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惟明的述職足足進行近兩個時辰,按原計劃,後面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的述職,職推延到新年後,又過了半個時辰,李隆基精神略緩,又回到御書房,李林甫還等候在這裡,明日便是新年,作為一國之自己的臣民們表示點什麼。
御書房已經通風換了氣,空氣變得清新而充滿暖意,窗台上放了幾盆枝蔓遒勁的臘梅,房間裡瀰漫著淡淡的幽香,不時傳來木炭燒爆的『劈啪』聲,炸起一串火星。
李隆基隨意翻看著桌案上的奏折,淡淡笑道:「朕雖住在鬧市,卻絲毫不知百姓生計,說來也是慚愧,眼看明日便是新年,朕就想問問相國,我長安米價現在是幾何?」
李林甫仰頭看著天花板,半天沒有說話,他每日忙於朝廷雜事和陰謀算計,對一般百姓的柴米油鹽卻從未放在心上,皇上忽然問出此話,著實讓他為難,可總不能讓他效仿西漢陳平,言凡事各有所專,相國不管瑣事吧!
「這個,臣也不知.
他的坦率卻讓李隆基有了好感,不由笑道:「是朕問得不妥,此事哪能問相國,不妨事,朕找人問一問便是。」
「皇上,老奴倒知道。」
一旁垂手而立的高力士笑著接口道:「老奴每日回家總要和老妻念叨幾句,這米價倒是略知一二。」
「哦!你說來聽聽,現在我長安米價幾何?」李隆基卓有興趣地問道。
高力士想了想,小心翼翼道:「臘八節時每斗四十五錢,這兩天已經漲到五十五錢。」
「五十五錢!」
李隆基暗暗吃了一驚,天寶初年不過斗米十錢,這才五年時間,便長了五倍,米是物價的風向標,別的東西不問也必然是同樣暴漲,可這兩年新鑄造的銅錢卻比開元時減了一成,應該是錢貴米賤才是,怎麼反其道行之,他不由看了看李林甫,希望從他那裡得到答案。
雖然不知道米價幾何,但米價上漲的原因李林甫卻非常清楚,其實就是土地兼併日趨嚴重,從每年戶部報來數據便可看出,有地農民越來越少,別人不說,就是他自己在京兆地區的糧田便有二千傾之多,奴婢更是不計其數,家中存糧已過萬石。
那些王公貴族更是肆無忌憚圈地,而且不交一分稅賦,朝廷租賦越來越少,拿不出糧食平抑物價,米價當然要暴漲。
這一切他心中明明白白,他能說嗎?高祖定均田制時就留下了永業田准許買賣的口子,他不相信李隆基不知道,況且,他也是這個利益集團中的一員,他怎麼可能去損害自身的利益呢?
一切苦難都讓那些平頭小百姓去承擔吧!
高力士見他沉思不語,便笑笑替他解圍道:「想必是過新年的緣故,家家戶戶都忙著儲米,導致米價上漲。」
李林甫醒悟,高力士這是在暗示他不要壞了皇上過年的心情,他摸了摸碩大的鼻子,立刻笑道:「這只是一方面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卻是近來長安粥棚太多,各皇子都忙著做善事,將長安的糧食都收羅一空,糧價自然要漲。」
兩個人避重就輕的回答讓李隆基暗暗歎息,從開元後期他便發現並田的苗頭,可那時國力昌盛,他不想大動干戈,而到今天問題嚴重了,他卻又失去了銳意改革的地問題便是風頭浪尖,歷代統治者都無力解決,就彷彿是一顆毒瘤,只能任它腐敗潰爛,到後期失地農民揭竿而起,打留下一個好的開端,所以歷朝歷代開始時大都政治清明,原因便是人口銳減,土地還不成為問題。
中唐盛極而衰,其根源就是越來越緊的土地危機之弦終於繃斷,導致一系列嚴重的問題,如財政破產、兵制崩潰,使中央無力控制地方,終於釀成安史之亂。
作為最高統治者,李隆基也無力改變這種王朝的宿命,便將注意力漸漸放到了聲色犬馬之中,去麻痺自己,忘記一切煩憂。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所以成為千古名句,就是因為能做到之人太少太少。
此刻,李隆基再也沒有什麼心情關心民生,他收了玩笑之心,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來,對李林甫淡淡道:「後日朕要去溫泉宮,朝中之事就麻煩相國多多操心了。」
李林甫臉色肅然,站起來躬身答道:「臣謹遵聖意!」
「朕有些乏了,今天就到此吧!」李隆基起身要走,李林甫卻想起一事,急道:「陛下,臣還有一事啟奏。」
李隆基停住腳步,斜睨他一眼,卻不坐下,只負手背對著他道:「什麼事?」
「今年年初,戶部左侍郎郭虛己為益州刺史後,該職務便一直空缺至今,御史中丞楊國忠精通度支,臣推薦他兼任此職,望皇上批准。」
戶部一直為太子李亨的傳統勢力範圍,戶部尚書張筠也是太子的者,但大唐尚書只掛虛名而並不務實,所以各部的實權實際掌握在侍郎之手,侍郎一般設二
房琯為李適之所薦,自然太子李亨,年初,郭虛時,李林甫的本意是讓王:{:少尹,不宜然想廢太子,正是良機,而楊國忠聖眷正濃,李隆基也公開表過態,楊國忠是個好的度支郎,所以李林甫不會被拒絕。
不料,李隆基卻冷冷一笑道:「楊國忠升職已經太快,且無功無勞,若再升他,恐怕天下都罵朕濫用國戚,讓他安心幾年再說,再者,此職位朕已經有人選,過了年後便會正式公佈。」
李林甫暗暗吃了一驚,又追問道:「臣斗膽問陛下,不知陛下準備任命誰來任此職?臣可以先交與吏部備案。」
他是右相國,按大唐例制,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職事官應由他來提議,交李隆基批准,就算是走走過場,也要按此程序來辦。
李隆基摸了摸下巴,微微笑道:「現在不好說,不過此人年紀尚輕,為我大唐的後起之秀。相國和他應該是老熟人了。」
說罷,李隆基頭一仰,呵呵笑了兩聲,便在百名太監、宮娥以及侍衛的簇擁下,向後宮而去。
「皇上究竟想用誰來打破太子黨對戶部的控制?」
李林甫凝神細想,『年紀尚輕?後起之秀?』忽然,他的眼睛慢慢放出光來,他已經猜到是誰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每年的新年都大同小異,臘月二十四家家戶戶開始撣塵,掛上秦叔寶、尉遲恭的畫像以驅妖邪,出門七事,衣食為先,再窮的人家也會在新年之時殺雞宰豬,大吃一頓,其次再給孩子們扯一身新衣,費不了多少布,但圖個吉利。
到了三十晚上,家家戶戶用長竹竿在火中燒烤,讓竹子炸裂發出巨響來驅邪,名曰『爆竹』,
到了初一,便是祭祖和上香之日,上至皇室、下至黎民百姓,給祖宗磕幾個頭,但目的還是要挖挖祖宗的遺產,讓他們將陰間的福分一點給陽間的子孫。
初二起,便是拜年開始,後輩給長輩、下屬給上司,尤其想在新一年陞官發財的,新年更是機會,名刺要遞,但禮絕不能少。
天寶五年的長安新年卻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那便是朱雀大街上連綿數里的施粥棚,這就是各皇子為博賢名而設的仁義粥棚,起初是遍佈長安各坊,但到初二這一天,粥棚全部都集中到了朱雀大街上,原因很簡單,今天一早,大唐天子李隆基攜貴妃要經過此到驪山華清宮去。
為了給父皇留下個深刻的印象,各皇子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粥棚有用錦緞包紮的、有請來名人題詞作畫、有花錢雇來乞丐當街為王爺唱讚歌的;總之,都是用心良苦,只為博父皇一悅.尤其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不少王爺、小王爺都特地趕來親自施粥,當然,時間不用太長,只要父皇龍輦經過的瞬間,左手拎一柄長勺,右手愛憐地撫摸一個小乞丐的頭,讓這感人的畫面在父皇眼中定格,便達到了目的。
天色便漸漸到了中午,估計李隆基已經遠去,這些粥棚便漸漸沒有了人氣,倒不是吃飯人少了,而是施粥人已經失去了動力,甚至一些粥棚已經開始拆除,等上元節父皇回來後再擺。
這時,朱雀門外來了一行騎馬之人,約十五、六個,全部都是軍人裝束,個個彪悍冷漠,渾身散發著殺氣。
為首是一名年輕的將領,身材高大,肩膀極為寬闊,他皮膚黝黑,鼻樑高聳筆直,嘴唇稜角分明,彷彿用岩石粗鑿,下巴上已經有了一撮短短的黑鬚,顯得有些老沉,鮮有少年人的輕浮或情緒化,平淡得看不出一絲喜怒哀樂,但偶爾射出的精光,卻又銳利無比讓人膽戰心驚。
他自然就是剛剛被罷免了隴右節度副使,來京述職的沙州都督李清,邊令誠在過咸陽時有事離開,李清便獨自來京,在他身旁隨行一名面帶病容的中年文士,正是他的幕僚高適,負責這次述職的文案準備,一路受了風寒,有些生病了。
「長安城不愧是都城,連做善事的人都如此多!」荔非元禮是第一次來長安,眼望連綿數里的粥棚,不禁大發感慨。
李清望著粥棚上掛著斗大的某王某府的牌子,微微冷笑道:「最好皇上幾年都舉棋不定,這善事才會真正成為善事。」
荔非守瑜似有所悟,訝道:「都督是指.
「你心裡明白就行了,莫要多問。」
李清拍拍他的肩膀歉然笑道:「跟著我顛沛流離,讓你們受委屈了。」
荔非守瑜搖了搖頭,淡淡道:「都督敢殺吐蕃贊普,我只能說都督是勇夫,但都督卻忍了那姓董之人,這才讓我下了決定跟定都督,都督是非常之人,假以時日,必能一嘯沖天。」
高適亦上前湊趣笑道:「昔公子重耳在外數十年,忍常人不能忍,方成大事,都督雖然被免節度副使,但本職未丟,還能進京述職,安
因禍得福乎?」
「酸!酸死老子了。」
旁邊荔非元禮咧嘴齜牙大叫,惹得一眾人都轟笑起來。
忽然,背後一陣大亂,擠在城門口準備出城的百姓都紛紛掉頭跑回,躲到牆腳屋後,怯生生地探頭向這邊張望,李清詫異,也回頭看去,卻見城門外來了一彪軍馬,少說也有上千人,沒有打旗幟,列成三隊,弓、馬、步三軍齊全,個個執刀橫槊,殺氣騰騰,在他們中間有一輛馬車,正緩緩進城,車身寬大,用鐵皮包裹,箭射不透。
有一名文士遞了一封文書給守城的士兵,士兵們立刻收槍而列,放隊伍進城。
「這又是哪路諸侯?」李清見隊伍威嚴整齊,不禁暗暗忖道,他吩咐手下閃到一旁,將路讓開,這時,車仗隊伍進了城門,從他們身邊行過,駭人的殺氣將兩旁的百姓嚇得紛紛後退,一聲不敢言語,卻將李清等十幾人突兀在路旁。
「是安祿山!」
高適忽然失聲叫喊起來,他遊歷幽州時,見過那中年文士,正是安祿山手下謀士高尚,因彼此都姓高,故印象深刻。
「安祿山?」李清心中有了十分的興趣,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十丈外的馬車,心中極想看一看這個幾乎讓大唐亡國之人。
或許是高適的失聲引起了對方的注意,馬車車簾拉開一條縫,露出一雙精光湛然的眼睛,直刺李清,兩人目光相撞,李清卻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對方刺射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訝色,安祿山隔著車簾吩咐旁邊文士幾句,文士亦抬頭看了看李清,點點頭,催馬向這邊而來,行至李清面前,他拱手笑了笑,「在下高尚,我家大將軍請問將軍之名。」
李清亦回禮笑道:「在下沙州李清。」
「可是殺吐蕃王,奪石堡城的李清?」高尚滿臉震驚,上下打量李清,他早聞其名,卻沒想到對方竟如此年輕。
李清微微一笑,謙然道:「高先生言重了,李清偶得小功,不足掛齒。」
「居功不傲,年輕不氣盛,莫說我家大將軍,連我都心儀。」
高尚笑著擺個請的姿勢,「我家大將軍見李都督氣勢不凡,想請一見。」
「不妨,我也久聞安大將軍之名,也想一見。」不等後面手下勸止,他催馬迎了上去。
馬隊已經停止,見李清上來,眾軍紛紛閃開一條路,但殺氣更盛,虎視耽耽地盯著這個靠近安祿山的不速之客
安祿山的車簾已經拉了起來,露出一張肥大的臉,彷彿是塗了印度神油,臉上油光烏亮、又腫又大,五官都擠成一堆,倒有點像後世西方萬聖節的南瓜臉譜,眼中精光微閃,嘴角含笑,目視李清近前。這時,高尚從後面趕上,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安祿山的眼光立刻變成熾熱起來,望著李清呵呵笑道:「原來是李都督,在下從人頗多,有勞李都督讓路了。」
李清卻不敢輕視這名中唐梟雄,他先在馬上施了一禮,淡淡笑道:「大將軍剛剛平息契丹和奚的叛亂,仇家正多,防備森嚴一點,我倒覺得有必要。」
一句話說得安祿山心花怒放,他仰天哈哈大笑,連聲道:「我一路來被人指著脊樑骨罵,說我囂張疏狂,想不到李都督倒能理解,實在讓安某感動。」
他望著李清不禁忿忿道:「咱們都是戍邊之人,條件惡劣忍忍倒也罷了,最氣不過京城這幫官老爺,個個錦衣玉食,咱們立點功,他們就跟烏雞眼似的,橫挑豎挑,就拿你李都督來說,奪下石堡城這麼大的功勞,朝中連個屁都不放,口口聲聲說殺吐蕃贊普影響大局,那吐蕃贊普殺他老子娘倒不影響大局了,一幫腐儒,還假仁假義,大丈夫做事,就當心狠手黑,該殺就殺,否則何以平息邊亂。」
雖說此人後來造反,不過話卻中聽,李清亦笑道:「想不到大將軍快人快語,李清多謝了。」
「不妨!不妨!若李都督覺得沙州委屈,我治下的幽州都督也正空缺,不如我給皇上說說,將李都督調到我那裡去,決不讓你委屈,你看如何?」
這才是安祿山的真實目的,李清知道他老底,怎肯答應,他呵呵一笑道:「多謝大將軍看重李清,只是來日方長,述職以後再說吧!」
安祿山還想再勸,忽然對面也來了一支車隊,有無數侍衛護衛,有人上前去探問,急返回報告,「大將軍,是李相國的馬車。」
安祿山滿臉錯愕,他猛地推開車門跳下了馬車,肥圓的身軀象球一般朝李林甫的馬車滾去,嘴上連聲叫喊:「李相,屬下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李清遠遠地望著安祿山象只土撥鼠似的在李林甫馬車前點頭哈腰,心中不禁暗暗生了警惕,「人說李林甫是戍邊大將的剋星,無論安祿山、王忠嗣、高仙芝還是後來的哥舒翰都十分懼他,如今看來果然不錯,自己倒要小心了。」
正想著,李林甫的侍衛長縱馬上前,看了看李清道:「李都督,相國請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