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缺從門後提出一隻小鐵鏟,在擱刀聽雨堂外一株枝繁葉茂的桂樹下停下腳步。輕輕拍了拍桂樹粗壯虯結的樹幹,感慨道:「昔有吳剛伐桂之事,每一斧頭下去都能砍出一個巨大的缺口,但一將斧頭收回來,桂樹被砍的地方就立即合攏了。年年歲歲,吳剛連一株樹也伐不倒。」
宋缺指了指不遠處一株足有十丈高、如同鶴立雞群的桂樹,那巨大桂樹旁邊還有一株更加高大、只剩下乾枯樹幹的枯木,上面還有雷火澆注的痕跡。其餘的桂樹都是圍繞著那株最高大的桂樹而生。繁密的枝葉遮天蔽日,樹葉下星星點點的小黃花噴發的香氣濃的像是升騰起了一層氤氳一般。
宋缺道:「所以宋某小時候就曾對著桂樹練習刀法。當時我心氣高,第一個對象就是院子裡最高大的那一株。桂木堅韌、癒合能力極強,小時候宋某經常將刀卡在樹幹上,崩壞了無數把刀。後來也是八月之時,宋某靜坐桂樹下參悟刀道。而後醒來,一刀帶走了那桂樹幹上一圈皮,自以為刀道小成。那株最高大的桂樹慢慢枯死。後來天降雷劫,才成了如今這般模樣。老人說這院子裡兩株桂樹早已活了無數年,與剩下的這一株一雄一雌,這片桂林都是它們繁衍而出。後來那雄樹枯死,這桂林果然沒有再生出一株桂樹。」言語中頗有些唏噓不已。
看著剩下的這棵三人合抱也抱不住的老桂樹,下面根須虯結,像一隻巨大的爪子牢牢釘在地上。朱浩可以想像當年的宋缺那一刀的風采。宋缺就是宋缺,他說的一刀,絕不會是一式刀法。能在九刀之約中一刀破去寧道奇千記鳥啄,與一刀破開桂樹樹皮的情景應該是極為相似的吧!
宋缺收回目光,向前走去,又在一株很奇特地桂樹下停了腳步。之所以奇特,並不是因為它特別高大或者繁密。而是因為它長得極為端正筆直,除了頂端繁密開散的枝葉之外,高達三丈的主幹上幾乎沒有任何的分支。要知道桂樹應該是屬於灌木類的,分枝性極強,自然生長的話絕難長高,更分不出主幹。這一株筆直的桂樹在整片桂樹林倒也算是一道奇觀了。
「就是這裡了。」宋缺微微一笑,拿起鐵鏟開始鏟土。朱浩在一邊看著,倒也是驚訝。鏟土的活他當然幹過,不過高高在上的宋缺那雙習慣握刀地手來鏟土。真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
「是不是很奇怪?」宋缺頭也不回的道。
「有一點。」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自己地事總要自己解決。」朱浩對宋缺的印象有了改觀。至少現在的宋缺是一個凡人,而不是他印象之中那個遙不可及的、孤傲並高高在上地「天
「宋兄說得對。在下受教了。」
說話間,宋缺鏟出一個土坑,露出下面地窖裡泥封已久的酒罈。宋缺露出一抹笑意,將裡面的酒罈提出來。搜書網輕輕的放到一邊,然後又細心的將土坑填平。一切做好了才拍拍手,抱起還帶著泥土的大酒罈子笑道:「好了!」
「當初埋下這桂花酒的時候,宋某才二十多歲。自以為刀道已成,便挑戰當時的第一用刀高手霸刀岳山,經歷人生第一次苦戰,將之打敗。現在想想,歲月無情,已經三十年了。」
朱浩到道:「宋兄的刀道不也因為這三十年的洗練而更加精粹,達到至境了嗎?」
「什麼至境!」宋缺嗤笑一聲。隨即落寞地道:「哪是什麼至境?說是瓶頸差不多。刀道永無止境,最怕的就是止步不前。朱兄不是說了,宋某也是一個俗人嗎?」宋缺側頭一笑。
「那是我故意激你的。」朱浩坦然笑道,「當今世上,又有幾人可堪入宋兄法眼?」
說話間。兩人已經行到了擱刀聽雨堂前。宋缺將酒罈放在小几旁邊,盤坐在矮榻上。拍開泥封,塵封已久的濃郁酒香帶著醉人的氣息撲面而來,融合著桂花恬靜宜人地香味,更是令人酒蟲翻動。就是不會飲酒之人也會食指大動。
「有風香十里。無風十里香。好酒好酒!」朱浩興奮的讚道。
宋缺望向屋外稍有些陰沉的天色。道:「秋雨將至,這擱刀聽雨堂倒要名副其實了。」
「此情此景。不是更祝酒興嗎?」
宋缺為朱浩斟了一杯酒,忽然道:「朱兄崇敬史上那些英雄?」
朱浩一怔,道:「兩個答案,不知宋兄是想聽我說公還是說私?」
宋缺淡然一笑,道:「朱兄心裡認為是哪一個就說哪一個吧!」
朱浩笑道:「從公說,每一個保家衛國的戰士都值得崇敬。從私說,我小時候很崇敬衛青、霍去病北逐匈奴,揚我國威;也因陳湯一句明犯強漢者,雖遠比誅的雄辭壯語而熱血沸騰。後來覺得所有人與武悼天王相比,便如同皎月之旁地星空,只能點綴陪襯它地光華。」
宋缺停下酒杯,動容道:「世人皆侮他、辱他、罵他、恨他,為何朱兄如此推崇於他?」
朱浩道:「沒有冉閔,三千年的中華歷史或許已經斷絕了。比起無窮地內耗、華夏子民的互相傾軋來說,只有他這樣維持華夏火種的先賢才真正值得我去敬佩。」
「朱兄的見識果然非同一般!」
「正因為中原之地富饒繁華,所以這塊土地孕育出智慧而有靈性的炎黃子孫。中原之外的的荒僻貧瘠令我們失去了向外開疆拓土的興致。也正是因為她的富饒,吸引了周圍虎視眈眈的狼群!無胡十六國只是一個開始,如果炎黃子孫始終不知自省的話,終有一天將沒有另外一個武悼天王來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朱浩長歎一聲,將杯中琥珀色的醇香桂花酒一飲而盡。心中徘徊的惆悵隨著美酒入喉而減少了一些。
兩廂沉默,宋缺忽然輕笑一聲,開口道:「我們來聊聊武藝吧,朱兄地一身武功的確令我驚訝。」
朱浩直言笑道:「應該是宋兄一眼看來覺得稀鬆平常難如法眼吧?」
宋缺臉上也閃過一絲尷尬,畢竟聞名不如見面。寧道奇的水平他是知道的,而朱浩在天津橋的最後一劍的威力宋魯等人也給他仔細的描述過,心裡當然也就把朱浩的位置擺得更高。但是朱浩才來山城的時候,宋缺一眼看去,他也只有頂尖高手地水準,只是隱匿氣息的法門比較高明而已。這樣的水準,當然難以進入他地眼界。
頂尖高手與宗師級的高手精神境界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頂尖高手就如同繭子中的幼蟲,眼界只局限在繭子中那侷促有限地空間裡;而跨入宗師境界的高手就是破蛹化蝶,才能真正的見識到世界的精彩。兩者之間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之前在內堂議事的時候。朱浩絲毫不受到他氣勢影響,並瞬間破開他的氣機封鎖,光是這點表現就令宋缺覺得對方高深莫測了。在宋缺印象裡。朱浩應該是平時故意藏拙,只在戰鬥的時候才顯現出自己狀態。
宋缺坦然道:「朱兄實是高深莫測,行為舉止令人難以猜度。」
朱浩忍俊不禁道:「什麼高深莫測,學了些假把式。實在不值一提。」
宋缺怫然道:「朱兄用的是假把式,那宋某亦不成了玩兒刀的?」
朱浩一笑,非常坦白的說:「宋兄有所不知,我這一身功力多半是借外力而成,根基不穩,地確是比不得宋兄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來,對功法的體悟那麼深刻。」
宋缺卻笑道:「宋某倒聽說朱兄有一句常掛在嘴邊的話,可見朱兄心胸才能——宋某也不得不承認,武功的確只是小道而已。」
「習武地終究只是一小撮人,代表的也只是為數不多的江湖中人的明爭暗鬥。普通人關心的只是衣食飽暖而已。而這天下。最多還是普通人。」
「朱兄胸襟豁達,立意深遠,世人難及!」宋缺敬了朱浩一杯,再度讚道。
「我們不是說武藝麼,又扯遠了。」朱浩忽然想起剛才地話題。訕笑一聲,接著說道:「想起當初練武,朱某也有許多感慨。我曾聽許多前輩先賢們說過一些奇功妙法,還有對武學一道地見識。初時進境神速,後來卻連連遇到瓶頸。精神修為反倒因為這些見識成了武功進步的束縛。」
宋缺眼前一亮。道:「朱兄卻是有福了。只要知道那些至高境界。便如在茫茫海上找到一盞指路地燈,不會迷失方向。終有一天可以達到武學的至高境界。寇仲說朱兄教他們習武之人要有海納百川的胸懷,博采眾長,互相印證、互相進步。這句話宋某也是極為贊同的,可是又有幾人願意將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得到的寶貴經驗拿出來與別人分享呢?」
朱浩道:「宋兄博覽群書,當知道《中庸》裡有一句名言: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武道也是這般,所以宗師級的高手洞察明晰,可以在危險到來之前產生預感。」
宋缺本來就是宗師級的人物了,自然是非常贊同,點頭道:「的確是這樣,只是宋某也不如朱兄看的這般透徹。」
朱浩引經據典,道:「有兩位劍術登峰造極的前輩。一位只誠於劍,一位先誠於人,兩者決鬥,宋兄以為誰贏?」
宋缺皺眉,這個問題的前者跟他極為類似,只是將劍做刀便一樣了。他專注刀道,心無掛礙,始到了「除刀之外,別無他物」的境界。至於誠於劍和誠與人,兩者誰更高明,他當然傾向與前者。但是朱浩在這麼說,自然不會那麼簡單了。這個問題的確值得人去深思。
朱浩忽然道:「外面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秋雨細如牛毛,飄飄灑灑,將遠山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一切都變得朦朧,就如同眼前這個問題一樣。
宋缺沉默一陣,給自己斟滿酒杯,舉著酒杯端視一陣,道:「宋某便是前者。」
朱浩道:「刀槍劍戟都是殺人利器,武功也只是為了使殺人更加有效率罷了。朱某認為,無論哪一種道,都要在自己的心中放一盞明燈,指引方向,越靠近就越溫暖。刀劍無情人有情,情是世間最美好的東西,為了刀劍而放棄情感才是捨本逐末。」
宋缺輕輕蕩漾著酒杯,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杯中琥珀金黃的美酒。
朱浩繼續道:「誠於劍的那位前輩,心中沒有親人朋友,所以沒有約束和羈絆。誠於劍,固然能讓劍法達到極致,卻同樣會迷失自己。用劍的是人,連自己也捨去,反倒在極致之道上落於下乘。」
宋缺知道朱浩的話有點醒他的意思,但是有人突然告訴你,你一生所堅持的東西從一開始就錯了,你會怎麼樣呢?宋缺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
朱浩笑了笑,道:「那位先誠於人的前輩曾說:唯有誠心正義,才能到達劍術的顛峰。」頓了頓,朱浩又道:「一切的道都在人的本心之中,只有去除一切後天而生的執念才能看到。這個道,就是我們心中的那盞明燈。」
宋缺有些失神,喃喃道:「誠於人方能問心無愧,問心無愧所以才能真正的心無掛礙。」宋缺長歎一聲,苦笑道:「宋某果然是一個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