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閒有些不自在起來,極不易察地往後退了小半步,微低著臉頰,用眼角的餘光在殿上快速掃了一眼。
齊國朝廷的這些臣子,沒有什麼出奇的人物,最讓他好奇的,是高高在上的龍椅旁邊正在微微蕩漾的珠簾,珠簾上面泛著群臣後方水池子裡映來的清光,看著清美無比。
他知道,那位北齊真正有權的皇太后,就在珠簾之後,
……
許久之後,龍椅上那位天子撐頜打了個給欠,似乎也聽得厭了。
「使臣們遠來辛苦,退下歇息吧。」年輕皇帝揮揮手。范閒如釋重負,滿臉微笑復跪於地,與眾下屬對著龍椅拜了再拜,就準備拍屁股去找北齊那些真正辦事的官員,趕緊去把可憐的言公子搞出來。
但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人的意料。
「范……公子?」北齊皇帝的唇角似乎帶著一絲笑意,看著范閒,輕聲喚道:「你且留下陪朕說說閒話。」
群臣一陣微訝,心想朝堂之上,陛下竟然稱呼對方主使為公子而不是官稱,實在是有些不合禮數。范閒卻想不到這些,只是心頭大驚,難道這位年輕皇帝知道了什麼?
他趕緊行禮應道:「外臣初至,不知殿前應對,實在惶恐。」
「無礙,無礙。」年輕皇帝似乎很好說話,笑著說道:「此次得知是范公子都來,朕極為欣喜,好教範公子得知,《半閒齋詩話》朕也是時常誦讀,就連太傅大人對公子才華也是讚不絕口。今日國事已畢,范公子且陪朕隨意走動走動,朕盼著范公子前來已久。也順路讓范公子看看本朝皇宮裡的景致。」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身為外臣的范閒哪裡還敢多話,只是心頭微微一動,北齊太傅是莊墨韓的兒子,莊墨韓在慶國皇宮之中,被自己整得狼狽不堪,對方竟然誇獎自己才華?
使團退出大殿,林靜略含擔憂地望了范閒一眼。范閒微微頜首,示意對方自己會注意。
當北齊的臣子們也退出去後。整座大殿顯得更加清曠,隱隱可以聽見長檯畔水池裡魚尾擊水的嘩啦之聲。幔紗後方宮女們輕柔的腳步。
一直坐在龍椅上的年輕皇帝此時似乎放鬆了下來,伸了個懶腰,望著范閒呵呵一笑,逕直從龍椅上跳了下來。接過太監遞上的毛巾胡亂擦了擦,一拍范閒的肩膀說道:「走,我要讓南朝的詩仙瞧瞧咱們北國的仙宮。」
范閒暗自叫苦,誰能料到這位陛下竟還是個孩子習性,正準備跟著他往殿後走去,卻聽著那層自己一直暗中注意的珠簾後傳出一聲咳嗽的聲音。
北齊皇帝微微一怔,面帶苦色轉過頭來,對著珠簾行了一禮道:「母后,孩兒見著范閒心中喜悅,故而失禮。還望母后饒恕。」
已有宮女緩緩拉開珠簾,當當珠子碰撞之聲清脆響起。一位貴婦從簾中走了出來。
范閒趕緊低頭,不敢細看。但奇毒的眼光依然看著珠簾下方的那隻腳。
那位貴婦穿著一雙繡金的綢花鞋,看似隨意,卻華貴無比。
更讓范閒震驚的是,緊隨著這歡綢花鞋後,還有另一雙腳也隨之踏出了珠簾——這個世界上有誰敢和北齊太后一起坐在珠簾之後,聽著皇帝與外國使團的對話!
那歡腳上穿的是一雙布鞋,鞋底是千層布密密納成,是鄉村裡極常見的手藝,鞋口是黑白二色,只在那細細嫩嫩的腳跟處,露出一絲喜慶的花布。這種布鞋通常會在鄉野鄙地的新年中看見,而出現在北齊的宮廷之中,就顯得異常怪異了。
范閒卻猜出了布鞋的主人是誰,愕然抬首,再也顧不得禮數,雙眼寧靜,實則暗自警惕地看著她,看著頭上依然紮著花布巾的海棠姑娘!
沒想到海棠竟然會和太后一道,從珠簾裡出來!
……
范閒與海棠的眼光宛如實質一般撞在一處,北齊宮殿裡的空氣都有些不安起來。也不過白駒過隙的一瞬,范閒又已收回目光,向著海常身邊的貴婦跪了下去:「外臣范閒,拜見太后。」
太后看了他兩眼,微微皺眉,心想這個聽范閒的慶國官員,怎麼生得如此漂亮?簡直可為妖邪了,難怪朵朵今日非要偷偷上殿來瞧,難道身邊這丫頭……她將這些想法揮去,微微頷首,然後對皇帝說道:「你師姑回來了既然你要帶范大人去宮中閒逛,那和師姑一路去吧。」
皇帝面有難色,似乎很不情願和海棠一起去,但難礙母命,只得苦笑著對海棠說道:「師姑什麼時候回的?」
海棠將冷冷的目光從范閒的臉上移開,對著皇帝微微一福行禮道:「陛下,民女昨日回京,家師心憂最近京中惡人太多,故遣民女回宮。」
范閒苦笑,上京有惡人?這自然說的是愛用春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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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齊國的皇宮之中,范閒不由想起了一個已經很陌生的成語,這是前世的殘留:齊人之福。因為這座皇宮著實配得上年輕皇帝先前說過的「仙宮」二字、生活在這座皇宮裡的齊國貴人,確實很有福氣。
高高的青樹從整體顏色為素黑的宮殿群落旁伸展出來,就像是一位冷峻而細心的女子,正在為誰打著小扇,那些青青蔥蔥的樹枚或俏皮地探出素黑簷角來偷窺,或無力慵懶地擱在青瓦之上暫歇,或是在宮中地上那些花枝招展的鮮花上方伸著懶腰,像是在蔑視那些嬌弱的植物。
整座宮殿與四處可見的大青樹交雜著,輝映著,青黑相間,剛柔互濟,美不勝收。
宮殿群分作好幾層,依著一方青山而建,顯得格外奇妙。三人在一大堆太監的服侍下往前走去,繞過山間清溪旁的長廊,已經上到了第二層。直到此時,范閒才稍稍鎮定了些心神,開始用心觀察皇宮裡的景致,不免有些讚歎,雖然皇宮依山而建,從軍事或者日常起居的角度來看,是顯得有些愚蠢的抉擇,但看著長廊旁的清水緩緩流淌,四周清爽的顏色風景充斥著眼簾,范閒也終於明白了很多年前的人們選擇此處做皇宮的真正理由。
美,真是太美了!
可惜范閒不是齊國人,此時更沒有齊人之輻,身邊並沒兩個絕色美女相伴,有的只是齊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還有齊國年輕一代最強的高手,曾經打得自己滿地狗爬的海棠姑娘。
皇帝身著黑色外衣,腰間繫著金絲聖帶,袖口寬廣,打扮頗有古意,他雙手負於身後,當先領路往宮裡走著,似乎忘記了是他強拉著范閒留了下來。
范閒有些拘謹地跟在皇帝的身後,時不時用餘光瞥一眼身旁的海棠,他和這位女子之間更是有極大過節,雖然相信在皇宮之中,對方不會對自己如何,但感覺總還是有些緊張。
但是海棠朵朵竟是正眼都沒有看他,似乎從來沒有遇見過他,也沒有中過他的毒,也沒有聽過他的酸辭。
范閒明白了一些什麼,所以溫和笑著,沒有多說話。不過一時,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似乎終於是累了,指著前方一處平地裡的涼亭,輕輕一點手指頭。
霎時間,一大群太監腳不沾地地「沖」了過去,在極短的時間內將涼亭打掃得乾乾淨淨,那幾個坐欄是擦了又擦,點了幾柱黃香,備好了清茗壺杯。
走入涼亭之中,身旁山風夾著清流濕意微微拂來,皇帝站在欄邊,雙手負於身後,輕聲說道:「拍欄杆,林花吹鬢山風寒,浩歌驚得浮雲散。」
范閒恰到好處應道:「好辭句。」
皇帝轉過身來,一雙清明眸子極感興趣地望著范閒,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拍朕馬屁,拍得如此漫不經心的,范閒你當是第一人。」
范閒一窘,不知如何言語,拱手道:「外臣惶恐。」
「惶恐倒罷了,不要惶恐不安就是。」皇帝坐下取起茶杯便飲了一口,忽然看見海棠,不由笑著說:「小師姑,今日在朕面有怎麼這般拘謹,往日裡是請你也請不動,只肯在園子裡種菜,今日既然入宮,且放寬心賞賞景也好。」他輕聲歎道:「朕總以為這宮殿太美,美到朕都沒有心思出宮行走。」
這話裡似乎有些旁的意思,范閒只當自己聽不懂,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坐了下來,自有太監奉上精茶,他緩緩啜著,不知道這位年輕的皇帝忽然間動心思將自己留在宮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海棠也端了杯茶,坐在山亭外側的欄杆上,目光投向亭畔流水,不知所思何物。
「范閒,你看朕這宮中景色如何?」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這是皇帝今日第幾次重複這個話題了?略一斟酌後答道:「宮在山中,山上有樹,樹在宮中,景致清美,最稀奇的倒是這重重宮簷竟似與整座山景渾然一體,一不顯得山色吞沒了皇宮威嚴,二不因宮殿之繁華弱了山色蒼漠,竟給人天人合一的感覺,外臣實在是讚歎不已。」
「噫?」
范閒無意的話語,似乎讓北齊的皇帝有些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