資極佳的姬月華。
「嗚嗚嗚──咳!」
也不知了多久,姬月華發出一連串痛苦的低吟,直到吐出小口鮮血,易龍牙的輸氣才告終,移開抵於玉背上的左手,好讓姬月華能仰靠著自己。
「月華,身體怎樣?」
「嗄……還好,好像在山頂跳完舞又喝醉酒,然後不小心墮山的感覺,有夠該死。」
五臟六腑的壓迫感已經減低大半,至於經脈也不再有如被針刺的痛感,姬月華臉色總算回復幾分紅潤。
瞧她的臉色又聽見她的話,易龍牙撥開嘴巴不小心含到的香發,哭笑不得的道:「別用這種古靈精怪的解釋!」
「龍牙,你變得不懂開玩笑,呃,痛!」
「活該,你的身體也叫你老實一點。」
易龍牙可不緊張她的呼痛,反而來個落井下石,她的內傷雖然未好,不過並不會有生命危險,會呼痛的原因,大概是觸碰到身上的瘀傷而已。
然而說者無心,姬月華卻聽出別種意思,再看看現在二人的姿勢,姬月華是怪聲道:「色牙!」
「亂、亂說什麼!好了,你也別跟我打馬虎眼,今次的事,我可是要一個非常合理的解釋!」
他的問話可不單純為轉移話題,雖然時間稱不上體貼,但對於姬月華的過去,易龍牙已經難以忍受,尤其今天整日四處奔波,最後還以為抓著一絲端倪卻又遭到否定,這種心情是教他難以忍耐。
「……龍牙,如果我說不想答,這樣可以嗎?」
「不行,過去就是太姑息你,才弄得現在那樣狼狽。」
順從雖是不錯的溫柔,但這件事上,易龍牙並不想行使這種溫柔,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如果不懂適當的爭取抗議是不行。
「怎麼怪到我的頭上耶!」姬月華不服氣的念:「如果不是你,我才不會這樣走出來!」
雖然沒有怒眼瞪視,不過聽見姬月華就像補充似的指責,易龍牙略微一呆,便是苦笑道:「果然是因為我,對不起。」
「呃……那個……也不用道歉,反正這件事,我的確是太衝動。」
意識到易龍牙的失落,姬月華忽然有種心痛的感覺,她不知這是因易龍牙的失落而心痛,還是對於他能懷抱別人而心痛。
話說回來,開著跑車回家的中途,她就是因為易龍牙後宮而迷茫,不知怎樣面對變質的關係,加上知曉悲閻羅有所動作,使得她作了個隨時會丟掉性命的衝動決定,嗯,她暫時是堅持這樣理解,至於心底裡意識到的最後一個理由,她有意忽略。
「雖然知道你就是這樣,不過也未免太離譜吧!」
易龍牙把這種話悶在心底,如果是考慮到她的個人安全,易龍牙是會懇切期望,她是因為有組織、有計劃的離家出走,才不是因為心理突然不爽而離家出走。
「雖然氣氛不太對,不過我想問你一件事。」
易龍牙凝重的說完後,心底不禁念道:「你對我到底有什麼感覺?」
如他所言,他的話根本不配現在氣氛,只不過他仍想姬月華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追來清海城。
尋找佳人期間,他就一直在想見面後,他自己將會做什麼,而沒一次例外,他的結論都是擁抱以及表白,彷彿不這樣做,姬月華就會再次失蹤。
「……我明白了。」
「咦?」
鼓起勇氣,就在易龍牙想把心底所想的話宣之於口時,姬月華卻是有所回應。
沒留意易龍牙的訝異反應,背靠那堅實的胸膛,姬月華呆望天花板角落,用著瞭然於胸的態度,道:「龍牙,你是想問姬家的事吧!」
「我不……嗯,是、是的。」
雖然誤會,不過姬家亦是必需關心的事,想到這兒,易龍牙也不再否認。
表白可以隨時隨地,不過姬月華肯說過往卻是滿罕見,絕對不能錯過。
活像要把易龍牙拖進時光隧道,姬月華聽見回覆後,呆然目光漸轉迷離,然後……
「龍牙,有件事要說清楚,我很早之前就沒有隱瞞你的打算,只不過我希望你能自行發現,所以才一直沒說……我其實不懂哭。」
「呃,不懂哭……嗎?」
姬月華露出一抹苦笑,道:「對,就是不懂哭,嚴格來說,是自從離開姬家後,我就沒有再哭過,這就是我的缺憾。」
「……姬家,對你做了什麼?」
如果天生不懂哭,易龍牙反而不覺奇怪,但她卻是後天形成,那就代表當事人一定在姬家受過什麼特殊刺激,易龍牙能冷靜想通邏輯,但同時也有訝異,現在回想起來,才赫然醒覺,一直以來,自己真的沒看過姬月華的眼淚。
一個人數年不哭其實並不奇怪,但姬月華喜歡看電影,而且範圍非常廣,偏偏她看悲情片、催淚片都毫無感覺,還記得一套愛情大悲劇上演時,連席家姊妹也看得動容,孫明玉她們更是淚水失控,唯獨是她愁眉深鎖,看完後,特別有勁的詛咒戲中反派,現在想來,不妥其實非常明顯。
出難以界定感情的笑聲後,姬月華語調悠閒,道:「那要先從一個預言開始說起……二十年前,武君山的傷月預言開始。」
「夜空星宿暗雲掩,玉輪緣結顯凡塵,遺恨穹蒼無二日,十年雙月成傷月。」
姬月華低聲清吟,語調儘是悲涼滄桑之感。
「多年之前,姬名揚還是繼承人之時,因為愛上府中地位低下的婢女,雖然身份懸殊,不過他們仍是干犯禁忌,私自相好,直到二十年之前,兩人就算再小心也終於露,府中婢女懷孕,這種事根本不能隱瞞。」
姬氏一門,歷史極其悠久,千年歷史中並不乏無媒苟合、通姦**等等黑暗事跡,像姬名揚這種主子污婢的戲碼,實在說不上嚴重到哪,如果婢女能誕下男嬰,這就更為理想。
當時的姬名揚未有妻房,又無婚約,至於女的除身份低下外,身家清清白白,相貌娟好,當時的家長大老,都不反對給她名分。
然而,幸福光輝並不持久,婢女以姬名揚正室身份懷胎十月,卻在快到產期之際,姬家迎來一位久未回家的長老。
這位長老大半生沉醉於占卦術數,熱衷占術的他就是在當年卜出一個傷月預言,使得日後的姬家變得複雜起來。
嬰孩還未出生,這位長老就依自己見解,將婢女快要誕下的嬰孩比作毒物,只要十年一過,嬰孩即會帶著慘禍及至姬家。
術數之說,唯功深者才可信服,至於這位長老靠自學得來的玄功可靠與否,並不是重點,問題是他回來之時,姬家大肆散佈這位長老的術數高深,而武君山各人都深信這個事實。
當傷月預言出現,可想而知,快將誕下女嬰的命運會是如何。
「姬月華,就是那女嬰的名字。」
瞧見姬月華的苦笑,易龍牙頓時有種不舒服感覺,雖然想像到她跟那位黃衣少女的關係,不過他察覺到,不舒服感覺並不源於姬月華被當作替身一事。
「龍牙,你應該想到什麼吧?對於當時的姬名揚,還是那婢女來說,自己的女兒竟然是會為家族帶來噩運,這當然是難受。民眾愚昧,尤其牽扯鬼神之說就更是盲目,想否定那個傷月預言已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們也只好接受自己的女兒是會危害家族存在此一事實。」
堂堂姬家鬧出這種笑話,如果單為一個預言而要殺掉女嬰,這種事傳出江湖鐵定會淪為笑柄,所以姬家只好讓女嬰活下去……受眾人厭惡的活下去。
父母對兒女的愛,可說無限大,而且自己的女兒還是個可愛的嬰孩,甫想到她的命運,作為母親的婢女可是承受不住,所以才剛誕下嬰孩兩天,她就是有所行動,頂著那虛弱到不行的身體把親生女兒送走,然後找了一個女嬰作為代替。
「龍牙,讓你猜猜,你知道那個替代品是誰嗎?」
「別問我!」聽到這兒,易龍牙下意識是抱緊了姬月華一點,這種答案明顯的問題,他不想回答。
「十年,我在姬家用姬月華這身份足足渡過十年,這段日子,現在想來還真是辛苦,不是我自誇,那段時間受到的欺凌,不是像我那樣堅強的人,才不可能撐過去。」
「別說。」
姬月華不自覺下露出一種痛苦的神色,就像是作著什麼惡夢一般,眼見她如此,易龍牙很想憐惜她,讓她不要再說下去,只是他沒有說出口。
「這十年之中,我一直都當他們是親生父母,那段時間,我總是邊哭邊詛咒欺負我的人,除了三個人之外,我沒辦法在其他人面前表達感情……總是被忽視,而被重視就等於被欺負,姬家及至武君山四村,都沒有人肯跟我玩,那時過得蠻艱苦。」
「這哪叫『蠻』艱苦,根本就是雙重折磨!」易龍牙心底吶喊。
小孩子很怕虐打,但被忽視、忽略才是最可怕的事。身體的痛楚可以消去,不過精神上的創傷卻是難以磨滅,更何況兩者一併承受,威力就更大,也真虧姬月華能撐過去而沒有精神失常……
「不,所以她才說不懂得哭。」易龍牙心中逐漸有譜。
當然,他所想的並不是事實,因為姬月華自小就習慣,從未接受過旁人祝福的她,反而能撐下去。
然而,老天爺卻像不肯放過她,當她接受了自己是受詛咒之身,甚至乎姬家養她育她,只為待她長大**後才下殺手這個目的,她都清楚知道,不過她仍能忍耐,只是當她苦苦支撐之際,除卻家族的厭惡,家庭也有著強烈衝擊。
立下山盟海誓的父母,隨著時間推移,感情逐漸變得不穩,基於誕下禍種,爾後又沒生產,姬月華的母親逐漸被家族離棄,而姬名揚則受到家族壓力,又因夫妻關係冷淡,他最後選擇逃避。
「那年我才六歲,整天看著他們不言不語,那時我真的很心寒。」姬月華苦笑說。
父母離異,對小孩子來說,是非常致命的打擊,每天看著失落的母親,還有漸漸漠視自己的父親,姬月華更是開始痛恨自己。
她知道父母關係冷淡,最大原因是出在自己身上,姑且勿論,這是不是事實,不過當時六歲的她就是這樣認定,而當時拯救她快要崩潰的心靈,則是她第三道精神支柱──姬刃言。
姬刃言是當年姬家的當家,而算出傷月預言的長老正是他的胞弟。
作為兄長,姬刃言深知胞弟的卜卦功力,打從開始就不相信預言,然而眾怒難犯,貴為當家的他也難以改變定局,只能以影響名聲為由而讓繼續姬月華活下去。
整個武君山都厭惡姬月華時,除了父母,姬刃言就是唯一一個會善意對待她的人,雖然不能公然見面,不過暗地裡的會面已教姬月華窩心。
就像要彌補家族的過錯,姬月華自小就被姬刃言築基──洗髓伐毛、補脈護穴,更是獲授太陰清月拳法,不然的話,她老早就死於多次的人為意外。
沒有色彩的童年加上悟性,姬月華的內氣修為是有震驚姬刃言的超標成長,而當姬名揚休妻再娶,為安撫可憐的孫女,他就是破例傳授圓月無缺式。
太陰清月拳法招式繁多,而其中必然是有分層級段數,至於圓月無缺式正是通往高段招式的一個轉捩關口。
就像滄海殺法的星雷護體,圓月無缺式的奧義──缺與不缺是整套武功的重點之一,搞不懂的人是沒辦法前往極致,所以這招素來只傳家族中的有力人士。
姬刃言破例傳授,當然不是期待姬月華能立即修成,圓月無缺式只是作為一種補償、肯定,讓孫女能振作起來罷了。
不過眼見姬月華有著驚人天資,自己這個師父卻不能正式教導她,一星期才見一次,而每次見面的時間不長,檢查過她的身體無恙後,時間也耗得七七八八,只能匆匆授藝便離開。
姬刃言破例授予圓月無缺式,遺憾也是一個要素。
「就是這樣,我記下圓月無缺式的一切,而接下來的日子,我很多時候都躲到一旁偷看家族子弟練習和偷聽招式口訣,這種生活直到我十歲生辰那年,嘿哈!」
姬月華露齒輕笑,剎那間,一直靜聽的易龍牙還道她的悲苦會得到解放,不過只要想及大宅的景況,他就知是不可能。
「傷月預言,這是當年武君山各人所篤信的預言,不過當我過了十歲生辰的三個月,姬家還是安然無恙,而傷月預言亦隨之倒下,那時候,我深信痛苦會過去……真的深信這個不可能發生的事實。」
「為什麼?」易龍牙帶點乾澀的問著。
老實說,比起當事人毫不在意的樣子,作為聽眾的他的表情是更為切合那悲苦意境,既憐惜又生氣。
姬月華動起右手,輕按著易龍牙那只一直按著自己的小腹不放的右手,續道:「我的身份是未來繼承人獨女,憑此,未來我所得到的權力將會很大,甚至能當上當家。那時候,預言是怎樣都沒關係,欺壓過我的人都在害怕,極想在我羽翼未豐前除掉我,但礙於姬名揚和姬刃言,他們都沒能除掉姬月華,而就在這個絕望的時候,他們迎來一線曙光。」
姬月華眼波一轉,易龍牙能夠看出她那深沉的憂傷,所以他是主動的道:「接下來,就是跟花園那個女生有關係吧?」
從女傭的對話中,他已經猜到一些事情的脈絡。
「嗯,傷月預言既然不實,那麼『姬月華』將不再是受抨擊的對象,那麼姬名揚和婢女自然可以迎回親生女兒。」
易龍牙感到右手傳來一些壓力,縱然臉上沒表露出來,不過要說姬月華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事。
「當替代這個事實宣佈之後,陷於絕望的家族各人都是露出喜色,沒有因為調包一事而有點反對聲音,因為那位所謂『真正的姬月華』,不單個性優良,而且最重要是她沒受過欺壓……所以,她很輕易被姬家接納。」
所謂真正的回來,那麼冒名頂替的又怎樣?
既然替人受罪,而且又不再擁有權力,姬家倒是不會對她怎樣,只要她不過份,也自會供養她一輩子衣食無憂,姬名揚好歹作了多年父親,那名婢女也是以母親存活多年,這種恩惠絕對不會少。
「很可笑吧?受罪十年,忽然有天被告知自己的真實身世,然後變得不再被需要,給丟到一旁,我清楚記得那時是我最傷心,看著那對虛構的父母的難堪表情,那時我哭了,那是我哭得最激烈的一次,亦是最後一次的哭泣……不過,我是撐過去。」
「月華……」
「哈,別說老套的話,事情還未說完。」
制止易龍牙的發言後,姬月華淡淡一笑,是繼續勉強自己說下去。
一輩子衣食無憂,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姬月華當然不會離開姬家,但姬刃言卻不是這樣想。
太陰清月拳法不傳外姓人,而其中圓月無缺式更不是一般姬姓人能修習,偏偏姬月華把口訣心法記得一字不漏,而且又偷偷學習招式,往昔會使姬刃言欣慰的事,全數變成錐心之痛,悲怒交集下,他居然發出格殺令,決定把自己關愛十年的孫女毀掉,以維護家族的法規。
既是家族污點又跟她沒交情,當格殺令出現,姬家自沒人肯站到姬月華那邊,而最可笑是第一個執行命令的人是姬名揚,因為如果他不表現出執行家法的意志,當家之位他是難以登上。
故此,作個樣子也好、還是真心也好,他就是成為第一個執行命令的人。
至於作為虛構的母親,婢女雖然因為愧疚而想保住姬月華,但適時家族中出現反對派用此事借題發揮,把姬月華(真)推到一個尷尬的立場上,所以當姬月華尋求她的庇護時……因母愛而抹殺母愛。
「不用再說了!」
「不,讓我說下去,反正都到最後,我還未崩潰……這種事還打不倒我。」
感激易龍牙的用意,但姬月華卻不能聽取,續道:「你要認真的聽,那是本姑娘首次殺人,也是在武君山唯一一次的殺人!」
用著咆吼的方式宣示自己的殺人起點後,二人再無對話。
良久,默默感受著右手傳來的劇痛的易龍牙終於是打破沉默,道:「這……就是你跟姬家的全部恩怨。」
本來,這個問題是沒有問話意思,但易龍牙才剛說畢,可是迎來意料之外的答覆……
「不,還有一件事,讓姬家不能容我存活。」
故事,還未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