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晉認為沒人能經歷兩天這種訓練,還不發瘋的。卻有不知輕重者,很不服氣問道:「這位兄弟,您的訓練是什麼樣子的?我可以說,在這裡的都是好漢,別說兩天訓練了,就算讓大家在地獄裡呆上兩天,這裡大多數人眉頭都不會皺一個!」
「是嗎?」徐永晉很是高興:「這麼大哥貴姓?」
「免貴,兄弟姓白。」
「哦,您就是著名作家白斯文?」徐永晉想起來了,說話的就是剛才連列車服務員也對付不了的所謂文人,不由撇了撇嘴。幾個乘警就嚇唬的連屁都不敢放的傢伙,就算再給他兩個膽,他也享受不起自己的特殊待遇。
「著名不著名,這不過是別人說的,當不得真。我只是一個文人,呵呵,普通文人而已。」白斯文很是謙虛,末了,還加上一句:「真的是在普通也沒有的了。」
徐永晉看白斯文說話表情,哪有普通人的謙遜?臉上分明寫的「我這不過是客氣而已」。對「很謙虛」的白斯文白大作家,徐永晉一臉崇拜點了點頭,當然不會嚇唬他了,而是輕描淡寫說道:「白大作家名氣很大,這我是知道的,連地攤上書籍裡的作者名,很多都用白大作家吸引人呢!您也就不用客氣了。至於我的訓練,很簡單,廁所裡的糞便知道不?讓您在糞便堆裡慢慢爬行,就是那種黃色的,或者黑褐色的,軟軟的,粘粘的東西,在糞堆裡爬行,手上腳上臉上衣服上,都粘上這些東西,享受一下人屎豬尿的香味……」
徐永晉一形容,周圍旅客們臉色都變了,一個個捂起了鼻子,紛紛跟徐永晉保持一定距離,好像他身上正散發著他所說的香味。大作家白斯文皺起了眉頭:「你這不是侮辱人嘛!怎麼能用……這種不潔東西?這是對一個正常人,人格的侮辱,是人性的背叛,小兄弟,你不覺得這是在踐踏作為人的尊嚴嗎?」
徐永晉冷笑道:「我倒很想維護作為人的尊嚴,只是戰爭是殘酷的,難道天冷了,天熱了就不打仗了?或者你在出恭的時候,敵人就非得挑起免戰牌,等你解決完方便問題後,舒舒服服蹲在用金子堆砌的避彈坑裡再交戰不成?戰爭相當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為了活命,糞便又算得了什麼?沙漠裡,沒有水的時候,自己的尿都要喝,你還嫌粘上糞便很髒不成?」
白斯文連連跺腳:「唉……唉,孺子不可教矣……人的尊嚴高於一切!不尊嚴,毋寧死!」
「收起你的尊嚴吧,你那種所謂尊嚴會讓戰士們在戰場上無謂送死!」徐永晉白了白斯文一言,想了下補充道:「當然,您要是為了尊嚴,願意站著給敵人當靶子打,我們這些粗魯的大兵不介意稱呼您為烈士。」
白斯文受不了徐永晉的冷嘲熱諷,一揮手轉身就要走人,可身後都是看熱鬧的看客,還有不少女人,想擠出去沒那麼容易,他又是斯文人,怎麼能學痞子,在人縫裡鑽?
「敢於接受挑戰的有沒有?這麼多人,連一點污穢東西都害怕,還有膽量對戰爭說三道四?」徐永晉感到很解氣,面對這些不知戰爭如何危險,盲目要求將戰爭打大的百姓,徐永晉從骨子裡感到厭倦。今天能借助這個機會好好痛罵一下某些人,這是很讓人舒口氣的。見沒人答腔,徐永晉懶洋洋道:「實際上也沒怎麼可怕,不過是一些糞便而已嘛,當然,除了糞便,為了盡可能真實模擬戰場,我還要架起機關鎗,讓機槍貼著地面四十五厘米處掃射,誰要到時候為了自由,伸個懶腰,那只能怪他命苦。忘了告訴大家,我們團訓練場上每個月都要誤傷幾條人命,那些倒霉蛋都是極端愛好自由的人士。」
「為了讓大家體會鍛煉身體好處,每天會讓接受挑戰的勇士背負五十公斤磚頭,急行軍十五公里,當然,中間機槍掃射、鑽糞堆這種小遊戲也要穿插進來,看大家一個個面色紅潤,身體強健,相信這一點考驗對大家來說算不得什麼。這樣的訓練我們可是天天進行,各位只要能接受兩天訓練,我就當你們是英雄,是好漢!」
有人不服氣,小聲嘀咕道:「我怎麼知道的戰爭不是這樣打的……」
徐永晉好像一隻鬥雞,立刻望向說話的人:「你知道的戰爭?你知道什麼是戰爭?不錯,我說的訓練,跟戰場上真實情況是不一樣的,恰恰相反,不是訓練太苛刻了,而是真實的戰爭根本就沒法模擬!訓練時,機槍不過貼著地面上空四十多厘米掃射,戰場上你能要求敵人機槍不掃到四十厘米以下?不光有機槍,還有大炮!無數的炮彈落在你周圍,挨上一塊破片,你就可以直接回娘胎了,刺刀,不光可以捅死敵人,敵人的刺刀照樣可以捅死你!還有鐵鍬,一鐵鍬下來,腦袋就跟脖子分了家,這種滋味你們誰體會過了?誰又想像過了?無數的戰友在身邊一聲不吭倒了下來,血就跟瀑布一樣向外冒,眼裡全是紅色的。敵人屍體很難看,自己人屍體就好看了?腦袋剩下半個的,身子少了一截的,腸子跑到外面老遠的,那些齜牙咧嘴慘相你們誰看到過?我的戰友就曾經在我懷裡犧牲,我看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那血將我軍衣完全滲透,你們誰又能體會到這些?!」
多少時間的積蓄,今天突然完全爆發出來,徐永晉也顧不得別人怎麼想,自己有什麼說什麼,好像機關鎗掃射一樣,辟辟啪啪將自己在戰場上真實看到的場面,告訴了這些根本沒體驗過戰爭的人們。以前的戰爭規模都不大,時間也短促,加上以前對手還沒交戰,已經沒了鬥志,讓中國軍隊很輕易就取得了勝利。人們很難想像,中國軍人參加的戰爭,還有極為殘酷一說,他們的固定思維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扭轉過來的。
回到國內,走到什麼地方,連空氣裡都瀰漫著對戰爭的喜愛,人們歡呼著戰爭,熱烈談論著戰爭,什麼地方又獲得了解放,國內的企業主在那些地方能撈取多少好處,國內民眾又能從裡面獲得多少收益——就如美索不達米亞,戰爭還沒結束,石油公司已經開始跟那邊籌建中的政府探討「贊助」事宜了,條件當然是換取在當地探測、開採石油的權利。結果國內跟石油搭上點關係的,一個個收入暴漲。大家都希望在其他地方,這樣的好事能一而再,再而三上演。
反戰思想並非沒有,如潯陽中學的周老師就反對戰爭,可她是不管什麼樣戰爭都反對,按照她的想法,哪怕清朝再統治中國,起來反抗也是不行的,因為反抗要死人。好戰言論徐永晉很討厭,這種絕對反戰的言論,他同樣不喜歡。今天面對這些想當然的旅客,給人挑上毛病了,徐永晉將自己想法一股腦全倒了出來,說出來,他也感到徹底的輕鬆了。
所有的旅客看著這個年輕軍人瞠目結舌,他們無法想像軍人所說的一切,別說人了,就算一隻豬,掉了半邊腦袋,看起來也是很唬人的,至於同胞倒在自己懷裡,鮮血將衣服徹底滲透,這更是無法想像——雞血濺到衣服上都要用肥皂好好洗洗,何況是人血?!
但他們無法辯駁,這個年輕的軍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可以想像,他經歷了多少戰鬥,戰爭對他而言是真實的,對他們這些旅客來說,戰爭不過是頭腦裡的幻想:軍號聲中,軍官大手一揮「衝啊」,無數刀槍不入的中國軍人挺直了腰桿,以大無畏的精神朝敵人衝去,將敵人成片的殺死,至於自己人,那是一個也不會死的。
今天,這個年輕軍人卻大聲告訴他們,戰爭並非他們想像中那樣,敵人不是窩囊廢,自己人也會很脆弱地被打死,而且聽起來死的人還不少……旅客們沉默了,一個個悄悄散開。
「想當英雄?只有戰死沙場的才是英雄,活著的人都是那些死難者給你爭取活的資格,有什麼好逞英雄的?各位真要喜歡戰爭,你們就參軍,到前線跟敵人拼刺刀去!光在家裡面吆喝幾聲,算哪門子英雄好漢?」
所有怒火完全發洩出去了,圍在徐永晉面前的人群也走的差不多了。大家一個個逃避著徐永晉的眼神,好像徐永晉是一頭作勢欲撲的惡狼,招惹他的後果是將你連骨頭帶皮全生吞了。這種感覺可十分不好受,於是只有逃避。
面前沒有人再圍著徐永晉,當徐永晉眼睛注視到誰身上,那個人就急忙垂下眼簾,不敢跟徐永晉對視,沒人跟他抬槓了,徐永晉又有些落寞,長吁一口氣,緩緩坐了下來。
「說的很好,謝謝您將我一直想說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
徐永晉眉頭一跳,偏側過臉看著小聲對自己說話的人。
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或者說應該是一個小女孩。女孩穿了一身黑色長裙,烏黑的頭髮下面,是一張十分憔悴的面孔,談不上多漂亮,但也不難看,要是找一個好一點的詞來形容,應該說看起來女孩十分清秀,加上她的臉色,讓人有種攬到懷裡疼愛的感覺,除此以外,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了。
「我可以坐這裡嗎?」女孩怯怯問了句,手指著剛才老人坐過的位置。
「可以,老人回來前,這裡是空的。」
「謝謝。」
女孩謝過後,緩緩坐了下來。徐永晉這時候注意到,女孩看起來十分苗條,天冷,衣服穿的多,再加上從臉上看,女孩最多也就二八佳人,要說曲線如何動人,她現在還夠不著標準,也許再過兩年,這個女孩會很有女人味的。徐永晉在心底突然笑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會對一個小女孩身材進行如此評價。要知道,以前他可是很害羞的,別說評價了,連多看女孩子一眼,那都是很過分的事情了。
過分的事情還沒完呢!徐永晉眼睛突然瞪大了,他目瞪口呆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孩。只見那女孩從隨身攜帶的秀美的包裡摸出一包香煙,居然抽出一根煙,點著後旁若無人抽了起來。
微合著眼,吐出一縷煙霧,女孩看到對面的徐永晉,臉微微一紅,不好意思說道:「對不起,您要不要來一根?」說著,女孩又要從煙盒裡摸香煙。
「謝謝,我不抽煙。」徐永晉馬上接口回絕。他自然是抽煙的,但現在這種場合,徐永晉失去了抽煙的興趣:「姑娘,女孩子家抽煙不好,香煙對肺損害很厲害的,何況您還這麼小……」
「是嗎?我以前也不抽煙的,不過是最近才開始抽。」女孩淡淡說道,沒抽兩口,將香煙掐滅了,看那瀟灑的姿勢,徐永晉很難想像女孩是最近才開始抽煙的。
從女孩眼神裡,徐永晉覺得好像蘊涵著說不出的惆悵,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可女孩子沒說話,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詢問,要知道這可是很不禮貌的。
「我討厭戰爭。」
「看的出來。」
「我的哥哥就戰死在美索不達米亞。」
「美索不達米亞?」徐永晉眼角一跳。
女孩又伸手想要掏煙,剛摸到煙盒,看了眼徐永晉,尷尬地笑笑,將手又縮了回去:「不好意思,以前我是不抽煙的,自從哥哥死了,想他的時候就找根香煙抽抽,久而久之戒不了啦。」
徐永晉體諒的點點頭:「明白了,沒關係,您要想抽,儘管抽好了……實際上我是抽煙的,當過兵,上過戰場,跟敵人拼過刺刀的,沒幾個不是煙鬼。」
「是嗎?我哥哥以前在家不抽煙,可自從上了軍校,成了軍人後,他就開始抽煙了。」
「我也是。」徐永晉摸出自己口袋裡的香煙,大中華,當兵的生命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止,有錢自然應該享受好一點,沒必要將錢留著到時候買棺材,這是徐永晉真實想法。和他抱了同樣想法的,在部隊裡還有很多人。「來一根吧,不過作為淑女,抽煙總是不雅觀的,以後盡量克制點,能不抽還是不抽為好。」
「謝謝。」
擦燃的火柴,照亮了很小一塊區域,倆人卻覺得兩顆心驟然*近了。
「你哥哥在哪個部隊?」
「十師二十旅,陣亡通知書上說是去年九月份陣亡的。」
徐永晉手一抖,好一陣子才重新將自己嘴邊香煙點燃。
「你也知道十師二十旅?我哥哥說他們部隊是英雄部隊,出了不少戰鬥英雄呢!」
「我自然知道。高上將的起家部隊嘛,誰不知道?」徐永晉苦澀的笑笑。
徐永晉自然知道二十旅,作為建軍後最大的一次慘敗,二十旅被牢牢的釘在了軍史恥辱柱上,整個旅被敵人全殲,這樣的事情什麼時候發生過?國內的報紙自然避而不談,彷彿二十旅從來都不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可這事情畢竟還是發生了,國內不知道,在美索不達米亞的遠征軍中,二十旅的教訓卻是各級將領時刻用來提醒下級的。當然,為了避諱,大家不說二十旅被全殲,而是說二十旅遭受了「嚴重損失」,嚴重到什麼程度?這就不能深問了。
徐永晉明白,既然陣亡通知書是在去年九月份才寄回女孩家的,他的哥哥肯定不是在戰場上英勇作戰犧牲,而是在被俘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被摧殘致死。當時二十旅被俘人數可不少,最後能活著回到祖國懷抱的,只有幾百人,其他的都死在了戰俘營,女孩的哥哥就屬於大多數不幸者中一員。作為中國軍人,讓敵人俘虜了,這是很丟面子的事情,幸好女孩哥哥死了,他要活著,回到國內會有無窮無盡的審查等候著他,也許發瘋也說不定。
「大哥您是哪支部隊的?」
看著女孩好奇的目光,徐永晉猶豫半天,低聲道:「三十八團,十師十九旅三十八團。」
「鐵血青年團!?」
「你也知道我們團?」
「我知道,我們班裡同學都知道!美索不達米亞之狼嘛,不少男同學都說以後參軍就要到鐵血青年團當兵呢!」小女孩看著徐永晉眼神裡充滿了崇拜,徐永晉不能不懷疑,自己管鐵血青年團叫成「鐵血白癡團」是否有些過分,美索不達米亞之狼,在外號居然連國內一個小女孩也知道!
徐永晉稍稍挪了下屁股,挺了挺腰,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比較高大些。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迷惑地問道:「三十八團也是屬於十師部隊?」
徐永晉有些哭笑不得,中國軍隊各部隊番號都很有序的,一般人從番號上就能推斷出這支部隊隸屬於哪個上級部隊,虧這個小姑娘哥哥還上過軍校,看起來是個軍官,她居然對部隊如此不熟悉!
「我們團隸屬於十九旅,而十師下有兩個旅,十九旅、二十旅,我跟你犧牲的哥哥都是在十師當兵的。」
「你們鐵血青年團不是很厲害嗎?戰報上說只要有美索不達米亞之狼在,不管是土耳其人,奧地利人,還是德意志人,他們只有望風而逃的份,可是去年九月二十旅傷亡那麼大,你們為什麼不去救援?」
徐永晉有些摸不著頭腦,小心問道:「你怎麼知道二十旅傷亡很大?」
女孩黯然道:「我們那裡有不少人都在二十旅當兵,去年年底,大家幾乎在同時接到了陣亡通知書,當時街上到處都是哭聲,一下子死了那麼多人,連做法師的道人請都請不到。」
徐永晉無言以對,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告訴小姑娘關於二十旅的事情。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小姑娘,為了救二十旅,不光三十八團,連十九旅、外籍兵團第一、二師也差點葬送在庫特——艾馬賴戰役中,付出了那麼大代價,還是沒有將二十旅解救出來,這對一名參與了解圍戰役的軍人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恥辱!周圍那麼多人,很明顯,庫特——艾馬賴戰役屬於戰爭盲點,沒有一份戰報會講述這個大敗仗,徐永晉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將真實情況告訴小姑娘,他也害怕小姑娘無法接受自己哥哥不是像個英勇的戰士,犧牲在沙場,而是作為俘虜,屈辱的死去。
女孩等了一會兒,見徐永晉低著頭沒吭聲,側過臉看著外面倒退著的農田,有如夢吟般緩緩說著:「我爸死的早,在我印象中,哥哥是天底下最疼愛我的人,他比我大了八歲,從小哥哥就讓著我,喜歡的玩具,只是一個眼神,話也不用說,他就會給我。其他男孩子欺負我,只要哥哥知道,他一定會去將欺負我的人打的頭破血流,為此別人沒少到我家告狀,每告一次狀,媽媽都會狠狠揍哥哥一頓,可是下次哥哥還會幫我出頭。我讀書後,家裡窮,哥哥高中畢業後,雖然成績很好,可他卻讀不起名牌大學,只能上不光不收學費,還每個月按時發補貼的軍校,從此我只見過哥哥幾次面,每次從軍校回來,哥哥都會帶些小首飾或者吃的送給我。軍校畢業後,哥哥被分配到十師二十旅擔任見習排長,去部隊前,哥哥回家探親,他很高興說十師有著悠久傳統,屬於主力中的主力,是王牌部隊,能到十師去,以後陞官就比別人快了一大截,一般人削尖了腦袋想進也進不去,沒想到沒有門路的哥哥居然能分配到十師去,當時他很開心,還喝了不少酒,喝得醉醺醺的,說著酒話,說是等他當名少校了,到時候就有足夠的薪水好幫我置辦嫁妝……」
小姑娘聲音越來越低,徐永晉偷偷瞟了一眼,卻見小姑娘眼中分明飽含著晶瑩的淚珠。
「哥哥到十師沒多少日子,戰爭就爆發了,哥哥的部隊作為王牌軍,是遠征軍第一批到達戰場去的部隊,媽媽每天都在家裡燒香,保佑哥哥平安回來,我當時年紀還小,聽同學們說戰爭是為了解救全世界被奴役的民族,中國軍隊是不可戰勝的武裝,不管面對任何敵人,只要中國軍隊一出去,他們馬上會跟夏天的積雪一樣,迅速融化。戰爭很快就會結束,那些作戰的將士給國家賺來無數的榮耀,他們將騎著雪白的大馬,在街上走過,接受人們歡呼。我是多麼期盼哥哥在戰場上能多殺敵人,作為一名英雄凱旋啊!每次哥哥給家裡來信,我都會回信,鼓勵哥哥多殺敵人,可是沒多久,哥哥就不來信了,你知道哥哥為什麼不來信嗎?」
女孩回頭看著徐永晉。徐永晉自然知道他哥哥為什麼不來信,整個二十旅在克泰齊豐被土耳其的第三集團軍、第六集團軍、克雷斯指揮的同盟國混編軍包圍,最後彈盡糧絕,為了避免更大犧牲,向同盟國軍隊投降了。女孩的哥哥進了俘虜營,就算寫信,土耳其人也願意將信件交給中國,他的信也寄不回國內——軍方郵件檢查局是決不允許任何有損民心的信件回到國內的,為此連沒寫什麼內容的徐永晉,都差點被軍方郵件檢查局作為危險人物名單一員,提交給憲兵隊,讓憲兵隊把他請去喝茶聊天。小姑娘哥哥的信要是郵寄回國,「世界上最英勇頑強的中國軍人,成了歐洲病夫俘虜」,想想這樣的話吧,這可是軍隊上層無法承受的。
「等啊等,終於,等來了哥哥消息,可這不是不是我期待的消息,我不要哥哥戰死,我只要哥哥平安回來!」小姑娘終於哭出聲來了,嗚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徐永晉從挎包裡取出一塊手帕,默默遞給了女孩。抬起手想抽煙,這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煙已經抽到盡頭,連餘燼燒到手指,他剛才也沒發覺。再抽出一根煙,徐永晉點燃後,皺著眉頭狠狠吸了一大口,覺得自己眼角有些濕潤了。
「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可他卻犧牲在國外,連遺體也沒留下來,我恨這場戰爭,要是沒有戰爭,我哥哥也不會犧牲……」
徐永晉想安慰小姑娘,卻不知應該怎麼說。回想一下,如果自己戰死在沙場,家中的父母、姐姐又會怎樣?他們是否跟這個小姑娘一樣,好像天塌下來了?答案讓徐永晉感到很恐怖,父親也許很堅強,母親是一定無法承受這個打擊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光想想,徐永晉都為母親擔心。
「你母親呢?」
「我媽受不了打擊,前些日子過逝了……」
女孩一哭,徐永晉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半坐起身子,伸出手想拍拍女孩肩膀,又想起男女有別,伸出的手僵在半道上,看著周圍人很是奇怪看著自己,好像自己把人家小姑娘欺負哭了,徐永晉漲紅了臉,結結巴巴抱歉道:「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
哭了一會兒,女孩止住哭聲,拿起手帕擦了下眼淚,這才發覺手中的手帕是對面軍人的,不好意思還給徐永晉:「對不起,把大哥您手帕弄髒了。」
「沒關係,這沒什麼。對您母親的故去,我很抱歉。」
「算了,已經發生的事情,想挽回已經不可能了。」
「那麼以後你只能一個人生活了?」
女孩默然點了點頭,抬起臉看著徐永晉:「我這次到部隊領取我哥遺物,完後回家讓我哥永遠陪著媽媽。」說著女孩眼圈一紅,徐永晉連忙將剛接過來手帕又遞過去,女孩搖了搖手,深吸一口氣:「你們十師不是主力中的主力,是王牌部隊嗎?三十八團威名更是家喻戶曉,美索不達米亞之狼,不懂事的小孩都知道。二十旅傷亡那麼大,你們又再幹什麼?為什麼不幫忙?」
「我們?我們三十八團也打的很艱苦……當時部隊被佔有壓倒性優勢的敵人圍困,部隊傷亡很大,許多連隊打的只剩下幾個人,對不起,沒有幫助二十旅,我感到很遺憾……」徐永晉支支吾吾替三十八團辯解著,可看著面前臉上還帶了淚痕的小姑娘,所有的辯解都顯得那麼蒼白,那麼無力,徐永晉越說聲音越低,鬢間蹦出了豆大的汗珠,好像女孩哥哥死全是因為他們三十八團支援不力,他就是沒有將二十旅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罪犯,無力地說道:「對你哥哥的死,很抱歉,我們沒有做出更大的努力,實在是抱歉。」
剛才徐永晉可以指著鼻子痛罵那些什麼也沒做,卻高談闊論的看客。如果說,戰爭是為了保護這些看客可以在安全的大後方,不用面對前線將士鮮血,大談特談什麼共和國需要戰爭,要輸出民主、自由、人權,幫那些殖民地百姓獲得主權,徐永晉是會竭力反對這樣的戰爭,哪怕敵人入侵中國,將這些看客全殺光了,他也不會動半點同情心。指責起那些看客,徐永晉大可理直氣壯,哪怕言語不合,雙方大打出手,徐永晉也不害怕——一群沒見過血的看客,如何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戰士的對手?可是,言辭尖銳的徐永晉面對柔弱的女孩,他卻不會說話了,徐永晉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將所有一切老老實實告訴小姑娘?連死亡都不怕,卻害怕女孩的眼淚,這實在有損他硬漢形象。
「你們鐵血青年團不是天下無敵,是美索不達米亞之狼,任何敵人都不敢跟你們對陣嗎?你們又怎麼可能被歐洲病夫圍困,無法幫助我哥哥他們部隊?二十旅真的損失很慘啊!」
如果地上有條裂縫,徐永晉恨不得馬上鑽進去。挺直的腰板早已軟了下來,再也挺不起來了。「什麼鐵血青年團?什麼美索不達米亞之狼?假的,這些全他媽是假的!我們是鐵血白癡團,是一群害怕看不到明天太陽升起的軟蛋!」徐永晉在心底無言的吶喊著,可這話他卻說不出口,就是說出來了,誰又會相信?
「你們本來有機會幫助二十旅的是不是?大哥你說啊……說啊!明明有機會不讓我哥他們白白死去,為什麼不救他們?你們是全軍的驕傲,是戰無不勝的啊!」
徐永晉不敢看女孩子的臉,低下苦著的臉,大口大口抽著香煙,女孩的質疑一直在他耳邊迴盪,聲音卻遙遠的彷彿從美索不達米亞傳來,開始是一個女孩子在質疑,到後來,二十旅無數死難在戰俘營的弟兄在衝著他咆哮,這讓徐永晉整個人快要蜷曲成一團了,拿著香煙的手一直在顫抖,不知什麼時候,兩滴淚水從眼眶裡滾落下來。
眼淚是熱的,透明的淚水沿著手背向下滑落,就好像徐永晉的心,正在朝無底的深淵落下去,繼續落下去,沒有止境,看不到終點。
「……大哥您哭了?」女孩連問幾個問題,徐永晉一個也沒有回答,正不耐煩著,卻看到徐永晉正在默默落淚,女孩終於清醒過來,輕輕問了聲。
徐永晉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堅定的說道:「沒有,大哥是男子漢,男子漢從來都是流血不流淚!」
「可是……」
「對不起,我有些事情要離開一下。」說著徐永晉拿起挎包,站起來朝外面走去。他實在無法再面對這個天真純潔的小女孩了,他害怕自己在小姑娘面前會失態,會發瘋!
徐永晉紅著眼朝兩節車廂交界處衝去,面對好像一頭獅子的徐永晉,過道上的旅客紛紛避讓,給他騰出一條通道——這個軍人現在就好像一個火藥桶,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爆炸了,要是自己不識相,將火藥桶點燃了,下場肯定好不了。小姑娘一愣神,徐永晉衝出幾步遠,小姑娘才反應過來,慌忙站起來追了過去:「大哥,大哥您別走……我還想聽大哥講講戰場事情,我想聽聽我哥哥是怎麼作戰的呀……大哥你別走!哎呀……」
聽到身後一聲驚叫,徐永晉站住了,轉過身見小姑娘追的太急,讓過道上行李絆了下腳,現在正掙扎著從過道上爬起來,猶豫片刻,徐永晉走回去將小姑娘攙扶了起來,拉著她朝車廂交界處走去。
走到交界處,那裡有幾個農民正打了地鋪,半*在牆壁上休息,徐永晉拉了一個小姑娘過來,讓休息著的農民很是迷茫。徐永晉眼睛一瞪,臉上肌肉抽動兩下,半*在牆壁上的幾個農民渾身一激靈——他們還沒見過跟野獸一樣的人的眼睛呢!——紛紛爬了起來,手忙腳亂收拾好行李,一個個側著身從徐永晉身邊溜過。
等所有人都走開了,徐永晉將車廂兩邊門用力關上,阻止了兩邊人可以偷聽這裡說話,借助玻璃,他們當然可以看到這裡發生的事情,可是只要聽不到,徐永晉就不用擔心了。
徐永晉壓低了聲音:「聽著,戰報上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東西,明白嗎?戰報是騙人的,陣亡通知書也是騙人的!」
「騙人的?」
「不錯,全他媽是騙人的!……不過你哥哥犧牲的事情卻是真的。」
女孩子不相信,迷茫地喃喃道:「怎麼可能?戰報怎麼可能是假的?」
「我說假的,就是假的!我他媽在前線出生入死,三十八團什麼仗沒打過?只要有仗打,上面那些狗娘養的,第一個就想到我們三十八團!」徐永晉煩躁地捶了車廂壁一拳,低啞著嗓子咆哮著。把小姑娘嚇了一跳,面色蒼白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相信徐永晉說的話。
「二十旅?二十旅的傷亡哪是慘重可以形容的?分明是全軍覆沒!這樣的戰果,我們那些戰報怎麼可能報導?!為了救援二十旅,不光我們三十八團打殘了,這個十九旅、外籍兵團第一師、第二師都打殘了。為了將二十旅從敵人重兵圍困中解救出來,遠征軍付出了傷亡兩萬多人代價,這麼大的損失,建立兩個旅部隊還有餘,可就是付出這麼大犧牲,上級還是千方百計想要解救二十旅,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太遲了,等我們打進去,一切都來不及了……」徐永晉無比失落說道。
他當然不會把真實情況告訴小姑娘,作為一名戰士戰鬥到死,說起來總比作為一名俘虜而死要好聽的多。為了小姑娘心底裡最後還能得到一點安慰,徐永晉不介意自己說點謊話,何況,這所謂的謊話,也是軍方嚴厲禁止洩露的。
「戰爭不是過家家,土耳其軍人也不是歐洲病夫,他們也是戰士!不錯,跟我們比起來,土耳其人傷亡是更慘重了點,可這不能說明我們就能輕易將他們擊敗,你要是看了戰報,自己統計一下,到現在為止,戰報上消滅的敵人數字合起來有多少?真要消滅那麼多敵人,同盟國早就不存在了!可是,我們現在不過剛剛將土耳其打趴下而已。戰報上永遠不可能介紹我們打的敗仗,也不會說為了勝利,我們付出了怎樣的犧牲。無數懷著對生活美好憧憬的年輕人走進部隊,沒兩個月,擺在他們家屬面前的,卻是冰冷的陣亡通知書。我的班裡,到現在為止,一開始就在這個班的,不過只剩下了倆人,其他不是死了,就是重傷殘疾了,後來補充的也犧牲了不少,這麼大代價,戰報上又怎麼可能說?」
「我哥哥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被土耳其人包圍?」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旅戰鬥傷亡太大,上級命令二十旅接替我們旅擔任先鋒,結果陷入敵人包圍圈裡。動員了所有能動員的部隊去救援,到最後都沒救出來。這次戰鬥是遠征軍奇恥大辱,不光戰報上沒有,部隊還禁止任何人談論這場戰鬥,一切就當他從來都沒發生過,你就是詢問軍方,軍方也會回答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戰鬥。」
「連我哥哥是怎麼戰死的,也沒有人會告訴我詳細經過?」
徐永晉無言點了點頭,女孩摀住臉失聲痛哭,這樣的答案是她根本想像不到的。如果今天沒有遇到徐永晉,她只能無望地追尋著真相,也許到死,她也找不到自己哥哥是為什麼戰死的。
「光當」一聲,「喀——噠——隆——喀——噠——隆」,火車變更了鐵軌,進了一個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