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張之洞還在他的國務院辦公樓四樓他的辦公室進而來回踱步。日落後的窗子滲進一些灰白的光線,映在他的額鏤深紋的臉上,這張臉上好像罩了一層陰影,只有那長長的白鬚被陽光照的更白了。
張之洞年已六十八歲,雖說身體看似還算不錯強健,但踱起步來,緩慢的步履卻沒有多少力感,無論是神色或相貌他都已經顯現出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的老態。
儘管作為帝國總理大臣,但是他的辦公室房間不大,與其它文武官員房間內大都擺設著西式的辦公桌椅不同,這個房間裡的辦公擺設無不是傳統式樣,有很多甚至是他從湖北帶來。屋裡唯一一樣西方式裝的擺設,只有一套舒適但卻不豪華的皮面沙發。一張普通的紅木書桌靠牆而置。靠牆的玻璃書櫥裡擺了的書籍,除去古文典籍外,書櫃中還有不少西洋政經譯書籍譯本,作為帝國總理大臣,無論是中學為體也好,西學為用也罷,他總在學一些西洋的東西,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道理,久經官場的他豈會不知。
而在書桌的背後牆壁上懸掛著陛下的半身戍裝畫像,在中國這幾乎是官方式的擺設,政府部門、學校以及大多數國民的家中,都懸掛著陛下的半身畫像,有的是政令要求,有的則是表達對皇帝忠心的一種方式,而在書桌的對牆上,則懸掛著那幅陪了他幾十年的《古北口長城圖》。
與大多數高級官員有一點與眾不同的是,他的辦公室裡沒有裝電話。目的是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擾,必須來請示他的事情要通過他的秘書長的允許才會來敲他辦公室的門。在絕大多數時候,他經常獨自一人幽閉在這間與外界隔絕的辦公室裡,閱讀一些公文和信件,抑或是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思考著一些重大問題。
他就是這樣主掌著這個龐大的帝國的政務,越來越專業化的分工和大多數時候,皇帝直接聽取匯報,使得他這個總理大臣並沒有太多的事物,他當然也明白,軍方戰事,即便是皇帝也只有建議權,更何況他這個總理大臣。至於工業、經濟、法律事物,他更是一個門外漢,他這個總理大臣的用途,就是維持這個半新半舊的帝國官僚體系的正常運作,最終實現三千年政體的大變革。
而在這個晚春的黃昏時刻,已經到了下班時間的他沒有急於回他的那棟陛下贈予他的私人官邸,而是是神情肅穆的來回在房間裡踱著步子,他恍惚覺得有一絲不安的陰影掠過他的心頭,但這絲陰影又那麼飄飄忽忽,令他捉摸不定。
就在剛剛十幾分鐘前,他看到了帝國調查局、帝國警察總局向他呈送的一份報告,這份報告確認了共和派涉及到「上海叛亂」,因司法部長率團出訪,司法部次長已經批准了一份史無前例的逮捕令、搜查令。
「3859人」
喃喃著這個數字,看著那一個個名單,張之洞似乎看到了歷史的重演,只不過幾百年前,洪武帝是借胡唯庸案殊連甚廣,而現在,卻是……
——這是怎麼回事呢?
陛下知道這一切嗎?
從昨天「上海叛亂」之後,他最為擔心的事情,就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波,而接著類似的消息紛至沓來,各地先後關閉了共和派的報紙、會所,逮捕了大量的涉及「上海武裝叛亂」事件的相關人等。
那是根據在叛亂頭目梅恩平以及其它相關人等的家中抄出的名單、信件逮捕的,那時已經超過一千人,正如他所擔心的一切,逮捕在今天再一次擴大了。
甚至就是連楊度、孫中山等人都在位列名單之上難道說陛下真的要借上海通敵武裝叛國案施以鐵腕嗎?
這個念頭不過是剛一冒出來,張之洞的眼前就浮現了出陛下曾經的言語。
「給人以做人的尊嚴這就是我所追求的理想國家」
「所謂的做人的尊嚴,最基本的前提就是自由自由的言論帶來的是自由的意志,最終自由的意志帶來是的民族的進步」
不會的陛下絕不是那種人他不會趁機清算共和派、立憲派的,在他說出這番話時,張之洞自己都在心裡懷疑著這一切,做過一個老官僚,他當然知道,人都是會變的,尤其是在面對權力的誘惑的時候。
有什麼比至高無上的皇權更具誘惑呢?現在有了這麼好的一個機會,誰會放過呢?
「噹噹噹」
敲門聲響了起來,然後他的秘書長開門走進來。
「相爺,袁部長來了」
袁項城?
「快快請他進來。」
現在的張之洞可不像過去那般輕視袁世凱的不讀書,現在他們兩人可謂是交情頗深,兩人皆為保皇派領袖,無論於公於私都要和睦相處,更何況還有袁世凱的刻意奉誠。
他的話音下後,身材稍顯肥胖的袁世凱走了進來,看見了窗口灰白的光線裡,張之洞瘦長的身影。
「蔚亭,我正在去找你」
張之洞熱絡的請袁世凱坐下來,這事他還真得要聽聽袁世凱的意見,他比自己更擅於揣摩陛下的心思。
「蔚亭,知道今天司法部……」
「張相,您是說中司法部簽署的逮捕令嗎?」
袁世凱問了一句,實際上他來這也是為了這件事。
「怕是明天,全國都要出大亂子,蔚亭,此時正值興國一致關鍵之時,我怕……怕……。」
剩下的話張之洞還真不好過,雖說隱約猜測這有可能是陛下的意思,但為人臣的豈能妄揣測聖意,更何況陛下昨日說的非常清楚,由司法機構處理此事,甚至還建議由咨議院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調查上海武裝叛亂事件中的通敵罪行。
「張相,您是擔心這是陛下的意思嗎?」
袁世凱看著張之洞,把他想說而未說的話給說了出來,身為內務部長,他當然知道司法部簽署的逮捕令,在得到警察總局的報告後,他就開始在心裡猜測著這件事背後的影子,可最後的結果卻是讓他驚出一身冷汗來。
「陛下,陛下為聖君,自不會籍此……我是怕有些人打著陛下名義,徒增禍端啊」
雖說袁世凱把自己想說的話給說了出來,但張之洞還是老道的把事朝臣工身上扯,把陛下撇個乾淨,這才是為人臣應該做的事情。
「打著陛下的名義?……張相,您的意思是調查局?」
心底佩服著張之洞的老道,袁世凱倒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情報局、調查局,可謂是陛下的……」
張之洞想說卻未說,東西兩廠,這是私下裡有人給這兩個部門的評價。
「上海通敵叛國案,自然要懲處,可是……昨天逮捕一千多,今天又是近四千人」
說到這,張之洞忍不住一歎。
「除去禍首梅恩平之外,尤列、楊度、孫逸仙,但凡知名立憲派、共和派人士無不被列名單,我擔心,這麼抓下去,遲早會出亂子的」
心憂著,張之洞站起身。
「看來,這件事,我是一定要去問問了」
張之洞又開始在地毯上踱來踱去,那些蒼老的臉上儘是一絲憂色。
「過去,很多事情,像工業規劃什麼的,我不懂,所也就不問了,我這個總理大臣,就是在帝國新舊官體的緩和,是……嗯,維繫帝國政體穩定的一道基石」
張之洞說出了陛下曾經的言語,他也樂得如此,他在湖北辦工業時,亂插手,結果浪費國弩無數,現在陛下一文錢都當成幾文花,自然不敢放手讓他折騰,所以,他知道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做這緩衝器,磨合新舊官體。
雖說這看上去似是無權無責之任,可久歷官場的他豈不知道這事關帝國未來千百年之穩定,其變革一改自隋朝起一千餘年之政體,這或是他這一輩子能做的最後也是最重要最大的一件事了。
所以他才會毫無任何怨言,但現在這件事,他覺得自己這個總理大臣必須要出面問上一問了。
「但是,張相,若不是證據確鑿的話,想來司法部也不會簽署逮捕令……而且,你也看到了,現在國民激怒,對那些通敵賣國叛亂之徒,更是人人喊打會不會……」
袁世凱嘴上這麼說,可話說盡就悄悄的拉長著,這是留給張之洞反駁自己,同樣堅定他「為國為民之心」的機會,袁世凱所擔心的不是抓那些人會引起什麼亂子,他擔心的是會不會牽扯到自己。
「好啦蔚亭,我們不要爭論了。假如身為總理大臣而不去向陛下曉明其間厲害的話,這豈是人臣所為」
正如袁世凱所料一般,張之洞果斷的打斷他的勸阻。
「陛下身邊儘是一群年少尚不經事,又而未經磨礪之臣,豈會明白如此大動干戈有傷國體。」
一直以來,張之洞對陛下任用年青人都頗有微詞,軍隊如此、政府機構又是如此,那些年青人未經磨礪而居身於顯位,自然是年青氣盛容易引起禍端,現在這事可不就是如此嗎
「張相,……」
袁世凱還是再次試圖勸阻道,做事總是要做全的。
「好啦蔚亭」
張之洞臉上露出義無反顧的笑容,似寬慰袁世凱一般,語重心長的囑咐道。
「這次,我必須要過問此事,否則國之大亂將由今始,蔚亭,老夫已老矣……」
「張相,您……」
擺擺手打斷袁世凱的話,張之洞看著那副《古北口長城圖》,然後整了一下身上的漢式典服,這或許是他和其它人最大的不同,即便是在平時非大典之時亦身穿漢服而非新製衣。
「可你還年青,若是……就拜託你了」
「張……張相,您……」
聽著這似絕別似的話語,袁世凱站起身朝著張之洞長施一禮。
「老相國,你……」
「好了,蔚亭,你回去吧」
張之洞揮了揮手,在袁世凱還未走出辦公室時,他便朝著辦公室外走了出去,在他離開後,袁世凱卻是無奈的搖搖頭。
「希望老相能勸住陛下吧」
晚飯後,陳默然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飯後到花園裡去散步,或者說這兩天,他根本就沒有去散步的心情,上海事件超出他的預料,儘管心裡已經默許了這一切,可最終的演變卻出乎自己的意料。
「死32,傷159……」
近兩百平民死于于叛亂之中,這一切都是因日本僑民參與其中的緣故,日本,又是日本
恨恨的在心裡想著一定要給日本一些顏色看看時,餘光看到桌上的那份報告,又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書屋裡飄浮著一縷縷淡藍色的煙霧,在過去的一個多小時裡。陳默然已經連續抽了好幾支香煙。
他坐在那張圈椅上,手扶著椅手抽著煙沉思著。眼前的書桌上放著一份來自調查局的報告,,那是調查局羅列的逮捕名單。
如果全部逮捕的話,可謂是將共和派一網打盡,並且重創立憲派,到那時,在這個國家之中,再也不會有人反對自己,所有反對自己的人,都將會身敗名裂,身陷囚籠之中,甚至在某地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一座監獄。
到那時,自己將大權獨攬,自己意志將會成為國家的意志,自己將會成為帝國的化身,想到這一切,陳默然發現自己並沒有過去幻想著這一切來臨時的那種激動,反而,產生一種愧疚之意。
……
這是為什麼?
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為什麼自己會心生愧意?他們是自找的不是嗎?他們背叛了國家,背叛了……只是極少數的人
這時他的心底突然浮現出一個聲音。
難道這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嗎?你所追求的嗎?
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似乎是為了自己開脫一般,他又在心底念叨起自己的功勞來。
我這麼做是沒錯的,是為了穩定,而且我也做的也不錯啊。
我的大學裡學術是自由的,無論國立、私立,都是大學自治,教授治校,學術絕對自由。要是教授們感覺校長不像話,就可以聯名驅逐。大學裡的教授,就算是自己去了,他們也可以不理不睬,在課堂上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從不擔心因為學術以外的原因被開除了,就是教育部、甚至自己都沒有權力開除教授。
輿論也是自由的,他們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政府不會干涉他們,記者想罵,也就罵了,甚至也有罵自己的,自己不也是一笑了之嗎?
學術自由是為了促進國家的教育,沒有學術的自由,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就沒有科技的進步。國土可以統一,但是思想學術都統一,國家的創新能力也就根著玩完了。
輿論自由是為了監督政府,政府沒有監督,就會肆意妄為,官員沒有監督就會魚肉百姓,法律沒有監督,就會……
自己給予他們過去從來不曾想過的權力,雖說是帝制,可是自己所給予絕不是他們過去,甚至……所能得到的,自己這麼做難道錯了嗎?
沒錯啊
那些人不同於教授,不同於記者,教授的學術自由是為了中國的未來,記者的自由是為是監督政府的權力行施,可那些人呢?那些人只知道為野心而犧牲國利,他們的眼裡就只有政治上的分歧,而沒有國之大義。
我這麼做是沒錯的
心裡這麼想著的時候,陳默然卻又一次翻起了那份長長的名單,同時又拿起一支鋼筆,名單一個一個的看,每一個都生怕遺漏。
「歷史,歷史會證明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在這份名單上寫下幾句話的時候,陳默然默默的在心裡對自己說道,歷史,歷史最終會證明一切,幾十年後,或許,人民會感激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他們會理解自己今天的選擇是多麼必要而又無奈的選擇。
「在任何一個國家,君主都把國家看作是「自己的」,可是,從另一面說,這種傳統也意味著,國王必須「愛自己的子民」,像愛他的家人一樣去愛自己的子民,因為這是國王的責任……」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的話,那或許是因為你首先拋棄了他們,當你不再愛他們的時候,他們自然不會再愛你」
姬麗的話語在陳默然在那份名單上簽字的時候,突然在耳邊響了起來,懸著筆,陳默然的雙眼盯著那名單。
「陛下,總理大臣求見」
近侍的報告讓陳默然快速在的名單上簽下了幾句話,這幾句話或許就是表明他的態度吧。
「請他進來」
「陛下」
在見到陛下的時候,張之洞立即深鞠一躬,儘管陳默然說了免禮,但他仍然沒有直起腰身。
「張相,有什麼事嗎?」
「陛下,臣請陛下立即下旨,制止……」
不待張之洞把話說完,陳默然便開口說道。
「張相,法律是不容干涉的,即便是朕亦不得干涉司法部基於法律框架內所發出的逮捕令,我想他們是否有罪,最終自然會有一個結論」
「可陛下,您難道就不怕如此大動干戈會有損國體嗎?」
「我更怕司法遭到干涉後,公平不在」
在說出這番話時,陳默然於心底苦笑一聲,真的有公平嗎?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