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是曖昧的開始。
夜色裡,一輛馬車從西急速駛來,停在了楊國忠的府前,一名隨從拿著帖子飛快地跑上台階,和門房交涉了幾句,門房不敢怠慢,急忙進府去稟報。
馬車內,李豫透過車窗注視著大門的動靜,目光略略閃過一絲不安,這是他第一次身涉權鬥,不知自己能否完成李清的佈局。
楊國忠的大門前停了幾輛馬車,馬車皆富麗堂皇,看得出是朝中權貴所乘,看來楊國忠正有客人,不過這正是李豫所期望,他甚至知道楊國忠接待的是誰,若沒有此人,他今晚也不會來。
「殿下,緊張嗎?」李泌在身後低低地問他。
「有一點兒吧!」李豫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門房去了很久,可大門處依然沒有動靜。
「要我陪殿下一起去嗎?」
「不用,我沒問題的。」是第一次,可我卻覺得自己是個老手了。」
李豫雖然自詡老手,但細心的李泌卻發現他的腿在微微發抖,心中不由一歎,讓李豫來做放下自尊之事,真是難為他了,真虧李清想得出來。
「請轉告殿下,讓他大膽施為,楊國忠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天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李清的話彷彿還在他耳畔縈繞,雖然他並不喜歡陰謀,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李清的這個策略是唯一能挽回頹勢的辦法。
這時,楊國忠府上的側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人,回頭拱手笑道:「相國有客就不要送了。下官先告辭。」
明亮的大燈籠下,他的臉龐被映照得很清楚,正是門下侍郎張倚,張倚原是御史中丞,一直被李隆基所器重,當年正是他地兒子和楊國忠之子爆發了科舉舞弊案,他被貶黜了兩級,但李林甫死後,他一步被提拔為門下侍郎,也就是左相的左右手。當左相哥舒翰率軍出征後,門下省實際上就是他來掌控。
張倚和郭虛已的關係極好。而郭虛已又是永王的親舅,正是因這層關係。張倚便成了永王的鐵桿者。
他今日來找楊國忠是為了楊國忠長子楊煊為戶部侍郎一事,只說了不到一會兒,楊國忠便又有客來,問他是誰。他卻吱吱嗚嗚不肯明言,神情頗為古怪,明顯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張倚當即便告辭而走。
雖然楊國忠不想讓他知道,可李豫的馬車就在那裡擺著呢!張倚從李豫的馬車前慢慢經過,不時回頭疑惑地上下打量這輛馬車。他並沒有長時間停留。登上自己馬車便徑直去了。不過只行了幾百步,在黑暗處又停了下來。從後車窗,他冷冷地注視著楊國忠府門前。
張倚走後,楊國忠緊張地看了一眼李豫的馬車,隨即將側門關上了,可僅僅只過了片刻,相國府的大門便吱吱嘎嘎地拉開了。
只見楊國忠滿臉堆笑地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捋鬚呵呵大笑,「為臣歡迎來遲,讓殿下久等了。」
車門開了,李豫從馬車上緩緩走下,向楊國忠拱手笑道:「事先沒有約好,是李豫先唐突了。」
「哪裡!哪裡!」臣實在不敢當殿下地長輩,殿下太謙虛了。」
李豫微微一笑,答道:「楊相國是國舅,二公子又為駙馬,這個輩分李豫不想承認也不行啊!」
楊國忠正想再說什麼,他忽然一拍腦門,急歉然道:「看我這人,只顧說話,卻怠慢了貴客,殿下請進!」
他擺出個請的姿勢,將李豫請進了大門,隨即大門又吱吱嘎嘎地關上了。
數百步,張倚臉色愈加凝重,他想了想,當即對車伕斷然令道:「馬車靠邊!」
且說楊國忠將李豫請進了書房,他起初對李豫突然來訪著實錯愕了好一陣,但他隨即便明白,李豫這是在向自己投降了,從他謙卑地拜帖稱呼便可以證實這一點,『晚輩李豫求見前輩相國楊大人』,楊國忠心中忍不住一陣得意,一種征服感沛然而生,當年李林甫做不到的事,現在他楊國忠便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不過另一方面,李隆基始終不肯鬆口,讓楊國忠看到李豫仍有立儲地可能,至於永王李璘,李隆基早已放棄了他,他只能依靠哥舒翰的兵諫實現登大位的願望,但要三十萬唐軍都聽他哥舒翰的命令來反攻長安,沒有一年半載這絕無可能辦到。
楊國忠心中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李豫向他服軟時,他心中驀然生出一個念頭,現在李豫眾叛親離,如果趁機將他捏在自己地手上,這樣不管最後誰為帝,他楊國忠都是最終得利者。
至於他當年與李亨的恩怨,既然人已經死了,那也就算了,況且在謀權者的眼中,沒有什麼絕對的恩怨。
「殿下請嘗一嘗,這是陛下今天賜我的荔枝,三天前才下樹,剛剛從劍南用快騎送來,十分新鮮。」
楊國忠將一盤荔枝往李豫面前推了一推,自己卻先剝了一個塞進嘴裡,當年他在劍南為小吏時,這等上好的荔枝他無福享受,現在做了宰相,這種懷舊情節也越來越重,荔枝是小事,主要還是對人,當年地一恩一仇,他無不與之清算。
李豫笑著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吃,他略略向前欠了欠身,沉吟一下方無比誠懇地說道:「相國,李豫年輕,一直便生長在宮中,也未涉世事,很多事情都看不透,這次皇上忽然封我為楚王,宮中又傳出將立我為儲,不料竟遭三十三位親王、郡王聯名反對,前所未有,雖然我有兵敗之責,但那也並非是我之過,究竟是我才能不足。還是操守有失?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今天特來向相國求教。」
李豫只提皇族反對之事,至於楊國忠組織地朝臣反對,他卻閉口不提,彷彿事情就沒有發生過,這也就是一種妥協,曖昧地妥協。
「這個嘛!倒也一言難盡。」下了,他果真擺出一副長者的姿態,微微仰著頭、輕捋鬍須笑道:「皇長孫為儲。這不合我大唐例制,所以大家一時接受不了。不過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是你地父親當年得罪的人太多。所以反對你地人才如此之多,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想為儲的話,你父親當年欠的人情債。你得一一替
李豫臉上顯出恍然大悟之色,他急起身向楊國忠躬身長施一禮,感激地說道:「相國一席話,使李豫如撥雲見日,但心中卻又惶恐不安,不知該從何入手。懇請相國指點我一二。李豫將銘刻於心。」
「不急!不急!」楊國忠呵呵一笑。又拾起那粒肥白的荔枝,塞進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此事來日方長,我有空再慢慢指點殿下。」
—.
張倚的馬車一直停在黑暗的角落裡等待,一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見楊府的側門開了,李豫大步流星從府裡走出,渾身充滿了活裡,看得出他心情極佳。
他走到馬車前又向楊國忠深深地躬身一禮,嘴裡說著什麼,雖然張倚隔得遠聽不見,但他也猜得出,那必然是『多謝相國了!李豫感激不盡。』等等類似的話。
「走!」他向車伕低低命令一聲:「去永王府!」
說完,他長長地吐了口氣,躺在車榻,眼中充滿了疑惑和憂慮,『楊國忠和李豫談了近一個時辰,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張倚其實是有私心的,哥舒翰領軍東征將門下省之權自然留給了他,使他嘗到了權力地甘甜滋味,他已是門下侍郎,若再升一級便是同中書省下平章事,正式跨入相位。
他希望李璘登位,這樣一來,他便有擁立之功,最好楊國忠倒掉,即使他比不過哥舒翰而做不到右相,那麼哥舒翰升右相後空出來的左相之位也就是他地了。
於是,破壞楊國忠在永王心中的形象便成了他地一個潛意識。
馬車在空曠的朱雀大街上行駛得非常迅速,很快便到了朱雀門,馬車隨即向左一轉,往十王宅方向疾馳而去。
永王李璘自天寶六年在邁向太子之位的最後關頭一步踏空後,他便離東宮越來越遠,去年慶王得勢,問鼎東宮的徵兆已現,他更加惶恐,一旦慶王登位,第二個要殺地必然是自己,不料今年新年前後,朝局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慶王被賜死、李豫為楚王、安祿山造反、忠心擁戴自己的哥舒翰慢慢出頭掌權、楊國忠也表示自己並扳倒李豫。
一系列眼花繚亂的變化讓李璘目瞪口呆之餘,他的心又如四月的春蟲,已經滿地亂爬。
正如對權力地渴望會蒙住人地眼睛一樣,李璘也犯了和李琮一樣地錯誤,當哥舒翰手握三十萬大軍後,他對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開始有點急不可耐了。
此刻,李璘剛剛接到哥舒翰地密信,監軍邊令誠監視頗嚴,他需要慢慢地在軍隊中安插親信,勸他不要著急,要時機成熟才能做大事。
李璘卻有些惱怒,當初哥舒翰初拜帥時便給他信誓旦旦保證過,這三十萬大軍有一半都是他的舊部,指揮他們沒問題,可現在又要來日方長,照他的說法,只要邊令誠在軍中一天,他的時機永遠也熟不了。
「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李璘惡狠狠地將密信揉成一團,向窗外扔去,可片刻,他急忙跑出去,將密信揀回,將它舒展開,放在燈上慢慢地點燃了,火光忽明忽閃,他的臉色也陰晴不定。
「殿下,門下侍郎張倚在外求見!」
侍衛長的稟報聲打斷了李璘的思路,「知道了,領他進來!」璘將手一抖,一團火苗將密信的最後一角吞噬,終變成了黑灰。
片刻,張倚被侍衛領著匆匆走到了書房門前,「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李璘心中的惱怒未盡,聲音生硬而冰冷。
張倚一進門便聞到一股燒火的味道,他向地上一瞥,一團黑灰在牆角晃動,『看來殿下遇到了什麼不高興之事。』
他心中暗暗思忖,要不要將李豫拜訪楊國忠之事告訴他呢?
李璘見他欲言又止,心中著實不爽快,頓時將對哥舒翰的不滿向他發作而去,「你到底有什麼事?要麼就說,要麼將給我滾出去!」
「殿下息怒,我確實有大事稟報!」刻將一盆冷水向他潑去,「殿下,我剛剛才發現,楊國忠竟然和李豫有勾結!」
「什麼!」
李璘大吃一驚,「你再說一遍?」
「屬下剛剛才發現,楊國忠和李豫暗中有勾結。」
真的猶如一盆冷水潑面,李璘頓時冷靜下來,他急忙追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是怎麼發現的?」
「就在剛才,屬下無意中發現。」國忠,兩個人密談了近一個時辰,詳詳細細給李璘說了一遍,最後道:「屬下發現李豫離去時表情十分輕鬆,彷彿解決了一件大事,他向楊國忠躬身施禮的姿勢竟是這樣子。」
張倚將手掌合攏,擺出一個很彎曲的角度,「就是這個姿態,十分卑恭!」
「別說了!我知道了。相信張倚說的話,當年楊國忠剛發跡之時是加入裴黨,自己,但後來被李琮收買,又背叛了自己,實在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
估計他是看到父皇對楚王不肯放棄,便又有了騎牆之念。
李璘背著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雖然他討厭楊國忠,但楊國忠畢竟是右相,掌握朝政大權,又有貴妃的後台,父皇基本上都是聽他的,他對自己的極為重要,甚至超過哥舒翰,李璘忽然停住腳步,又瞥了一眼張倚道:「你果真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屬下怕他們發現,所以隔得遠,確實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
李璘沉思一下,暗暗忖道:「事關重大,倒不能輕易下結論,不妨再試他一試!」
想到這裡,他立刻寫了一封信交給張倚道:「這封信明日一早交給楊國忠,讓他按我信中的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