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烈訓站在門口默默看看上將,搖搖頭一言不發走過幾人身旁,推開會客室的大門走了出去。
從洪葵元表情上李烈訓就明白所謂的「教訓」有多嚴重,可為了這三個「小混蛋」跟司令員鬧僵了卻又很不值得,對李烈訓來說,這事只能由著司令員按照他的意願去處理,他只期望司令員還懂得事有輕重,就算要包庇自己人,至少也要關這三個闖禍的混帳傢伙幾天禁閉。
李烈訓一走,會客室內只剩下洪上將和三個剛打完架,回來接受處分的倒霉蛋。
洪葵元坐下,伸出手撓了撓頭上稀疏的白髮,看看站的筆直,側轉過身,正對自己的三人,手指指對面的沙發,和藹道:「坐罷。」
三人遲疑片刻,誰也沒動。
洪葵元沉下了臉:「我說坐,你們就坐好了嘛!怎麼?難道非要我『請』你們坐下不成?」
杜申利對這種如同審訊犯人的場面感到極為不舒服,從進門開始,他就恨不得找個烏龜殼,把自己藏進去,現在上將讓他們坐下,杜申利自然很想聽從領導囑咐,只是……
「首長,我們犯了錯誤,應該站在這裡接受領導批評……」
上將一臉稀奇盯著徐永晉看:「犯錯誤?你們犯了什麼錯誤?」
徐永晉苦笑道:「我們不該頭腦發熱,與友軍弟兄動起拳腳,更不該第一個動手,首長,您還是處分我們吧,不管是禁閉還是坐牢,我們都虛心接受。」
「你是說打架嗎?」洪葵元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是的。」徐永晉硬著頭皮承認。
「不,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值得懲處的。很明顯,這是那個日軍中佐……叫什麼來著?」
「西田中佐。」
「對,西田中佐一再對我們進行挑釁,你們不過是教訓了下愚蠢的日本人,正當地行使維護國家民族尊嚴權利而已,你說說看,難道我會為這事情處罰你們嗎?」
「可是……那個西田是日本人,聽說奧保鞏大將為了這事情緊急約見聯絡員,對我們提出抗議了,如果不處理,怕是在日本人那邊不好交代啊。」
「怕什麼!理是他們虧。」洪葵元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了兩步,停在徐永晉面前,看著徐永晉道:「你剛才不是說自己是臨時中校嗎?聽著,我現在晉陞你為臨時上校,嗯,擔任我的副官吧,對外就說你是我的上校副官。」
「這……」
「怎麼?難道你認為本司令員連提拔一個臨時上校的權力也沒有嗎?」
「不,首長,只是……」
洪葵元擺了擺手:「沒有什麼只是,既然我有這個權力,你從現在開始……不,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是我的上校副官了。至於任命書,我會讓人事處盡快送給你。」
徐永晉深吸一口氣,站的更直了:「明白了,感謝首長對部下的關懷。」
「這是你該得的,記住,你是上校,不是中校,你的軍銜要是在日本人那邊,可是和大佐平起平坐,堂堂一個上校教訓一下中佐,這也值得過來抗議?是乃咄咄怪事!我倒要請教一下那個奧保鞏,他手下那些人敢對我的副官污言濁語,是何道理。雖然大家都知道日本乃未開化之國,難道他們連起碼的上下之分也不清楚?」
徐永晉剛才還在哀歎自己在軍中生涯算是到了頭,臨時中校身份不保是肯定的了,至於少尉是否會變成二等兵身份,這也難說的緊。
軍隊中出生入死,戰場上槍林彈雨也闖了過來,為了什麼?說什麼保家衛國、將自由民主的旗幟插遍全球,這種高尚的情操是有那麼一點的,不過絕對不是主流,看慣了屍山血海,沒什麼人真的相信別的國家自由民主比自己的生命還珍貴。之所以堅持下來,一是因為他是軍人,一是因為他對遠方那位飄渺中的女孩有著別樣的心緒。現在看來,什麼責任,什麼憧憬,全可以丟進地中海,隨著蔚藍的海水有多麼遠就飄多麼遠了。
很平常的事件處理流程,卻因為命運女神的頑皮,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對當事人來說,這意外不光不小,還足以讓人興奮的窒息過去。打一場架,還惹的薩洛尼卡城內大亂,不光沒受到什麼處分,相反,卻撈了個臨時上校軍銜,命運之離奇無怪與此了。
徐永晉好像看到肌膚勝雪,美麗可人的任斌斌站在盛開的荷蘭鬱金香花叢中,正在朝他露出甜美的微笑,一群長得像他和任斌斌的小傢伙,正從花叢裡跑出來,晃著小手衝他喊爸爸。
「小徐,你要知道,你是少數幾個能讓先國父開口邀請見面的青年才俊,和國父見上一面,這種事一般人就算有再多錢,再高地位,若非國父允許,那是求也求不來的,我聽說國父接見過你兩次吧?」
徐永晉臉色微微泛紅,看來這位以護犢子著稱的上將,更看中的是國父接見過自己。若沒有國父那一層關係,上將會不會話也懶得跟自己說,直接把自己送去懲戒營?
「國內有人告訴我,國父不光接見過你,還花不少時間,諄諄教誨過你,勉勵你要為國家多做點貢獻。當時我就想,這個徐永晉是什麼樣青年?竟然能讓國父一再接見,就算是我,又聆聽過國父幾次教誨?」
洪葵元臉上露出悵然之色。
徐永晉可以感覺到旁邊兩雙眼睛正在偷偷窺視著自己,他不知該如何跟張浩天他們解釋,難道說自己和國父第一次是萍水相逢,第二次也沒說什麼嗎?說了這些人也不相信。
「這次打架事件,我就不再追究,年輕人嘛,有點火氣很正常,我們是軍隊,不是馬戲團,不需要那種軟蛋。只是我警告你們仨個,這事下不為例,如果以後還這麼衝動,懲戒營也不用去,找把刀自己閹自己好了。」
三人沒想到司令員如此輕易就將他們給放了過去,張浩天和杜申利如在夢中讓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海航首長領了回去,至於徐永晉,他已經成了洪上將的上校副官,作為軍銜來說,讓一名上校當副官顯得奢侈了點,不過考慮到洪上將在軍界與政界巨大的威望,而徐永晉的上校軍銜不過是臨時的,正式軍銜還是少尉,這個副官也不算什麼了。
張浩天和杜申利走後,洪葵元看了眼站在身側的徐永晉,喝著徐永晉剛給他端上來的咖啡,既沒說讓徐永晉離開,也沒交代他這個副官應該幹什麼事情。徐永晉忐忑不安站在旁邊,不知等待著自己的是好是壞,不過至少到現在為止,自從和國父見面後,跟隨自己身邊的幸運女神並沒有拋棄自己——到日軍中擔當顧問,給日本人投訴了,自己還能從臨時少校升為臨時中校,打場架,又升了一級,不是幸運女神在保佑自己又是什麼?
洪葵元微閉雙目,細細品味咖啡的幽香,過了半晌,整開眼看著徐永晉說道:「知道我為什麼升你官嗎?」
「知道,」徐永晉輕聲道:「首長英明,那個奧保鞏不是問首長要人嗎?打人的是上校,挨打的不過是中佐,而且事情還是中佐因為出言不遜惹起來,這事理屈在日本人那邊。」
洪葵元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繼續。」
徐永晉猶豫片刻,搖搖頭:「請恕部下愚魯,猜不透首長意圖。」
洪葵元抬起眼皮看了眼徐永晉:「你們這場架打得可夠水平啊,竟然打成世界大戰了。這架若是打輸了,別說國父看重你,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小舅子,我也非好好處罰你不可。既然打贏了,咱中國人的臉面沒讓他們給墜了,處罰之談從何說起?」
徐永晉汗顏不已,他們三個惹了禍後,看著飯店裡參加打架的越來越多,不斷有各國軍人從外面闖了進來,知道繼續留下來,估計到時候就要爬著出去。三人都是好漢,知道中國有句古話叫「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偷偷溜到外圍,趁人沒注意,悄悄溜走。群架中心那個日本的西田中佐就算沒死,現在那張臉也被揍的腫成豬頭,真是爹娘不認了,始作俑者卻腳底抹了油,要說他們打輸了,這還真沒人相信。
「你是知道的,你們校長袁慰庭現在就在拉塔基亞,聽老袁說,他在離開軍校前,國父曾經到黃埔軍校去過,全校上千學員,他只接見了你。」洪葵元手指了指徐永晉。
「這是部下的榮幸。」
「知道就好。」洪葵元對徐永晉誠惶誠恐的表情十分滿意,掰著手指頭數道:「一個袁蔚庭,一個蔡艮寅,一個蔣方震,還有一個你,其中袁蔚庭、蔡艮寅現在就在我這,他們倆本事都不小,蔣方震在軍校,我沒見過,不過聽人說,黃埔軍校原本鬆散的校風,現在給蔣副校長整頓的滿嚴,這也是個人才……國父看人眼光很準啊。」
徐永晉心裡對司令員說的這些自然是一萬個認同,國父不是一般人,他看人眼光自然很準,既然在校長和倆個教官那裡沒看走眼,那麼關於他徐永晉呢?用不著洪葵元繼續說下去,徐永晉也知道自己非池中之物。前有國父矚目,後有洪葵元這個當代伯樂,看樣子自己的春天已經到來。
「在知道國父專門接見你後,我調閱了你的檔案。」
徐永晉無言苦笑,他的檔案裡記錄實在不怎麼好,參軍這麼多年了,打的仗自己數也數不清,可裡面就沒多少軍功。這怪誰呢?要怪只能怪自己沒事招惹連長幹什麼!
「從檔案上看,你在美索不達米亞打了不少仗。因為戰功,提拔為下士,不過很快因為體罰戰士,又被撤為士兵。」
徐永晉扳著臉,裝做沒看到上將正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自己。
「為什麼體罰戰士?」
「報告首長,為了能讓戰士在戰鬥中更多的倖存下來。」
「這和體罰又有什麼關係?」
「那些新兵把訓練場當成遊樂場,為了更好模擬真實戰爭場面,只能稍微過分點。」
洪葵元理解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你這種做法很招人反感嗎?」
「知道,只是為了他們能活下來,我個人問題又算得了什麼?」
「這麼說,之所以被撤職,完全是因為體罰戰士嘍?」
「是的。」徐永晉硬著頭皮承認。
事實自然不是如此,事實上他所以被撤職,那不過是因為徐永晉給他的連長取了一個不大好聽的綽號,結果連長找了個借口給他穿小鞋。只是徐永晉覺得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也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再和連長斤斤計較,說到底,造成這種後果,他有著更大的責任。你要沒辮子給人抓,別人就是想抓那也抓不住。若不是自己對新來連長不尊重,連長又怎麼可能雞蛋裡面挑骨頭?
「你沒說實話。」洪葵元手指著徐永晉,臉色嚴肅下來,徐永晉心裡一陣慌亂。
洪葵元站起來,很是威嚴看著徐永晉:「為什麼不說實話?教訓幾個新兵蛋子算什麼鳥(iao)事!不要以為我以前沒在部隊裡幹過,這種事情我比誰都清楚!不要說扇幾個耳光,踹上兩腳,你就是拿著皮鞭抽,只要能提高部隊戰鬥力,上級也是睜隻眼閉只眼。」
徐永晉縱然認同上將說法,他也不能說「首長說的對極了」。徐永晉已經不是屁事不知的學生,參軍這麼些年,就算軍隊比地方上單純多了,可複雜的人際關係也能把個除了書本上知識,什麼都不知道的年輕人鍛煉成一個世故之人。人是活在社會中的,如果不瞭解人性,在社會裡只能處處碰壁。別看洪葵元是上將,可他以前還是外交部部長呢!作為一名資深政客,徐永晉相信他比那些議員更深藏不露,在上將面前,還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老實人更明智些。
果然,一臉「老實」像的徐永晉惹得上將連連哀歎:「小徐啊,雖然國父很欣賞你,但是你的社會閱歷還是太淺了,這個社會複雜的很!你不招惹別人,有些人都要看你不順眼,更何況你還以為自己比別人多打了那麼些仗,以此為由看不起別人?真是年少氣盛,年少氣盛啊!你有才華,全軍幾百萬將士,要是沒才華,國父又怎麼可能會注意到你?可是我們中國人講究的是含蓄,要懂得掩藏自己,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伐矜好專,舉事之禍也。你要懂得,心不可不虛,虛則義理來居;心不可不實,實則物慾不入。」
洪葵元說的這些知者不言、伐矜好專、心不可不虛,徐永晉都是在語文課上學過的,具體什麼意思他很清楚,也沒讓他說話,上將先給他扣了一頂又一頂很大的帽子。這讓徐永晉心裡大為不舒服,「明明是那個『昭君』連長肚量太窄,怎麼什麼罪過都落在自己身上?這分明不公平!」想是這麼想,只是臉上還要露出他徐永晉正在虛心聆聽首長教誨的表情。
「知道我為何跟你說這些?」
徐永晉小心回答:「首長在教我如何做人。」
洪葵元沒有說徐永晉回答的是否正確,突然轉換了話題:「你知道杜申利現在是什麼軍銜?」
徐永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上將怎麼突然把話題轉到他剛剛認識的杜申利身上去。既然首長有問,做下屬的總要回答。徐永晉老實道:「杜申利是空軍少校,聽說他剛參戰時,不過是空軍少尉,因為擊落不少敵機,短短幾年內一步步走上少校位置,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就我所知,下面不少弟兄都羨慕他。」
「是嗎?」洪葵元不置可否地一笑:「擊落了二十一架敵機,可了不起!當名少校也算實至名歸了,你是潯陽中學畢業的吧?」
「是,參軍前,我在潯陽中學讀書。」
「那麼你是否聽過王林斌這個名字?」
「王林斌?」徐永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我和他是一個班同學,關係很好,不過他讀書讀了沒多少時間就報考了海軍學校,後來沒怎麼見面,怎麼,王林斌發生什麼事情了?」
洪葵元不過是想到一個同樣是潯陽出來的年輕人,卻沒想到這個王林斌和面前的徐永晉相熟。這倒出乎洪葵元意料之外。
「你認識他?那你該知道王林斌現在是海軍上校了吧?」
徐永晉的驚訝比洪葵元知道他和王林斌認識更甚:「王林斌現在是上校了?……這,這怎麼可能!?」
一股挫折感從徐永晉心底裡緩緩升起。王林斌是什麼人?這個世界上如果王林斌的父親最熟悉他,接下來就要輪到徐永晉了。徐永晉沒想到,那個功課門門掛紅燈籠,膽子小,體育糟糕的王林斌,不過當了五年兵,居然已經是上校了!
「我要當的是中國的納爾遜,而不是默默無聞的一個小炮手。」
徐永晉耳邊迴響起王林斌略顯尖細的聲音。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好像說他要是加入海軍總有一天要後悔。沒想到幾年過去了,王林斌真的加入了海軍,上次見面是在美索不達米亞,當時他是上尉,徐永晉已經很吃驚了,現在?雖然還沒當什麼中國的納爾遜,可他竟然成為了上校!距離將軍不過一步之遙。自己呢?自己也是上校,不過是「臨時上校」,算不得數的,在記錄裡,他的軍銜只是一個少尉,距離上校還隔了好幾條大街,徐永晉只能苦笑。
「你等下,」洪葵元走到門口,拉開房門沖外面坐著的副官平和說道:「小秦,幫我找下海軍的王林斌上校檔案……對,我現在就要。」
沒一會兒,坐在外面的秦少校拿著一封檔案走了進來,將檔案放在茶几上。洪葵元掏出老花鏡,打開檔案隨手翻了翻,將翻開的檔案遞給了徐永晉:「你看看,這上面詳細介紹了王上校在部隊裡都做了哪些事情,先看看吧。等看完了我們再談。」
徐永晉看了眼站在面前的上將,接過檔案,看上將翻開的那部分內容。
檔案上條目很多,每個條目都代表了王林斌在某段時間,幹了什麼事情——相信在龐大的資料庫內,徐永晉的資料上也是如此,當班長的時候,徐永晉就給下面那些戰士寫過這東西,只是當時他覺得這玩意實在沒什麼人願意看,寫出來的自然很是籠統,現在看來,不光徐永晉有這種想法,給王林斌寫簡歷的同樣如此。
王林斌的簡歷上,因為「舌戰群蠻」,榮升為上尉,接著又因為在副官職務上有傑出的表現,晉陞為少校,參加兩次規模並不算很大的海戰後,晉陞為中校,在晉陞中校當天,破獲一起間諜案,使得遠征軍避免了一次災難性戰役,再次獲得晉陞,到最後,他成了驅逐艦分隊司令員王林斌上校……
徐永晉看著這個簡歷,心裡不知什麼滋味,羨慕有之,妒忌有之,感歎自己沒交上好運有之,以前怎麼瞅怎麼沒出息的傢伙,現在居然是堂堂海軍上校,總之,徐永晉心裡不大好受。
「怎麼樣,看了有何感想?」
徐永晉連苦笑都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出來了,默默將檔案放在茶几上,淡淡道:「看來王上校這幾年日子過的真夠驚心動魄。」
「是嗎?」洪葵元看了眼下面的檔案,臉上一副「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表情,摘下老花鏡,掏出手帕低著頭仔細擦拭著鏡片:「是啊,參加了不少仗,是該獲得提升,只是你不覺得他提拔的太快了嗎?」
「是金子在哪裡都會閃光的。」
洪葵元笑了:「你打的仗也不少啊,要不要我把你的檔案拿過來,自己看看上面寫了些什麼?」
雖然知道下面的動作顯得很幼稚,徐永晉還是下意識伸出手撓了撓頭——這可不是軍隊教給他的良好習慣,完全是因為做這動作的要麼沒長大,要麼……怎麼說呢?有些心虛。
徐永晉敬謝不敏:「這個不必了,自己參加了那些仗,表現如何,我想我還沒忘記。」
徐永晉的檔案,他再清楚不過,本來自己是不能查閱自己檔案的,可徐永晉在給「昭君」連長喂駱駝時,機緣巧合下無意中在連長專用洗手間看過他的檔案副本,看樣子連長原本想拿記滿了徐永晉光輝歷程的檔案紙當手紙使用,也不知是連長心腸軟了,還是有了其他替代品,總之他的檔案最後沒有與人類的排泄物呆在一起,卻成了連長專看的廁所文學,連帶著,徐永晉也看到了。
「要知道,你取得的功勞,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比王上校所取得的,更重要……」
「某種意義……那就等於毫無意義。不過是安慰人的婉轉說法罷了。」徐永晉在心中給上將嘴裡的話語下定義,但他不敢說出來。
上將也是好心,看起來上將是為國父曾經兩次接見徐永晉——一般人能見國父一面已經三生有幸了,兩次?祖墳就算冒青煙也不大可能有這種機遇,更何況還是親切接見!——看在國父的面子上,要好好照顧照顧這個不得志的「臨時上校」。對上將說的那些明顯安慰人的話,徐永晉懂得應該用什麼表情去滿足上將的憐憫心。
「……知道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嗎?」
表面上正在聆聽首長教誨,實際上卻開了小差的徐永晉一愣神,幸好年輕反應快——換了老人,恐怕就要哼哼哈哈一段時間了——馬上很是恭敬說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首長是叫我安心工作,搞好人際關係。」
搞好什麼人際關係?說穿了不過是拍上級的馬屁,溜鬚拍馬者用不了多大能耐也能飛快陞遷,真有本事的卻只能按部就班在後面爬,或者因為領導不欣賞,小鞋穿了無數。徐永晉心中忿忿想著。
「你就這樣理解我說的話嗎?」洪葵元臉色分明沉了下去。
「要知道,你是老首長欣賞的人,你的條件比海軍的王林斌不知好多少!」洪葵元在提到老首長時,加重了語氣,讓徐永晉或許也是讓他自己引起足夠的重視。「可是王家小子現在是上校,而你只是少尉,這就是機遇了。」
洪葵元站起來走了兩步,停在徐永晉面前:「小伙子,好好幹,見功立業的機會多的是,要相信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的!」
後面那句話徐永晉曾經說過,不過上將當時好像嘲諷過了,現在從上將口中重重說出來,讓徐永晉心頭不由一跳。
薩洛尼卡城內一場混戰以關押了上千暴徒宣告結束,那幾天聯軍軍事法庭的法官們忙的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最後法不責眾,只能讓這些參與了打群架的軍人們進黑屋子呆上幾天。至於三個始作俑者,各國軍事法官雖然很想把他們繩之於法,只是按照慣例,各國無權問中國軍隊要人,而中國軍隊的軍事法庭在很是嚴厲追查一段時間後,卻說三人無罪,連個案底也沒留,就那麼不了了之。
對中國軍隊包庇自家人,各國聯軍上上下下都是極為不滿,可橫眉怒目跑到聯軍總司令洪葵元上將那邊要求評理的奧保鞏大將,卻在五分鐘後灰溜溜地離開,其他各國將領都不是傻子,自然也不會和奧保鞏大將學習。——奧保鞏大將口才很好,只是當洪葵元上將一見面就拉著始作俑者中的一位,淡淡告訴大將,這是自己上校副官時,奧保鞏大將的言辭馬上不那麼犀利了。等洪葵元再冷冷問上兩句有關西田中佐對他的上校副官說的「支那豬」是什麼意思時,奧保鞏大將只能不停賠不是,答應回去嚴厲查處闖禍的西田中佐。
奧保鞏前腳離開聯軍總部,中國軍方後腳就將調查報告發佈出來。在報告中,出來執行聯軍總司令交代任務的徐永晉上校,在面對一個小小的日本中佐言辭挑釁後是如何冷靜,避免衝突。只是當中佐污蔑全體中國人時,上校才「小小的」教訓了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日本人。至於後面的事件,上校在教訓了日軍中佐後馬上離開了現場,自然和他沒關係。不管於情於理,徐永晉上校都站的住腳,誰也不能因為薩洛尼卡城內的騷亂,將矛頭對準了完全無辜的上校。那麼大的騷亂,總是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的,既然中國人很無辜,那麼只能由臉被打成豬頭的西田中佐將責任承擔到底了。
冠冕堂皇的報告出來後,各國軍人都明白過來這場架是因何而起,對遭受眾人懷疑的徐永晉上校,大家紛紛表示最誠懇的敬意,同時,日軍軍部也將開始雷厲風行地調查躺在醫院中動彈不得的西田中佐。所有的證據都對西田中佐不利,擺在日軍軍部的證詞中,有無辜的徐永晉上校寫的《中國不可辱》,有當時美國記者寫的《三個與三十人的戰爭》,有法國軍人於連寫的《我當時沒有喝醉》,有中國軍人趙正寫的《我只是為了勸阻悲劇發生,用酒瓶子讓日本人冷靜下來,誰知他們腦袋太不經打》(很長的標題,裡面內容更是黑白顛倒,這位當時路過,卻因為明顯對日本抱有敵視心理,奮不顧身投入戰鬥中的中國下士,在寫了這個證詞後,被關了三天禁閉,這讓日本人稍微好受些)……所有的證詞中都提到關於西田中佐對尊敬的中國上校的污言穢語。
倒霉的西田中佐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搶救回來,為了日本軍人的名譽,他又不得不操起武士刀,自己給自己的腹部做了開膛手術——當然沒有人幫他縫合。
從來沒記者採訪自己的徐永晉,在那些日子,發覺自己成了記者的寶貝,整天從早到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眼珠、紅頭髮,他的事跡衝出巴爾幹,走向全世界,連同盟國的報紙上也將他徐永晉的大名刊登出來。那麼密集的新聞報道,如果當年評選本年度最佳新聞人物,徐永晉相信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榜上有名。
眾多的採訪,徐永晉就是一個字也不說,那些法力通天的記者也有辦法將他描繪成頂天立地的漢子、胸懷坦白的男人、性情仁厚的智者、果敢剛毅的軍人……這些都是程序化形象,只許記者參照報道中主人公大致歷程,增加那麼一點虛構的元素,於是一篇感天動地的文章就此告成,可以得到無數好評,還能換來稿費若干,真是何樂而不為。至於千篇一律,讀者是否看的厭煩,那些記者倒不擔心這點,這個世界上富有同情心、正義感的人士實在太多,任誰也不敢告訴別人,自己就是討厭英雄,自己就喜歡壞蛋,最好當個大反派再妙沒有。
真要有這種人,監獄是他們最理想的人間樂園,不過現在監獄裡用來改造這些人的,就是戰場上有關英雄事跡的報告,就算進了監獄,這些人心靈上還是要經受一番折騰。
在薩洛尼卡城中,給洪葵元上將身邊當副官的日子,很長一段時間內,徐永晉每天都能從給上將閱讀的各地報紙上,看到有關自己的新聞,讓徐永晉有些臉紅的是:上面名字、軍銜、職務是沒錯的,只是那些事情好像不是他做的,如果報紙上內容全部正確的話,把那些內容綜合起來,徐永晉至少在一天中,同一個時間內,在相距以千里計算的不同地點,從冰冷的(溫煦的)大海(湖泊或者河流)中,救出了十來名不同的人,在這個時間裡,徐永晉救起了年過七十失足落水的老翁,年過三十因為喪夫悲痛自殺的寡婦,戲耍溺水的稚嫩童子,輪船沉沒苦苦掙扎的船上水手……
「就算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同一時間不同地方幹這麼多事情,他也會無能為力的!」
同樣給洪上將當副官的秦烈風少校在看了報紙上刊登的徐永晉光輝事跡後,不由的感慨萬千。要能辦這麼多事情,徐永晉不是佛祖就是上帝。
報紙能滿足人的虛榮心——沒什麼人真的會計較徐永晉是否在某日某時某刻在某地救了某個原本命中注定要發生不幸的倒霉蛋——只是白紙黑字的東西,可以讓你有當大人物的感覺。對徐永晉來說,更實在的是當了上將的副官後,周圍原本冷漠黑白的世界,彷彿魔術師揮動了下手中的魔棍,眼皮子都來不及眨一下,驟然變化成了溫煦的彩色天堂。
工作需要,徐永晉要跑不少地方,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走在坐落在愛情海畔——洪葵元的副官秦烈風少校是江蘇人,愛琴與愛情到了他嘴裡沒什麼區別,總部不少工作人員按照他的腔調,很自然將愛琴海改成了愛情海——的薩洛尼卡小城,在這個季節裡晴空萬里,偶爾吹過來的海風不停拂過後背粘濕的襯衣,讓人覺得涼爽宜人,明媚的陽光照亮了遠近高低,那些看到徐永晉「上校」從身邊經過的陌生的軍人都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向他行個軍禮,當然,徐永晉「上校」也會面帶笑容還個軍禮表示友好之情。
當上了上將司令員的副官,最明顯的感覺就是人事處那個肥頭大耳的辦事員,對徐永晉態度的轉變。那個將近四十卻讓自己喊他「小唐」的辦事員唐鵬,現在每次徐永晉到那裡辦事,「小唐」都會以閃電般的速度,從*椅上跳起來,飛快幫徐永晉倒好一杯假冒偽劣的龍井茶——在國外想要喝上正宗極品龍井,如果你不是國家或者軍隊領導人的話,基本上不大可能——親手將滾燙的茶水放在「徐大哥」面前,然後變出扇子,幫徐大哥驅驅暑,至於自己那圓嘟嘟的臉上,汗水好像小溪一樣流下來,小唐是根本感覺不到的。
要查閱人事檔案?好!再生僻的名字,哪怕是一名新兵,小唐也會在十分鐘內雙手給徐永晉捧出來。要和人事處領導見面?沒問題!哪怕那位領導正在海灘上和一個南歐美女交流感情,小唐也會讓徐永晉稍候,自己以奧運會百米賽跑的速度,去把領導請過來。至於是否給領導留下不好印象,按照小唐說法「大哥的事情就是兄弟的事情,管那麼多幹嗎?」
每次唐鵬看到徐永晉時,臉上都會露出因為喜悅而熠熠發光的臉。不知為什麼,看著臉上肥肉不停晃動,笑的眼睛都瞇起來的唐鵬,雖然知道他一再對自己表示親熱,徐永晉卻總是下意識討厭看到他。或許這和初次與唐鵬見面有關係——上次來報到時,這位唐上尉為什麼就不能稍為友善些?
和表情虛假的唐鵬比起來,人事處的薛文超處長就顯得正派多了。薛處長是上校,兩個上校在一起,原本也用不著刻意巴結什麼。只要和徐永晉見面,薛處長總是微笑著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不管是詢問還是幫忙,他總是慢條斯理,按照他的意思,「慢慢來,一切都會解決的。」一般來說,說這話的人一般都是用來搪塞對方,而薛處長卻決不會把你說的話當成耳旁風。
當徐永晉還是臨時少校時,是薛處長很友善地接見了他,並且沒有因為日本人的投訴,呵斥過他——要是派外人員在外面表現不怎麼樣,外人面前需要包庇,可在內部,一般來說,一通臭罵總是免不了的。——並且按照慣例,把他從臨時少校提升為臨時中校。對薛文超薛處長,徐永晉總是抱著感激之情。
聯軍總部裡將星閃耀,在總部走廊上,你總能看到身穿各國軍服佩帶了將星標誌的將軍,其中不少是中國將軍,當然,以少將居多。在這些人中,徐永晉還見過擔當過他的校長的袁蔚庭袁中將。給司令員當副官,其中一項好處就是能經常與這些將軍一起吃小灶,從將軍那裡聽到各種各樣東西,學得不少戰壕裡所無法瞭解的知識,軍事知識,報紙和宣傳上所不會講到的真實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