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八年之初最令人矚目的事莫過於李隆基的新春祝辭中,他很明白地、毫不含糊地表達了退位的意願,他的講話在朝野掀起了驚濤駭浪,雖然皇帝退位在大唐並不是第一次,李隆基的父親唐睿宗李旦,就曾經兩次讓位。
但大多數人並不相信李隆基會步他父親的後塵,他對皇位的眷念遠遠超過了他的父親,更何況不少人還記得開元二十五年前太子慘死的舊事。
那麼,他是故作姿態麼?有可能,李隆基對朝政的荒蕪已經讓百官頗有微詞,自天寶七年八月以後,便再沒有開過早朝,甚至從十月到新年前夕,他壓根就不在長安城,而是呆在霧氣繚繞的驪山溫泉宮裡,或許他是在用退位之說來掩飾自己的失職。
直到正月初七,李隆基在御書房聽取王忠嗣述職時忽然暈倒,這才讓大夥兒回過味來,原來皇上的身體竟已經如此虛弱,也由此開始有人相信了他的退位之言。
但李隆基退位的真實用意,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看得出來,李林甫就是其中之一,他為相十七年,對李隆基知之甚深,他知道李隆基若有大的行動,總是在春天時會有異常表現。
此刻,李林甫將整個身子都蜷縮在他那張發黃古舊的籐椅裡,緊閉著雙眼,身後一個美貌的侍妾正輕柔地替他揉捏著太陽穴。李隆基這幾個月將有大行動,這已經確認無疑,現在地關鍵是他的目標是指向誰,太子?還是自己?這才是李林甫需要想通之事。
按理,提退位自然是和太子有關,但李隆基佈局之深,實常出人意料,李林甫也不敢妄下結論。而且如果真和太子有關,他就會早早地給自己暗示,讓自己助他一力,但至今沒有任何消息,難道真是要對付自己不成?李林甫心中忽然有一絲明悟,但他卻想不出問題出在哪裡?心中不由一陣煩亂。連太陽穴上輕柔的按摩,也被他的感覺誇張了十倍,變成劇烈的疼痛。
李林甫心中惱怒,反手給了侍妾一個耳光,嚇得她戰戰兢兢跪倒在地,埋著頭,一聲不敢言語,李林甫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細欣賞她眼中的恐懼,一股燥熱從小腹升起。他捏了她臉蛋一把,瞇著眼命令道:「把衣服脫了。一絲也不准掛。」.
一刻鐘後,侍妾滿臉通紅地拉了拉身上凌亂的衣服。簡單收拾一下便匆匆逃走,李林甫依然坐在他地舊籐椅上,連坐姿也未改變,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或許是因為潮水宣洩,堵住他思路的一個缺口被衝開了,剛才一直想而不得的答案豁然開朗,李隆基沒有給自己暗示並不表示他就沒有動作。他完全可以通過其他人來達成他的目的。
如果李隆基真有心再動太子,那他的地憑持是什麼?從天寶五年至今。他等了三年,是不是他所等待的某個條件已經成熟?如果是,他又會讓誰來完成他的部署?而自己又該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一連串的問題在李林甫心中縈繞,他彷彿站在一個走廊上,四周都是緊閉的門,但他不能後退,他無論如何要進入一個房間。
「這個人是誰?」
李林甫的思維定勢讓他選擇和他最有關係的房間,只有知道此人是誰,他才能確定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章仇兼瓊不可能,他一向是太子的者,他的骨幹黨羽張筠、李清之流也都不可能,張筠從來和太子交好,而李清出身東宮,又和廣平王地關係密切,李隆基不會用他們。」
李林甫略微換了個姿勢,頭仰靠在椅背上,讓椅背邊緣勒住他的後頸,這也是他思考問題地一個習慣。
「楊國忠!」
李林甫的腦海裡忽然跳出了這個名字,三年前他曾經異常關注地人,自科舉案後便沉寂下去,但去年他忽然高調復出,再次出任京兆尹一職,為人處事也成熟老辣許多,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愚蠢和淺薄,李林甫倒吸口冷氣,楊國忠一直被他認為是李隆基用來取代自己之人,如果真是他,那是不是也意味著李隆基也要對自己下手了?
李林甫再也坐不住,他伸手拉了三下牆上隱藏的一根繩索,緩步走到窗前,片刻,一個黑衣蒙面人如一隻黑貓悄然出現在李林甫的窗下,晦暗的月光下,他的兩隻眼睛只剩下細細的一絲厲芒。
「去東宮,盯住任何外出的可疑之人。」
黑影驀然不見,彷彿一個泡沫在窗前破滅,清冷的月牙躲進一片黑雲中,外面起風了.
據說表面上謙恭卑下、一團和氣之人,他地心理往往愈加黑暗,太子李亨就是這樣的人。
東宮,李亨在燈下疾書,他今年尚不到四十,但鬚髮已悄悄斑白,三年來只偶爾地幾次上朝,他就幾乎沒有走出東宮一步,除了謹慎就是小心,他彷彿一隻受了驚的蝸牛,太子之位就是那重重的硬殼,將他壓在下面。
而今年初,父皇在公開場合兩次表達了他退位的意願,這是和他有直接關聯的大事,他懵懂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就是儲君,就是大唐的太子,就是皇帝退位後,坐上那個位子的人。
李亨歎了口氣,輕輕將筆擱下,厚厚的五頁進言,寫滿了他為人臣的忠心和為人子的孝心,
就算李隆基說一萬遍要退位,李亨也要擺出一萬次謙卑的姿態,『父皇請安心上坐,兒臣願伺候左右!』
真的嗎?其實不然,正如聽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百分之九十九是困惑和不可思議,但還有百分之一是心中的竊喜和嚮往,父皇要退位的消息傳出,對皇位盼望得眼中流血的李亨竟一連兩夜都失眠了,心中那棵枯死的老樹上悄悄萌發出了一苗嫩芽。
正月初七,李隆基突然暈倒,一直到次日凌晨才慢慢甦醒,這個消息彷彿是加了十倍魔力的藥劑,使嫩芽在一夜間長成一棵樹枝。
他又接到確切消息,永王在初七、初八兩日都秘密會見了他的舅父、劍南節度使郭虛己,而同樣在天寶五年遭受重挫的慶王也悄悄開始復甦了,他的府中出現無數行蹤神秘之人。
李亨並不擔心父皇會廢除自己,而是害怕父皇忽然駕崩,百年前的玄武門事件再一次重演,
這是很有可能之事,
大將軍陳玄禮早年受過永王之母郭順儀恩惠,一直對加,而金吾衛、威衛、驍衛、武衛、領軍衛、東宮六率府皆態度含糊,在天寶五年廢太子的風波中,無一人肯替他說話。
李亨一向是外權重而內權弱,他的人大多在地方為官,在他最鼎盛時,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河西、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朔方、河東節度使王忠嗣;安西大都護夫蒙靈察,這些手握重權的地方軍閥都全力他,而現在死的死、調的調、貶的貶,只剩下王忠嗣一人尚有數十萬軍權在握,這次聽說他來京中述職,在鳳翔一帶駐紮有他的五千鐵騎親兵。
李亨似乎已經忘記了皇甫惟明的前車之鑒,他迫不急待的寫了一封信,要求王忠嗣將那五千騎兵的控制權交給他,三年來一直苦苦壓制的渴盼和恐懼在這一刻都一齊爆發出來,他已經被那個皇位燒昏頭了。
李亨將那封信捲成團,小心翼翼地將它塞進一隻鏤空的金丸裡,隨即召來一名心腹老太監,這是母親留給他的老人,素有武藝,曾是他的貼身護衛,忠誠度絕對可靠。
「你將此物交給王忠嗣,此事事關重大,你要千萬小心了。」
老太監顫抖著手接下金丸,連李靜忠都不能托付之事,可見自己身上擔子之重,他將金丸收好。一言不發,灰色地身影瞬間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一陣飽含霧氣的夜風吹來,寒意襲人,李亨打了個哆嗦,渾身汗毛收緊,狂熱的頭腦迅速冷靜下來,他忽然有一絲後悔,此事他操之過急了。
濃霧籠罩著長安。空氣中濕漉漉的,霧氣將五十步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暈的外殼,宮城內幾棟聳立雲霄的大殿只隱隱露出一角黑色的外廓,慘黃地死氣燈籠像是浮在空中的巨眼,沒有一點威武的氣概,倒透出一股子妖氣。
一條灰影藉著濃霧的掩護飛快地從西面的延喜門出了東宮。繞到永昌坊外圍,王忠嗣的府第在親仁坊,若是一般人步行,少說要走半個時辰,但這個灰衣人行走卻極快,不到半個時辰便來到親仁坊前,此刻坊門尚未關閉,濃霧中,坊門像一只巨大地嘴張開著,兩隻燈籠在風中搖曳。散發出慘淡的光暈,大門裡面陰影幢幢。隱隱夾雜著一點燈光,彷彿這是通向地獄之路。令人心驚膽戰。
在坊門的一角,蜷縮著一個懶洋洋的小乞丐,他彷彿是這裡的地主,每一個進出之人他都識得,但這個灰衣人他卻是第一次見到,小乞丐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卻忽然發現他的手上似乎托著一個金光閃爍之物,再仔細看了看。小乞丐眼睛亮了,那竟然是一枚金丸。
灰衣人腳下只停留片刻。他將金丸再貼身放好,再一次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濃霧之中,就在他身影消失不久,一條黑影卻悄然跟至,腳步輕靈、飄忽,彷彿一隻妖異的黑貓,剛剛準備起身的小乞丐被他的詭異所駭,心中打了個突,又縮回了牆角。
黑衣人掃了牆角一眼,並沒有將小乞丐放在眼中,他的目光穿過濃霧,鎖定了灰衣人地方向,便迅速隨尾跟去。
但濃霧中的夜長安卻透出種種不可思議,就在二人消失後不久,牆角地小乞丐正準備再次起身,卻忽然發現第三個詭異之人也出現了,他穿著一身白衣,臉色慘白,彷彿戴著面具,目光象鷹一般銳利,直向小乞丐盯來。
小乞丐嚇得連退兩步,『撲通』跌坐在地,本能地向西南方向一指,是在告訴他,前面兩人朝那邊去了。
白衣人忽然咧嘴一笑,在空中翻了個觔斗,落地時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小乞丐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議地低聲喊叫,「我的娘!今晚鬧鬼了嗎?」
他想到了那枚金丸,不由嚥了口唾沫,眼珠骨碌一轉,轉身便從一道破牆鑽了過去,他知道一條近路,可以趕上他們.
灰衣人沿著小道疾奔,路上沒有一個人,粗大地行道樹在夜色和濃霧中像一個個站立的巨人,樹幹上的結疤彷彿鬼臉一般,顯得異常猙獰,灰衣人突然停住了腳步,前面數十步外就是王忠嗣的府第,他摸了摸懷中的金丸,剛要上去敲門,卻忽然感覺到腦後勁風驟起,他來不及細想,本能地一個側滾,躍出一丈外,躲開了背後一擊,但不等他起身,那股勁風又再次襲來,如影附身,灰衣人大駭,從時間上算,此人似乎並沒有著地,而就在空中轉折,如果真是這樣,他高自己實在太多,自己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再閃已經來不及了,『砰!』地一聲,灰衣人的後背被踢中,他只覺骨架子都要散掉,五臟六腑都似乎移了位,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出,事態異常緊急,灰衣人不假思索地掏出金丸,用盡全身力氣,奮力向霧氣瀰漫的夜空拋去。
黑衣人偷襲得手,他剛要向對方下死手,卻發現他地手中飛出一道金線,劃過夜空,消失在濃霧之中,黑衣人大吃一驚,他顧不得再傷灰衣人,右足在樹幹上一點,凌空向金丸消失之處撲去。
老太監連吐三口血,扶著牆吃力向回跑,但他跑出不到百步,只見一白衣人攔住了去路,他冷冷地抱手在胸前,立在一根細細的樹枝上,彷彿樹上地一片葉子,隨樹枝上下搖擺,老太監已經渾身乏力,只得長歎一聲,伸手向自己喉頭抓去,但他的手未及嗓子,一道白影從頭上掠過,老太監只覺眼前一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且說黑衣人在發瘋般地尋找那枚金丸,但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半點金色也沒看見,『難道中了他調虎離山之計不成?』
黑衣人的心中忽然有一絲明悟,他一跺腳,轉身向老太監逃跑方向追去,就在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從一棵大樹中空的樹幹裡,擠出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是那個坊門邊的小乞丐,而他手上緊緊攥著的,正是那枚閃閃發光的金丸。
小乞丐貪婪地盯著金丸,嚥了口唾沫,轉身便沿著牆邊跑,他俯身鑽過一個狗洞,瘦小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夜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