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上有旨,耽誤不得,我改日再來拜訪大將軍。上笑容依舊,可眼裡卻閃過強烈的狐疑,他不由向高尚看去,意思在問他,這宣旨之人來得如此湊巧,會不會是.
高尚知道他的意思,急用目光止住安祿山,讓他的疑慮不可外露。
李清瞥了他們一眼,只淡淡一笑道:「實在抱歉了.皇上有旨.就是天塌下來,我也得立刻趕去。」
說罷,他謙恭地扶著安祿山走出了大門,遠遠地向幾個宣旨的太監道:「請公公稍等片刻,我送完客人便即刻進宮。」
這時,幾十騎親衛簇擁著安祿山的馬車緩緩停在台階前,幾個精壯的親兵扶持著安祿山進了車廂,高尚也隨著進去,可在他身子將要進去的瞬間,他忽然慢了一拍,回頭對李清笑道:「顏卿頭上的血可止住了?」
「顏卿?」李清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微微笑道:「高先生說得是那個姓顏的參軍吧!我已將此人趕走,此人人微言輕,卻敢妄言朝中大將有謀逆之意.
說到此,李清忽然曖昧地笑了笑,對探頭望著他的安祿山徐徐道:「安帥,你說我會相信嗎?」
「是!是!」安祿山打了個哈哈,臉上充滿了煩惱的神情,他連連搖頭道:「大將軍實不該放走他,此人到處壞我名譽,我恨不得食之肉、寢之皮,也罷!就便宜他一回。」
長長地吐一口濁氣,安祿山一揮手命道:「開拔!」
車門關上,馬車緩緩啟動,李清站在台階上含笑向他們拱手告別,直馬車去遠,他才輕輕冷笑一聲。『高尚。好厲害人物!』他在心中將此名字默念了幾遍,記住了,隨即向旁邊幾個苦臉的太監笑道:「讓公公們久等了,咱們這就走!」.
安祿山馬車在千餘騎兵的護衛下在朱雀大街上隆隆而行,騰騰的殺氣在不知不覺中鋪散開來,行人被他們氣勢所駭,嚇得拚命向兩邊躲閃,婦人死死摀住孩子的嘴,臉上驚恐萬狀。
車廂裡卻很安靜。安祿山一直仰頭閉目不語,高尚則坐在前排,他目光閃爍不定,不知在想什麼,半天,安祿山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忽然道:「先生說得不錯。這個李清我是小看他了。」
他腰一挺,將身子坐直了,盯著高尚慢慢問道:「你說,他所說可是實話。他會不相信嗎?」
高尚苦笑著搖搖頭道:「使君莫要問我,我真的也不知道。」此時,他心中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不詳之感,這個李清必將成為安祿山地勁敵,他用眼角餘光微微掃一眼安祿山,見他又閉眼躺下。殺機陡然橫生,為了大事能濟,絕不能讓李清再活在世上.
接受番國朝覲規模雖大,準備時間也足足花了兩個月,但李隆基露面也不過片刻功夫,聽幾聲山呼海嘯般地萬歲就算應了景,他已經年近七旬,經不起那個折騰。不過隨後的國宴他讓長子李琮去主持,在胡人眼裡這算不了什麼。但在長安,這無疑又將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但下午很安靜,窗開了一條縫,明媚的陽光和清新寒冷的風一起從窗縫擠進來,御書房裡飄散著淡淡的異香,碳盆裡不時爆起一串火星,發出『劈啪!』聲,李隆基已經午睡醒來,香甜的深度睡眠使他精神格外抖擻,按理,他精神好時一定會去陪自己最心愛的女人,但今天卻例外,早晨承天門外那波瀾壯闊的萬邦朝拜讓他心神激盪,竟讓他生出一種氣吞萬里的夢想。
李隆基坐在御案前已經快半個時辰了,桌上地奏折他一本也沒有心思看,他不停站起身走到隔壁去仔細觀看他的『西域山河』沙盤,這是李清用幾百個工匠、耗時近一年作成,在半年前作為壽禮進獻給李隆基,這個沙盤比他自己用的作戰沙盤還要大、還要細,足足佔去了兩個房間,它不僅包括兩河流域、大食帝國、天竺王朝,還囊括了白衣大食殘部和拜占庭帝國一帶,與作戰沙盤相比,這個沙盤更注重於城市的表現,每個城市都有它的風格,大小如棋盤一樣的每個城市裡,各種特色建築精巧逼真,大馬士革的白色王宮和清真寺,拜占庭建築地金碧輝煌、巍峨的金字塔,尤其是那些用泥塑的小人,豐滿妖治的白種女人,健壯黝黑地崑崙奴、肥胖貪婪的大食商人,個個都栩栩如生,讓人歎為觀止,這是李隆基所收到最喜愛的一個壽禮,並將它放置在自己御書房內,甚至有時還專門為了觀賞它而去御書房,而今天,半年來一點一點萌生的雄心終於被壯觀的朝覲氣勢激發了。
「李清怎麼還沒來,再派人去催!」李隆基終於開始不耐煩起來。
旁邊的高力士急忙小心翼翼替李清解釋道:「陛下,今天是大年初二,家家戶戶都出門拜年,恐怕李清也出門了。」
他早將李隆基地焦躁看在了眼裡,既替李清暗暗歡喜,也為大唐的國力感到擔憂,隨著李隆基的年紀越大,他在某些方面也越來越像孩子,許多想法都開始不切實際,甚至是黷武窮兵,落實了就是大唐百姓的災難,比如今年為討好貴妃而修的荔枝道,益州長史楊國忠和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兩人就幾乎耗盡了蜀地和漢中的全部庫藏,荔枝道修好了有利於交通,這還是好的。可是夏天兩次修築冰宮,第一次坍塌,第二次融化,便耗去了近百萬貫錢,最後楊貴妃耐不住寒意,只遠遠欣賞了一眼,百萬貫錢便打了水漂,而現在,他顯然又對廣袤的西方產生了強烈地興趣,還有李清那份述職報告,哪裡是回顧過去一年所為,分明就是一份詳細的西擴計劃書。
要擴軍要西征就要花錢,可朝廷哪裡還負擔得起,除非讓他李隆基削減一半地宮廷開支。可這又不可能。高力士暗暗歎息一聲,快步走到門口,剛要再派人去催促,卻見一名小太監匆匆跑來稟報:「阿翁,李清來了,在外候旨!」
「快去讓他進來!」
高力士吩咐完,立刻回頭對李隆基道:「陛下,李清來了。」
李隆基
振,從案桌上找出李清的述職報告。雖然到初五才是間,但李隆基已經等不了。
片刻,李清在兩個太監的引導下快步走進御書房,當即給李隆基跪下行禮,「臣李清參見皇帝陛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免禮!」
李隆基地眼睛笑成一條縫,他趕緊上前將李清扶起。仔仔細細打量他一番,讚歎道:「三年未見,朕地侍郎越發有出息了。」
聽到『侍郎』這個舊稱,李清的鼻子忽然感到一絲酸意。他低頭輕輕說道:「陛下卻老了。」
所有的人都奉承皇上越活越年輕,生怕在李隆基提一個『老』字,但李清發自肺腑地五個字卻讓李隆基體會到了他的真誠,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在他肩膀上重重捏了一下,放開了他慢慢回到御案前。
房間裡很靜。可以聽見二人輕微的呼吸聲,過了半天李隆基才岔開話題道:「你說說葛羅祿人吧!此事朕的壓力很大,你說他們會被大食人收買,朕也相信這極有可能,但畢竟事情沒有發生,不能服眾,朕擔心你述職時,會有人拿此向你發難。你自己要先有準備了。」
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李清知道他說的是楊國忠。這件事他早有準備,只淡淡一笑道:「請陛下放心,臣有證據會讓指責臣的人心服口服,只是臣給陛下惹了不少麻煩,陛下非但沒有怪罪,還力排眾議給臣加官進爵,臣會銘刻於心,」
「你有準備就好!」
李隆基見他不肯多說,便不再問,擺了擺手命他先坐下,他也知道葛羅祿人素來名聲不佳,一直充當回鶻人對外擴張的先鋒,以屠城掠財出了名,高仙芝當初將他們引來做同盟,也是看中了他們地戰力,卻沒有想到葛羅祿人會背叛的可能,這其實就是大唐統治西域策略上的偏頗,是羈州府制度的缺陷,讓西域各國過度獨立,名義上它們是大唐的屬國,實際上大唐對他們卻沒有半點約束力,他們對大唐也沒有認同感,等到了大戰之時,背叛、投敵等等讓唐軍內亂的行為就難保不會發生。
他打開李清的述職報告,翻開第二頁,在蔥嶺以西設立州郡地條目便赫然入眼,這其實也是解決中原失地流民問題一個有效的辦法,讓流民們到西部去發展,這樣一來,一直困擾朝廷多年的土地兼併問題竟迎刃而解。
想到此,李隆基的目光漸漸變得熾熱起來,他掩飾不住內心地興奮對李清道:「你在給朕的報告中提出在西域廣泛安置中原失地流民,朕很想聽聽你考慮的細節,
「臣遵旨!」
李清挺直了腰,朗聲道:「臣以為要使流民西遷的計劃能實現,關鍵是兩點,一是能吸引他們過去,而另一個是是保證他們安全,說起來簡單,可實施起來卻繁瑣浩大,首先是吸引他們,臣打算繼續在西域施行我大唐的均田制,蔥嶺以西地廣人稀,大湖周圍、大河流域土地都十分肥沃,讓每一戶來西域的流民都能擁有自己地土地,而且土地的面積也會足以使他們心動,這樣,他們才可不遠萬里來到西域,當然,稅賦可以免除,而免除稅賦的條件是他們必須出丁從軍。」
「等等!」李隆基忽然出言止住了他的話頭,詫異地問道:「出丁從軍,免除稅賦,你說的不就是軍戶制嗎?」
「略有點相似,但又不盡相同。」李清微微一笑,繼續說道:「軍戶制是世代相襲,他們身份已定,沒有選擇的餘地,而臣並沒有考慮限定他們的身份,他們仍為自耕農,當然不願從軍也可,但必須負擔稅賦,臣想。為了獲得免稅、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他們會自願從軍,這樣一來,吸引他們去地條件有了,而安全保障也有了,可謂一舉兩得。」
「那州官縣吏呢?難道你也想從他們中間挑選不成?」一挑,兩道銳利的目光直刺李清,適才均田制是大唐根本地土地制度,廣平王回京述職時談起過,李隆也傾向於這個方案。這已在內閣會議上達成一致,至於出丁從軍,那本來就是軍戶制度,也無須贅述。
李隆基關心的是官吏,那些管人地人由誰來委派,這才是最核心問題,若是李清借口由移民自定。那就說明此人藏有謀逆之心,不可用。
事實上,李隆基在罷免李林甫,任用李清為新地安西大都護這個問題上也曾深思熟慮。李清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官員,從義賓縣主簿一直做到今天,也算是自己的心腹,在對自己的忠誠度上可以放心,但更重要是他在西域的威望和他自己的能力,他在羅斯大勝大食人。令胡人不敢仰視,他勒令西域各國到長安朝覲,竟無一國缺席,其次,他曾任戶部侍郎,三年時間使朝廷稅賦增長兩倍,卓有成效。
李隆基思來想去,也列出許多人選。他最終發現也只有李清才能將自己的意圖徹底貫徹,甚至將大唐的龍旗插上大馬士革的城頭。
當然。李隆基也有牽制李清地辦法,一個是他仍將派廣平王為安西宣撫使長駐西域,代表朝廷處理大唐與西域各國的關係,這樣,既可以不讓李清生疑,又能有效地監視他;另一個就是州縣官員的任命,必須由朝廷委派,不容半點討價還價。
李清當然明白李隆基所指,他是在官場上打滾了近十年的人,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什麼要努力爭取,而什麼要主動放棄,他心中清清楚楚,這個人事權就是屬於不該要,甚至要主動放棄的東西,見李隆基目光銳利,李清微微躬身答道:「新設州縣和中原並無區別,也應該從科舉中選用優秀士人來擔任,不過臣個人比較偏向於明經科和明法科,請陛下在任命官員時給予優先考慮。」而這個就屬於必須努力爭取的東西,越是努力爭取才越能打消上位者的疑慮,自古以來,官場、職場無不如此。
李隆基呵呵一笑,欣然應允,「朕雖然偏向進士科,不過是由侍郎主政安西,此事朕允了。」
既落實了李隆基最關心地人事權,御書房的氣氛便開始活躍
李隆基想起自己在沙盤上還有一個重要的疑惑未解,招了招手,將李清帶進了側室,他走到沙盤最西面,用木桿指了指大食都城大馬士革,又指了指大秦都城君士坦丁堡,笑著問李清道:「兩地相距如此近,一山可容二虎?」
李清亦微微笑道:「這兩大帝國夙仇已深,大食正是因為要集中兵力攻打大秦,才讓步於我們,如果陛下有意,臣可遣使前往君士坦丁堡,使我大唐從東,大秦從西,兩國夾攻阿拔斯,使波斯、呼羅珊盡歸我大唐版圖。」
一席話說完,李隆基撫掌大笑,他連連拍著李清的肩膀讚道:「不錯!不錯!朕沒有看錯人,上次問那楊國忠,他竟以為朕要繞開大食,直接開闢通往大秦地商路。」
提到商路,卻一下子提醒了李清,他急對李隆基道:「陛下,臣還有兩事要請陛下應允!」
李隆基興致正高,他立刻笑道:「你說!」
「一是嚴禁火藥貿易,臣在羅斯之戰中使用了黑火藥,該物威力巨大,切不可讓大食掌握。」
不等他說完,李隆基便驚訝道:「朕聽廣平王所言,你在羅斯戰役中用了一種聲若巨雷的滾石,難道就是火藥嗎?」
「是!此事臣一直嚴守機密,但就怕大食商人多方打聽而得到火藥,所以希望此事能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李隆基點了點頭,「既然侍郎有此擔心,朕會責令將作監收繳全國火藥,不得流傳於民間,更不得貿易,你盡可放心。」
頓了頓,他見李清面露難色,心中不由微微一怔,便道:「那侍郎還有另一件事是什麼?」
李清要說的另一件事確實很讓他為難,但事關移民大計,他不得不說。「河西走廊上馬匪猖獗。會嚴重威脅到移民的安全,臣幾次照會河西節度使安思順,想與他聯合剿匪,但他卻置之不理,所以,臣想請陛下應允,准我安西軍跨境剿匪。」
「跨境剿匪?」他也知道李清為人謹慎。此話不應這麼簡單才是,他沒有答應,而是淡淡一笑道:「朕命安思順配合你就是!」
李清見李隆基回答曖昧,知道他對自己的話也起了疑心,索性坦言道:「陛下!只怕陛下旨意一下,河西走廊上的馬匪便消失了,而且西遷移民恐怕大部分都得在河西安家了。」
話到這份上。李清地意思已經很明白,河西走廊上的馬匪就是安思順派人假扮,如果他李清不派兵護衛,這些移民大部分都會被安思順截留。西域最缺的就是人,他李清想擴大勢力,那安思順又何嘗不想。
李隆基聽懂了李清地意思,他地臉色慢慢陰沉下來,「這件事,讓朕再想一想。」
說罷。李隆基背著手走回了御書房,他站在窗前沉思了良久,才緩緩道:「李清,西遷的移民朕自會派兵保護他們路途安全,但邊關大將都是朕所信任之人,朕對你期望很高,不希望你再捲入朝堂鬥爭之中。」
說到此,他微微回頭。瞥了李清一眼道:「你在外多年,回京述職的機會不易。還是在家多陪陪妻兒,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李隆基橫空冒出地話使李清愣住了,這是什麼意思?不要捲入朝堂鬥爭,是指安祿山還是鞭打楊國忠?他的心念在迅速轉動,自己回家才三天,應該沒有什麼把柄,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冷汗頓時濕透了他地背,『李林甫!』他一定派人監視了李林甫,自己昨天早上去拜訪李林甫之事被他知道了,那安祿山之事,李林甫也一定向李隆基告發了,而李隆基竟將它視作朝堂鬥爭。
不行!安祿山野心已經暴露,自己絕不能讓他準備充足後再從容起兵,想到此,李清心下一橫,慢慢跪下來,昂著頭,態度堅決地對李隆基道:「陛下,微臣現在只想為陛下開拓江山,絕不想參與什麼朝堂鬥爭,臣個人與安祿山也無冤無仇,但臣掌握了安祿山有野心的證據,才去和李太師商量,請陛下明鑒!」
「什麼證據?」
李隆基冷冷地問道,他確實派人監視了李林甫,李清昨天上午去拜訪他,而下午李林甫便送來了一份彈劾安祿山有謀反野心的奏折,奏折中對他自己從前地不察感到痛心疾首,但李隆基生氣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李林甫下野了,才將過去的失誤就這麼輕輕一推便了事,說安祿山有造反野心,卻又拿不出半點證據,他心中冷笑一聲對李清道:「你千萬莫告訴朕,安祿山想造反是聽某某人所說,這樣話,朕十幾年前便聽過。」
李清搖了搖頭道:「臣府上有一人,此人是范陽倉曹參軍事,他棄職回京,還帶走了不少記錄軍糧的帳本,帳本中記錄的糧食進出存與臣做戶部侍郎時所看到的報表完全不同,河北糧庫的存糧足以支撐三十萬軍隊三年地耗用,臣就是以此為證據,認為安祿山確有謀鼎之心。」
「什麼!三十萬軍隊三年的耗用。」李隆基呆住了,他足足楞了半天,才無力地坐下,聲音像一下子老了十歲,「李清,你去吧!再把那些帳本給朕送來,朕想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