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李清在明德門前遇到安祿山,就在這時李林甫也巡喚李清上前問話,李清翻身下馬,大步向李林甫的馬車走去,老遠便聽見安祿山諂媚的聲音,那聲音彷彿是從嗓子裡擠出來一般,說不出的輕柔細語,「這次屬下大破契丹,準備了一些薄禮,等一會兒屬下便命人給相國送去,都是過年的土產,請相國笑納。」
此人剛才還破口大罵朝中官員為酸儒、假仁假義,可一轉眼又變了副嘴臉,看來此人能長期竊據范陽、平盧兩鎮決非是能對付契丹那樣簡單,否則王忠嗣也能對付突厥,為何他的朔方節度使卻做不長?
「王忠嗣?」
李清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王忠嗣也是太子黨,李隆基為何不忌憚他?後來安史之亂前王忠嗣消失了,為何消失,這中間又發生了什麼?李清似乎抓住了什麼,可是又不真切,就彷彿發現一扇半開的窗,但窗外的景色卻看不清楚。
時間不容他多想,他已經走到李林甫的馬車前,只見安祿山正在向李林甫告辭,「正月初五,屬下一定去!一定去!」
他慢慢後退,瞇著眼向李清施了個眼色,不知他的意思是說來日方長還是要他緊跟相國,李清卻沒看懂,只含笑和他告別,只見安祿山走到隊伍前,大喝一聲:「掉頭,從安化門進城。給相國讓路。」
隊伍立刻掉頭,如潮水般退去,這時,兩旁地民眾群裡忽然爆發出一片掌聲,這掌聲卻是送給李林甫的,甚至有人高呼:「李相國!李相國!」李林甫欣然接受,他探身向人群揮了揮手,自然掌聲更加熱烈。
「一別大半年。李刺史別來無恙否?」李林甫笑容溫和,彷彿兩人是多年未見的摯友,讓人無法想像半年前兩人在朝堂上還鬥個你死我活。
笑容可以泯去彼此的怨恨,但李林甫的笑容卻是例外,多少人感化在他的笑容裡,等他醒悟時已經屍骨無存。李隆基關於戶部侍郎的任命讓他發現了李清的巨大威脅,太子一倒,太子黨樹倒猢猻散,朝廷地權力平衡便被打破,李隆基在此時讓李清進京,其用意究竟是什麼?他看不清楚,但有一點他卻知道,這李清將來一定會成為他的對頭,目前扳倒他可能性不大,最好的辦法是讓李隆基主動丟棄他。殺人於無形,才是高明之舉。
「李刺史變黑也變瘦了。」
李清摸了摸臉笑道:「人曬成了黑碳倒無妨。就是戍邊太辛苦,倒是相國。精神更勝往昔,足見保養有方。」
「呵呵!原來如此。」他探頭向後看看,笑道:「怎麼?李刺史沒帶家屬一起來嗎?」
「妻女尚在沙州,屬下卻是從州直接過來,故而來不及接來。」
李林甫隨意一笑,「我勸李刺史還是將家屬接回來好,以後回沙州的機會可能不多了。」
李清微微一怔,忙追問道:「不知相國此話何意?」
李林甫卻不答。看了看天色笑道:「在我印象中,李刺史似乎還從未去過我府上。我尚未吃午飯,不如一起去,我再慢慢告訴你,如何?」
話說得輕描淡寫,但目的卻是要重新拉攏李清,眼看太子黨瓦解在即,中間的可用之人李林甫是要收入囊中,韋堅、李適之等人不可留,但李清為後起之秀,現在又知道他其實為李隆基安插在太子黨地一枚棋子,並非真的太子黨人。
如此,更要將他拉入自己旗下,雖然李清在南詔、東宮案之事上得罪過他,但李林甫能做十七年宰相不倒,其手腕、眼光又豈能沒有過人之處,只從皇甫惟明對李需再輕輕助一把力,李清就會滑出太子黨的軌道,手法儼如第一次,雖用過,卻十分有效,等李清站到自己的旗下後,李隆基自然也就不會再用他,一箭雙鵰之事,何樂而不為。
李林甫的意思李清明白,他在沙州時李林甫並沒有像他想的那樣處處刁難,後來也派人來查看沙州城牆事件,最後承認城牆是應該重修,也同意將他所墊付的錢撥還給他,經過大半年的磨練,李清對人對事已不像剛開始那樣非黑即白,而朝堂的凶險之處,他也漸漸品出些味來。
但他不想得罪當朝權相,有這個機會他能和李林甫緩和一下關係,倒也不錯,但此時卻不是時候,長安風雲聚會,他若冒然答應,李隆基會怎麼想,李亨會怎麼想,這些都要考慮到,至少等事態慢慢有了發展,他才能進行選擇。
想到此,他向李林甫拱手歉然道:「剛到長安,屬下有大量地事情要處理,不如過幾日,我再專程來拜訪相國,相國看這樣可好?」
李林甫在官場混了幾十年,怎會被他三言兩語打發,他走下馬車,攬著李清的肩膀笑道:「吃頓便飯能花多少時間,你回家也要吃飯,到我那裡也是吃飯,兩者又有何區別,別推辭,推辭可是不給我面子,跟我走就是。」
「屬下還要準備述職地文書,確實沒有時間,屬下保證過幾日一定來給相國拜年。」
「述職?」
李林甫微微笑道:「你的述職還有些時候,皇上又去了華清宮。所以至少也要排到上元節之後,不用著急,你可知道,多少人想去我府上吃飯而不得,你倒好,我請你去還不去,難道是李都督嫌我府上太小,容不下你這尊菩薩不成?」
李林甫目光銳利地盯著他,口氣開始嚴厲,對他地稱呼也由刺史改成都督,李清知道推是已經推不掉了,再推李林甫必然會拂袖而去,那卻是得不償失,只得答應道:「若相國不嫌李清粗鄙,那就打擾了。」
他將高適喚來,囑咐他帶其他人先回自己府上去,高適目光複雜地望著他,欲言又止,李清知道他憂心自己,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讓他放心而去.
李清是第一次來李林甫的家,這還是平康坊老宅,李隆基賞
宅尚在建造中,雖如此,宅子的佔地面積已經極大,見過的宅子中,只有他借住過的李琳府可堪一比,午飯設在小客堂,也就是李林甫書房的隔壁,這也是他自己常吃飯的地方。
飯菜很簡單,葷素也就十幾個菜,今天是正月初二,人們剛剛大魚大肉吃過,故而對吃方面並不在意,李林甫親自給李清倒了杯酒笑道:「昨天正月初一,李刺史想必是路上過的吧!」
李清趕緊站起,拎起酒壺給他回斟一杯,苦笑一聲道:「我的除夕和新年都是在鳳翔過的,和邊公公對酒賞月,兩人長吁短歎,很是思念家人。」
他端起酒杯,向李林甫示意一下,先一口喝下,又吃了菜,才放下筷子搖了搖頭又道:「每逢佳節倍思親,早知道如此冷清,我便將家人早早先送到長安來。」
李林甫笑而不語,端著酒杯注視他,眼中精光微射,他輕輕呷了一口酒,徐徐道:「李刺史是性情中人,我喜歡,若不是你娶妻在先,我一定會招你做我女婿。」
「皆姓李怎能成親,相國說笑了。」李清乾笑兩聲,將此話帶過。
李林甫卻淡淡一笑道:「這就是李刺史不懂了,規矩是人定,自然也由人來改,想變通還不容易嗎?遠的不說,你看那安祿山,家中就有二妻,卻是皇上特准地。只說他是胡人便成了,也沒見誰反對,其實誰都明白,但事不關己,又何苦去得罪人。」
其實李林甫心裡想說的,卻是當朝最大的一個變通,兒媳婦怎麼變成貴妃,不就是變通而來嗎?
兩人很快便吃罷了午飯。李清正要告辭,李林甫卻扯住了他,微微笑道:「李刺史且別急,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隨我來。」說罷,他轉身便進了書房。
李清走到門前卻猶豫一下。他早聽說李林甫不是一般人能進的,自己邁過這個門檻,會不會就因此打上相國黨的烙印?至少在李亨那裡,他將再一次有口難辯,李清也不得不佩服李林甫,舉手之勞,便輕而易舉將自己推到太子的對立面去。
得罪李亨是以後的事,但跨過這根門檻卻是眼前要做的,他不想踏入,可是。他辦得到嗎?
「先坐下!」
李林甫顯然是滿意他地態度,擺手讓他坐下。自己則坐到自己那張老舊的籐椅上。
李林甫的書房也點了火盆,溫暖如春。但李清心裡依然覺得是那麼陰冷潮濕,他不想多呆,便開門見山道:「不知相國想給我看什麼?」
「別急!別急!」
李林甫從桌子裡摸出一本奏折,遞與李清笑道:「你自己先看看再說。」
打開,奏折裡寫的竟是要求封賞豆盧軍的功績,可就在最後卻批了一個『再議』二字,李清認出,這是李隆基的筆記。
「相國大人。這.
「你們豆盧軍在隴右奪取石堡城,扭轉隴右戰局。立下大功,我心裡十分清楚,為此也上書皇上,要求大力表彰你們,就是你手上這本折子,我是想告訴你,你們豆盧軍地封賞下不來,並非是我在其中阻撓,而是另有其人。」
「是誰?」
李清眼中閃過一絲恨意,他從邊令城的口中得知,這此隴右戰役的封賞十分豐厚,只要參加戰役的士兵都得到賞錢和勳官,甚至連董延光那擔任後備軍的兩萬人也得了封賞,偏偏就他的豆盧軍一樣沒有,讓他李清如何去向弟兄們交代,本以為定是李林甫在阻撓,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他冷冷道:「正如相國所言,我豆盧軍拿下石堡城,扭轉隴右戰局,就算我擅自殺了吐蕃贊普,那也是我的責任,和我手下兒郎無關,為何朝廷卻要如此傷人?」
李清眼神的細微變化都被李林甫捕捉到了,見時機已經成熟,他身子微微前傾,鼻槽拉得老長,低聲道:「其實是誰阻撓,侵犯了誰的利益,李刺史一想便知,還用我說嗎?」
李清低頭細一想,忽然,一個名字跳入他的腦海,「皇甫惟明?」他緩緩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有些事情不必說白說透,兩人心知肚明便可,李林甫摸了摸碩大地鼻子,冷笑道:「正是他!前日他述職時,還強烈要求皇上處罰你和所有豆盧軍將士,不過要等他回去後再處罰,老夫愚笨,想不出這是什麼意思,我話已至此,信不信就由李刺史自己去判斷了。」
李林甫說的話,他相信,但這並不是全部原因,起初是李隆基地借口,但皇甫惟明進京後應該就是他的阻撓,惱火歸惱火,但卻不能為此事和皇甫惟明翻臉,否則中間漁利地便是李林甫了,太子被廢一事撲朔迷離,歷史上李亨最後是登基的,但中間經歷了多少波折,他卻不知道。
但李林甫過分熱情卻從反面提醒了他,讓他心生警惕,惟有保持中立,以旁觀者的角度遠離這場逼宮保儲之戰,待塵埃落定後,他再為豆盧軍的將士爭取該得的榮譽,遠離太子,遠離李林甫,緊跟李隆基,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想到此,李清淡淡一笑道:「多謝相國為沙州將士主持公道,李清銘記於心,此事屬下自會去向皇上爭取,戰功擺在那裡,任何人也阻撓不了。」
他站起身,向李林甫躬身謝道:「屬下一路孤寂,今日到京便受相國的款待,恍若歸家,但下午確實有事,屬下要回去了。」
「李刺史是忙著回去打理生意之事吧!」
李林甫隨手從桌上取過一份奏折,翻了翻,眉頭一皺道:「這是御史中丞楊國忠彈劾某些官員利用職務之便經商牟利的奏折,李刺史可要小心了,你的名字便是第一個。」
他歎了一口氣,眼睛斜看李清,「皇上轉給了我,命吏部查辦,我難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