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黑了,長安街頭的花燈扎束漸漸收尾,天公作美,夜色清朗,藍黑得格外純淨,像一幅毫無雜色的幕布,天幕下,一輪圓月飽滿,如玉盤掛在空中,淡淡散發著金黃色清輝,長安城內,兩條明亮的長龍已經點燃,一條在朱雀大街,一條在春明大街,這是今年的特別之處,為博貴妃一悅,春明大街也點了花燈,不過今天是正月十三,花燈點燃,也只是最後的調試綵排。
春明大街的花燈延綿五里,在平康坊一帶,青樓酒肆林立,人流如織、光影交錯,顯得份外熱鬧,不少醉鬼酒漢踉蹌而行,瞥見酒鋪前的胡姬、青樓旁的流鶯,又忍不住上前調戲幾把,仰天大笑而去,所謂人醉心不醉是也。
這時,從東市方向又走來三名醉漢,酒步蹣跚,吊著眼,斜睨兩旁行人不滿,路人見他們皆膀大腰圓,身著王府皂衣,不敢招惹,紛紛向兩旁避讓,行至一座巨大的美人燈旁,只見前方百步外一名官員在數十名事役的陪同下視察燈盞,正是新任京兆少尹鮮於叔明(鮮於仲通之弟),三人停住腳步,互施一個眼色,向四周尋找,這時,不遠處的暗影裡閃出一人,悄悄向燈下指了指,三人順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見美人燈下有數十人圍觀,其中一名官家公子正攜美觀燈,旁邊有十幾個家人左右護衛,三人立刻會意,微微點了點頭,一把推開前面的路人,惡狠狠喊道:「滾開!別擋大爺的路。」幾十名觀燈的百姓見三人跟凶神一般,嚇得慌不迭跑開,那官家公子聞到三人身上酒氣沖天,眉頭微微一皺,拉著身旁女子讓到一旁。
三名大漢嘻嘻哈哈來到美人燈下,一人趴在地上,探頭向燈裡望去,突然大罵起來,「這裙子裡怎麼沒有腿,好生沒勁!」
另兩人嘿嘿浪笑,眼一掃那官家公子身旁的美人,伸腳踢了一下地上的大漢,向她身上的長裙指了指,邪笑道:「那邊裙子下可有腿。」
官家公子勃然大怒,一指三名大漢,對旁邊的家人道:「上去,給我狠狠打!」
十幾名家人得令,立刻衝了上來,將三人逼在燈旁,挽袖擼胳膊便要動手,三人大驚,嘶聲狂吼道:「瞎了你們的狗眼,老子是永王府上之人,你們知道永王嗎?明天是太子,後日就是皇上。」
三人嗓門皆大,聲音傳出數十丈遠,那官家公子聽到此言,臉色不禁大變,伸手止住了下人,沉聲道:「你們是永王府之人?」
這時,京兆少尹鮮於叔明也聞聲趕了過來,三名大漢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立刻將手亂擺,驚惶道:「不!我們不是,我們什麼也沒說。」
說罷,慌慌張張轉身便跑,眼不擇路,還險些撞翻了花燈,幾下便逃得不見蹤影。
那官家公子沒能抓住三人,心中正懊惱,忽聞身後有雜亂的腳步聲,一回頭,心中不由大喜,京兆少尹來了。
鮮於叔明聽見有人口出逆言,便急急趕來,他一眼便認出了那官家公子,心中不禁暗吃一驚,他認識,慶王李琮之子,新平郡王李俅,想走已經來不及,李俅笑吟吟地盯著他道:「鮮於少尹,剛才這三個永王府之人口出逆言,你可聽清了?」
鮮於叔明連忙向他施一禮,笑道:「下官晚來一步,倒沒聽清。」
「沒聽清?」李俅冷笑一聲,指著旁邊圍觀的百姓道:「你問問他們,剛才那三人說了什麼?」
旁邊幾個觀燈百姓皆畏縮要走,李俅手擺了擺,手下人立刻攔住了去路,李俅手指一名年長者道:「你說,你聽到了什麼?」
那老者心驚膽顫,諾諾道:「他們好像是永王府上之人,什麼今天做太子,後日做、做.
「做皇上,是吧!」見老者點頭,李俅看著鮮於叔明冷冷道:「剛才那三人嗓門可傳百步,鮮於少尹卻沒聽清,那此時就在眼前,可聽清了嗎?」
鮮於叔明暗暗歎了口氣,他是聽清了的,確實是此話,本不想捲入皇室是非,但現在看來似乎已經逃不掉了,他眼珠一轉,陪笑道:「此事下官還需求證,需這些百姓的口供。」當下他轉過身去,臉一沉,揮了揮手喝道:「將這些人統統給我帶到署衙去。」
與其讓他作證,不如讓這些百姓的口供作證,做官之道第一要務,要學會推卸責任.
慶王李琮也就是原來的郯王,已改封為慶王,開元二十四年拜司徒,天寶元年又兼太原牧,地位崇高,卻無半點實權,他天生無子,其子李原是故太子李瑛第四子,李瑛被殺後,便過繼給他,去年剛剛封為新平郡王。
李琮是李隆基長子,在他的兄弟中,他與十八子李瑁最為富有,李是繼承武惠妃的遺產,而他則是販賣鹽鐵的巨商,成都海家走私到吐蕃的鐵器,其貨源便是李琮提供。
在這次爭奪入主東宮中,他的呼聲最高,也最有機會,他外貌頗丑,一直不敢奢望皇位,但李隆基在去年曾說過,『天下社稷,豈能因相貌而擇之』,他便認定這話是對他而言,於是調動一切資源進行皇位衝刺,而去年年末李隆基說一句,『為富須仁』,他又
行賑粥,眼看他離此位越來越近,但就在這結骨眼上然命一向沉默無聞的永王李璘遙領安西都護府大都護,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李琮這才明白李隆基所說相貌之丑並不是指他,而是長了一雙鬥雞眼,背略駝的永王李璘。
李琮的心態立刻失去平衡,自古以來都是皇長子即位,為何到今天卻不是?
整整一天,李琮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門關得嚴嚴實實,窗簾拉得紋絲不透,誰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據說昨夜有個方士進府,卻不知去向,王府內人人戰戰兢兢,也不敢多問,遠離李琮所呆的那間屋子。
夜已經很深了,門依然緊閉、窗簾緊鎖,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幾個李琮的心腹在屋外徘徊,李琮將自己關在屋內已經有八個時辰了,沒有一點消息,他們實在不放心主人,怕他出什麼意外,但沒有一人有勇氣去敲門。
這時,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小王爺回來了,幾個心腹立刻上前將李俅圍住,七嘴八舌,向他述說內心的不安。
「我知道了,大家在周圍替我放風,不准任何人靠近!」
說罷,李俅上前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沒有動靜,他又敲了敲,指關節加了幾分力道。
「是誰?」裡面傳來低低地怒罵聲,「滾開!我什麼都不要。」
「父王,是我!」
李俅又敲了敲門,不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黑洞洞的,迎面撲來一股嗆人的煙味,「快點進來!」
李俅閃身進去,只見裡面光線幽暗,陰森森的,充滿了詭異的氣氛,彷彿一間鬧鬼的屋子,正中有一把寬椅,一臉嚴肅且神秘的慶王李琮就坐在這裡,不知疲倦,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
在他前方,是一口鼎,裡面點了幾百支香火,青煙裊裊,散發著濃烈的檀香味,從屋頂的明瓦縫中被抽吸出去,不過,剛才李俅在門口聞到的不是這個味道,但此刻李俅卻無心管此事,他看見了,在大鼎的前面有一名方士在來回趟步,年紀約五十歲,醬紫色臉龐,橢圓形,活像一隻剝了皮的松花蛋,他身著明黃色長袍,袍上繡了一副猙獰的鍾馗捉鬼圖,他右手舉一柄桃木劍,在空中虛畫符咒,而左手托著一隻白色琉璃盤,盤子裡盛有一堆黑色粉末狀的東西,不知何物,只見他念了幾句符錄,隨即用桃木劍挑一點盤子裡的黑色粉末甩進鼎中,鼎上方立刻閃過一片明晃晃的赤焰,大股白煙騰空而起,正是進門時聞到的那股刺鼻味道。
「是火藥!」李俅點了點頭,他是聽說過這玩意的,方士的辟邪之寶,忽然,李俅被方士前方的桌子吸引住了。
桌子上光溜溜的,只有一個一尺來長的木刻青面小人,在它心房部位有一根釘子,上面還有釘一張小白紙,紙上寫有字,看不甚清楚,好像是誰的生辰八字和姓名之類。
李俅長長地出一口氣,他終於明白父王在做什麼了,那個小人心口上寫的名字十有八九就是永王,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父王了,可這樣有效果嗎?
李俅暗暗搖了搖頭,與其用厭勝之術,還不如自己帶來的情報,「父王!」李俅剛開口便被父王擺手止住,「馬上就要完了,有什麼話等會兒再說。」
這時,那方士的動作幅度忽然大起來,圍著鼎滴溜溜走一圈,左腳劃了個漂亮的弧線,一招金雞獨立,劍直指青面大喝一聲,「收!」
桌上的小人沒動靜,但他自己倒收腳收工了,又掏出塊紅布將青面小人包緊了,遞給李琮並囑咐道:「把它放到暗櫃裡,七七四十九日再解開紅布,記住,四十九日,早一天都不行。」
李琮大喜,小心翼翼接過紅布包,這才開門命心腹人帶方士去領錢,再放他從後門出去,可千萬別被人看見了。
李琮又跑回自己的內室,將紅布包的青面小人放進櫃裡鎖好,這才得意洋洋出來問兒子,「什麼事,看你那般急急慌慌,快些說來。」
李俅見周圍人多,急將父王請進靜室,關好了門,方道:「父王,你可知那永王是什麼人,平時裝模做樣,沉默不語的樣子,但這些都是假的,這結果還沒下來,他的尾巴便翹上天,他府中下人竟然在春明大街上口出逆言,正好被孩兒聽見。」
「什麼逆言?」
李琮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他立刻聽出了其中的味兒,雖然他用厭勝之術,但若有直接打擊永王的手段,他也絕不放過。
於是,李俅便將三個下人說的話,原原本本複述一遍,最後笑道:「此事鮮於少尹可以佐證,還有不少旁觀者都聽見,還寫下了證詞,孩兒以為這是個機會,要讓皇上好好瞭解這永王是什麼人!」
「那還用說嗎?」
李琮陰陰一笑,道「我明日一早就去給皇上說此事,哼!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