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各自回官署,政事堂裡安靜了下來,李清卻沒有離隨一個小宦官來到李隆基的御書房,房間裡溫暖而又乾燥,剛剛換上常服的李隆基正著御案後閉目養神,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夜夜的房事使他年邁的軀體不堪承受,但楊玉環的肌膚又彷彿是一支提純後的嗎啡,讓他無法自抑,這樣,最直接的後果便是他的精力難以擔當國事之重。
此刻李隆基的心中異常沉重,曾幾時,開元盛世的繁盛一去不返,彷彿撕去華麗的外套,只剩下一副百病纏身的軀體,土地兼併、財政危機、府兵敗壞、惡鄰坐大,一環扣一環,環環相連,使他愁眉不展,幾時才有個解決辦法呢?李隆基長長歎了一口氣,有時他真不想管,什麼都不想知道。
這一次饑民騷動,若不是引發他登基以來的首次哄搶糧鋪事件,他也只當作不聞不見,就彷彿一個不敢看帳的公司老闆,當討債人上門時,才忽然驚覺,公司原來要破產了。
「陛下,李侍郎來了。」
高力士柔和的聲音打斷了李隆基的沉思,他微微睜開眼,只見李清已跪在御案的前面。
「李愛卿免禮!」
李隆基和藹地笑了笑,他費力地將身子坐正,又道:「適才大堂上朕見你似乎欲言未盡,這裡沒有旁人,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李清站了起來,整理一下思路方道:「這次改革鹽法,最大的人員配置問題陛下已經幫臣解決,地方上又有各重臣去巡查,微臣感激不盡,但還有一件事需要陛下給予明示。」
「什麼事?」李隆基的聲調忽然拉長,雖然他非常渴望財政能夠好轉,但李清若事事都靠他,這同樣也使他心中不悅。
李清也聽出李隆基口氣中的不滿,但有些話他不得不說。
「陛下,這次鹽法改革可能會涉及到一些皇室宗親的利益,臣不敢擅自做主,特請陛下明示。」
李隆基沉默了,李清的意思他聽得懂,他也知道,皇室宗親中有不少人都涉嫌倒賣私鹽,要想解決好鹽政問題,這些人是繞不過去的。
一面是李唐的社稷,一面是李氏宗族的利益,這實在讓他難以兩全,過了半晌,李隆基仰視著天花板,緩緩道:「朕已經年邁,只盼子女能夠平安,李侍郎,我大唐疆域何止萬里,你眼光不妨放長遠一些。」
李隆基的回答在李清的意料之中,但他也聽出了一些端倪,言外之意,除了嫡系親王,其他宗室他也並不干涉,可任由自己作為,這或許就是他的兩全之道吧!
房間裡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一點尷尬,沉默了一會兒,李隆基又微微笑道:「朕派七重臣分行天下,監察官吏、推行鹽政,你雖為戶部右侍郎,但精力主要放在新鹽法上,無暇主持戶部日常事宜,韋見素還是須留下來,而我大唐的鹽產地主要在江淮一帶,鹽政成敗的關鍵也是在那裡,所以朕又考慮了一下,還是由你去揚州比較合適,朕再加封你為江淮轉運使兼御史大夫,三日後起程前往揚州。」
李清明白,這是李隆基不想把鹽稅改革的主戰場放在他的眼皮底下,在揚州,即使自己做得過份一些,他也可以裝著視而不見,畢竟這次鹽稅改革關係到大唐的財政能否好轉,他李隆基怎麼可能不關心。
想到此,李清上前一步,躬身一抱拳,沉聲道:「臣,遵旨!」
李隆基暗暗地點了點頭,看來李清明白了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願你早傳佳報,以慰朕心。」
頓了頓,他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身子微微前傾,冷森森的目光盯著李清,壓低了聲線一字一句道:「你要記住了,朕派你主管鹽政並非是因為你草擬此新法,朕是看中了你在西域的冷靜、果斷,此去揚州,你要拿出點雷霆手段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請陛下放心,臣決不辜負陛下的重托!」
李清告辭,轉身便要走,李隆基卻忽然又叫住了他,他從御案上找出一本八百里加急快報,對李清笑道:「有件事倒忘記告訴你了,雲南剛剛傳來消息。」
李清的心一時緊張起來,武行素走了已經有一個多月,卻一點消息也沒有,著實讓他憂心,南詔的局勢如何?阿婉現在又怎樣,母子可平安?他心情忐忑地望著李隆基,將他的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耳去:
「朕採用了你的建議,分幾路出兵南詔,扼守各險要關隘,吐蕃人見無機可乘,便退回了神川,鳳伽異也隨之收兵,但因為國王於誠節戰死,他的兩個弟弟為爭位發生內訌,王:gt;除掉了皮邏閣的最後兩個兒子,現在南詔居然立了一個女王,聽說便是皮邏閣嫁到寒族的小女兒。」
說到此,李隆基斜睨著李清,用疑惑地語氣問道:「你在東左右逢源,此女子你應該認識吧!她是怎樣一個人?可是偏向我大唐?」.
李清神志恍惚地回到家中,李
話語彷彿還在他耳畔迴響,『南詔居然立了一個女王是皮邏閣嫁到寒族的小女兒。』
他心中彷彿打翻了五味瓶,酸、澀、苦、辣,各種滋味在心中交集,『阿婉做了南詔女王!』
李清心中驀地一鬆,對阿婉應付的責任落下了,可深深的失落感卻充斥著他的內心,越來越強烈,痛苦得使他無法自抑,瘋狂地吞噬著他的理智,他彷彿行屍走肉般走回自己的臥室,又本能地從床頭的箱子裡取出一串寶石項鏈,手顫抖著、輕輕撫摩著這串項鏈,各種顏色的寶石在他手中熠熠發光,就彷彿阿婉兩顆寶石般的雙眸.
「李郎、我要取個漢人名字,我要忘記過去。」.
「我如果去找你,我就會跟你一輩子,我不稀罕什麼名分,可你也要替我想一想,我也同樣渴望做一點事情,求求你,不要逼我,好嗎?」.
自己終於失去她了,『啪嗒!』一顆晶瑩的淚珠從他眼角不爭氣地滑落,李清再也忍不住,忽然撲到床上,用項鏈狠狠地捶打著被子,咧開嘴、無聲地哀哭起來。
「我要去南詔!我要去找她!」他猛地將淚水擦乾,摔門衝了出去,這一刻,什麼鹽政,什麼國家興亡,統統被他拋到腦後,他像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心中只有失去的痛苦,只有一時清高的悔恨。
「老爺!你這是去哪裡?」車伕老余眼睜睜地看李清騎著一匹沒有鞍的光馬,絕塵而去,他嚇得連滾帶爬,向內院跑去,「夫人!夫人!老爺不對勁了,出事了!.
簾兒焦急地站在大門張望,所有的家人都派出去了,如果再沒有消息,她只能去報官,天色昏暗,天際的最後一絲霞紅被黑雲吞沒,夜幕降臨了.
就在簾兒剛剛決定要去報官之時,她忽然看見了,長街盡頭,一匹疲憊的瘦馬馱著一個垂頭喪氣的人,正一步三拐向這邊走來。
「李郎!出什麼事了?」簾兒驚惶地迎上去,扶住搖搖欲墜的李侍郎。
「沒事,是我發瘋了!」李清嘶啞著嗓子,有氣無力道。
簾兒推開要扶李清下馬的老余,「讓我來!」
她小心翼翼地將丈夫攙下馬來,又將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頭,將他扶進門去,李清的失態是簾兒首次見到,憑她一顆異常敏感的心,她意識到,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難道是驚雁出事了嗎?不會,她中午才從這裡回去。』
簾兒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將李清扶回臥房,將他平躺在床上,飛快地給他除去鞋襪,又輕輕拉過被子給他蓋上。
『嘩!』地一聲,一串寶石項鏈滑落到地上,簾兒彎腰拾起,她看了看項鏈,又看了看緊閉雙目的李清,緩緩地點了點頭,她明白了,是南詔的那個公主出事了。
「李郎,是阿婉出事了嗎?」簾坐在床邊,輕輕撫摩著丈夫的頭。
過了半天,李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痛苦地思索了很久,他到今天才開始疑惑起來:他當初是不是只有那一條路可走,將阿婉留在東、留在南詔,他現在覺得當初的決定錯了,他當時本可以採取另一種行動,在得知阿婉懷孕後,應毫不猶豫地將她帶出南詔,帶到長安來,或者留在成都,那樣也就不會發生今日之事,他的女人、他的孩子都不屬於他了,這都是他的錯誤,他的心已經痛苦得麻木了,被一種強烈的悔恨的感情壓倒了。
「簾兒!」李清又歎了口氣,他抓住她纖細而溫暖的手,彷彿迷路的孩子似的、緊緊不放,「阿婉,她、她現在已經是南詔女王了。」
「什麼!」簾兒嚇了一跳,「那孩子呢?」
李清搖了搖頭,「孩子自然跟母親,她不來,孩子也來不了!」
「這、這.再刺激李清了。
「簾兒,我覺得很累,心痛得厲害,簡直碎裂了一般。」
「累了,你就睡一會兒吧!」
「那你不要走。」李清一把抓住簾兒的手。
簾兒輕輕揉著他的脖子,溫柔地在他耳邊低語:「你睡吧!我不走,就在你身邊,永遠、永遠.
李清將頭緊緊靠著妻子的大腿外側,感受她手上和身上一陣陣傳來的母性的溫暖,只有這一刻,他受傷的心才回到了寧靜的港灣,漸漸地,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不知不覺,便昏昏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