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起雨就下個不停,不知疲倦地從天上落下,天已可外面還是一片茫茫雨霧,淅淅瀝瀝,雨水從瓦口裡流下來,將門前小小溝坑變成一條小溪,新落下的雨點,打成許多小泡在上面浮動,一剎那又復消失,被雨點打落的幾片嫩黃色槐樹葉子,小魚一般在水面上漂走。
春困秋乏,戀床的情緒在每一個人心頭瀰漫,嗣寧王府上靜悄悄的,偶然可以聽見一隻貓從屋頂上竄過,李清從一夜春夢中驚醒,只覺渾身酸疼得厲害,手卻摸了個空,新婚妻子已不在床上,窗幔已經被拉開,射進大片大片的亮光,房間收拾得很乾淨,只有艷紅的喜色提醒這裡昨夜還是洞房,香籠裡點著名貴的檀香,淡淡的青煙散發到空中,房間裡流動著溫與安寧。
李清閉上眼睛,腦海裡彷彿放電影一般回憶昨夜一幕幕的綺麗,簾兒的溫婉與羞澀,自己的笨拙以及發自內心的渴望,嘴角不由流露出會心的笑意。半天,他睜開眼,似有所感,卻見一隻燦燦金盒放置在床邊的几上,頓時想起,這是李隆基送給自己的結婚禮物,還弄得這般神秘,將它焊死,李清伸手將它取來,入手沉甸甸的,少說也有二十兩,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寶貝,夜明珠?還是大顆鑽石?總之一定是稀世珍寶,他再一次仔細端詳這個金盒,只見它做工精巧。上面浮刻著花紋,有一個小小地暗扣,但接縫處卻焊接粗糙,想必是封得充忙,而且不是專門工匠所為。
李清沉思間,簾兒端著剛熬好的人參銀耳粥悄悄走進來,她已除去喜服,換上了尋常衣裙。濃妝已卸去,補上了淡妝,臉龐上流露出初為人婦的喜悅和羞澀,雖也疲勞,但長久養成的習慣還是讓她早早起床,收拾屋子。按照風俗親手給丈夫熬製滋補的參粥,她和李清在一起已經多年,可又似乎才剛剛初識。
簾兒坐在床頭,愛憐地用手指給丈夫梳理頭髮,「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李清將金盒放在几上,又笑道:「小雨到哪裡去了?」
「估計昨晚和驚雁姐一起睡了,兩人整天說不完的話?」
李清有些詫異,「你是說平陽郡主?」
簾兒笑了笑道:「以前總聽你說她是什麼冷郡主,差點被你誤導,她哪裡冷了?恩!不說這個。我去給你拿個枕頭,坐起來快趁熱吃吧!」
從昨天下午起李清就沒有吃東西。早餓得前胸貼後背,幾口便將粥喝個乾淨。簾兒見他吃得香甜,心中歡喜,「要不我再去給你盛一碗來!」
李清點點頭,忽然又叫住她,指了指金盒笑道:「順便給我拿一把匕首來!」
片刻,簾兒拿來一把剪刀,好奇地看他擺弄,李清取過金盒。用剪刀順著它原來的縫隙一點點割開,挑開最後一處焊接。金盒『卡!』地一聲彈開,只見裡面放著一個描金繡囊,二人對望一眼,簾兒好奇的眼光大盛,「快看看有什麼?」
李清點點頭,拾起繡囊,卻感覺它出奇地輕,裡面沒有什麼夜明珠和鑽石,捏了捏,似乎是一卷小小的帛軸,「難道還是什麼武功秘芨不成?」李清心中好笑,這種事情聽多了,自然而然就會往那方面想去。
但他卻猜錯了,展開黃色錦緞,李清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不是什麼武功秘芨,而是一道密旨,命他可全權處置南詔事務的密旨,上面有李隆基的簽名和鮮紅的璽印,他立刻明白過來,並不是李林甫要自己去南詔,而是當今皇帝要自己去南詔,既然還給了他密旨,那就是說李隆基是要他按他地策略去辦,讓他在暗處使力,只是李隆基怎麼會知道自己的想法,李清想了想,只有一個可能,是太子告訴他的。
「怎麼了,上面說什麼?」簾兒見他臉色不好,不由擔心地問道。
「沒什麼!」還是要去南詔了!」
簾兒的嘴唇咬得發白,「不是說不去了嗎?」
「本來太子是不讓我去了,可沒想到皇上卻讓我去!」
他盡量語氣平淡,「最多只去幾個月,你和小雨就住在這裡,既然你們和郡主相處得好,我也可以放下心來,我再去給王爺說說,讓他好好照顧你們。」
簾兒低頭不語,半天她才強作笑顏道:「那什麼時候走,我好給你收拾行李。」
李清望著她,半天才從嘴裡蹦出兩個字:『明天!』.
「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天寶四年二月,大唐出使南詔的使團在灞橋告別長安,南詔的朝覲團也同時返回,大唐使團正使為左相陳希烈,刑部尚書韋堅為副使,又命羽林軍中郎將陳玄禮率三千軍護送,其下副將二人,昭武校尉李嗣業和昭武校尉李清。
一陣緊密的鼓響,大軍終於開撥,一隊隊士兵步伐整齊,黑亮上盔甲上熠熠閃光,向萬里之遙的南詔而去,雖不是去打仗,但路上仍然擠滿了來送行的親友,媳婦扶著父親,妻子帶著兒女,望著兒子、望著丈夫、望著父親,依依惜別,李清身著戎裝騎在馬上,遠遠地向站在車前地簾兒和小雨揮手告別,車廂裡,另一雙明亮的眼睛也在默默注視著他。
使團過秦嶺走漢中一路逶迤南下,行至漢中郡時正使陳希烈感恙難行,眾人決定在漢中休息三天,但於誠節接到消息,他父親病重,這涉及王位地繼承,他回國心急,
來和唐使團商量自己先走一步,陳希烈答應,派昭武率三百軍護送於誠節先行。
一行人行至成都,章仇兼瓊親來迎接,又擔心使團出意外,他派南霽雲率五百人走陸路護衛,南詔使團則換乘船走岷江。
三日後,前方便是嘉州,李清扶在船舷上,迎著江風,默默注視著江面,風將他的頭髮吹亂,心潮起伏難平,就在這裡,幾個月前他經歷了一場難以忘懷的爭鬥,連他自己也險些喪命,可僅僅幾個月,卻已物是人非,李清望著江面上一條平行而駛的小船,船篷上插面旗幟,旗上寫了個大大的『義』字,他這才驚覺,再前面不遠就是義賓,也不知哪裡現在怎樣了?
這時,王兵各慢慢上前,站在他身旁笑道:「你可是在想海家的事?」
李清點點頭,卻又搖搖頭,道:「不提此事,我來問你,你這樣去南詔,難道不要岷幫了嗎?」
王兵各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我幾時不要岷幫,再者,我也沒有最後決定真去南詔,先去看看,我聽說大王子閣羅鳳英雄了得,這次便想跟去看看,若真不錯,我寧願跟大王子,博個前途,若不行的話再回成都做我的黑幫老大。」
說到此,王兵各的嘴微微向後一撇,輕哼了一聲道:「而這種人。平生最大地愛好便是女人,他每天晚上少說也要找三個,喜歡女人倒也罷了,關鍵是他眼睛長在頭頂上,喝三呼四,似乎我是他的一個奴僕,這讓我實在不爽!」
「你剛才說,於誠節平生最大的愛好是喜歡女人?」
「是!不信你就瞧瞧。他絕對會在嘉州停留找女人。」
王兵各話音剛落,便有一侍衛急急跑來叫道:「頭兒,王子命你馬上過去!」
「看見沒有,定是要停船了。」王兵各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去了。
沒多久,船果然減速。慢慢向嘉州碼頭方向靠攏,李清正要回艙,卻忽然發現剛才那條小船上旗幟上的字卻變成了一個『嘉』字,船也停了下來,跟他們一起向嘉州碼頭靠岸。
李清在這一帶遭遇過暗算,所以對這種細微的怪異格外敏感,他心中竟生出一絲警惕來,一直便盯著這艘船,見它靠了岸,船上走下來十幾個帶著刀劍的男男女女。服裝怪異,明顯是一夥人。他們一直看著自己座船靠岸停穩,這才消失在碼頭上。
「奇怪了。這沒有理由啊!」李清百思不得其解。
他剛走兩步,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
船在嘉州靠岸,碼頭上的管事聽說南詔貴賓到來,連忙將閒雜百姓都統統趕走,原本熱鬧的碼頭變得空曠冷清,見他們無心停留,碼頭上地管事又準備二十幾輛馬車恭請貴賓進城。
「李校尉。我家主公請你去一趟。」李清剛剛下船,便有一南詔侍衛跑來喚他。
南詔約三百多人。除卻二十幾名大小官員,其餘全是護衛於誠節的侍衛,從長安所購的貨物沉重如山,便暫留在船上,當李清趕去的時候,他已經慾火難遏,等得頗不耐煩,照他的性子,哪裡需要什麼唐朝的護軍,要不是清平官趙佺鄧勸他不要失禮,他在成都就將李清趕走。
於誠節約二十六七歲,個頭中等,細挑身材,尤其他地腰長得和女人一樣,凡是工於心計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會有這種腰身,再看他的臉,女性一般的皮膚白得非常柔和,長有一雙多情的大眼睛,短短的下巴高貴無比,一口整齊的牙齒襯托粉紅色的嘴唇,只是嘴角習慣性地略略往上翹,將他漂亮的臉蛋顯出一絲傲慢。
李清趕到他身邊,抱拳施禮道:「二王子找在下,可有什麼事?」
於誠節斜睨他一眼,手往身後一背,眼睛卻翻到天上,不搭理他,旁邊清平官趙佺鄧見了連忙笑呵呵上前道:「我家主公的意思是想請李校尉暫駐碼頭一晚,不知可否方便?」
清平官相當於唐朝地相國,一共有六人,其中首相又稱內算官,替國王處理日常事務,雖然趙佺鄧沒有明說,但意思卻很明顯,他們的東西攜帶不便,便想讓李清晚上替他們看管物品,彷彿李清就是他們看家地狗,十分無禮。
旁邊王兵各上前一步道:「不如屬下留下來!」
李清手一擺,止住了他微微笑道:「我將和陸上護軍匯合後,駐紮在城外,你們的物品我自會派專人看管。」
他又對王兵各叮囑道:「嘉州地段最近頗不太平,你要謹慎護衛王子,切不可大意。」
於誠節聽他囑咐王兵各,鼻孔裡冷哼一聲,轉身便揚長而去,將李清一人丟在了岸邊,李清望著他傲慢地背影,眼睛微瞇,嘴角卻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高展刀則帶領一百多人等在岸邊,另外部分軍士乘了後一艘船,不多時也漸漸靠岸,三百人雖不多,卻是從三千護衛軍中挑選出的精銳,尤其是其中一名低級軍官,名叫武行素,更是大唐羽林軍中數一數二的神箭手,百步穿楊,箭無虛發,他手下五十名弓弩手,個個身手了得,很快,南霽雲率五百人也趕到,兩家合兵一處,在城外紮下了營帳。
李清在營帳裡來回踱步,高展刀已經奉他的命令去護衛於誠節,剛才在碼頭上看到的那群人實在讓他放心不下,雖然沒有證據說他們是刺客,但還是要小心為妙,一但於誠節出了事,不僅會影響大唐和南詔的關係,
的南詔計劃也會泡湯。
按照事先的約定,高展刀要每隔一個時辰派一人來報信,天漸漸黑了,但高展刀卻一直未派人回來報平安,李清心中暗暗覺得不妙,走出帳門對副將武行素道:「帶一隊弟兄,隨我進城!」
武行素約三十歲,長有一雙儼如猿臂般的手,他面皮微黑,嘴角嚴峻,平時沉默寡言,故而武藝雖高,卻得不到重用,從軍十年,卻只混到個九品銜的仁勇副尉,軍中職務只是個隊正。
李清率領一隊騎兵如一陣風似的進了嘉州城,很快便尋到了於誠節的下榻之地,他們包下整整一個客棧,老遠地便見王兵各陪著高展刀從客棧裡走出,正恨恨回頭低罵,顯然是遇到什麼不快之事。
李清縱馬到他面前喝道:「出了什麼事?「
高展刀冷哼了一聲,臉色鐵青道:「於誠節正在興頭上,他命人攆我們滾蛋,這個窩囊氣我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誰讓你去招惹他,你不能布在暗處嗎?」
王兵各上前一步歉然道:「是我不好,我發現房頂上有一人,不知是高兄弟,便將他揪、不!請了下來,結果正好被於誠節聽見動靜。」
高展刀看了看一臉嚴肅的李清,忽然想起一事,嘿嘿笑道:「那於誠節對你倒有一番評價,你要不要聽聽?」
「他說什麼?」
高展刀不理睬王兵各拚命給自己使眼色。只淡淡道:「他讓你撒泡狗尿照照自己,一根狗屎子似地雜毛官,也配去支使他的人!」
李清聽罷,面上卻毫無表情,他話題一轉,語氣不悅對高展刀道:「我不是囑咐過你,每隔一個時辰派一人來報信,你為何不派?」
高展刀詫異。「我已經派了二個弟兄回去,難道你沒見到嗎?」
李清頓覺不妙,他急朝四下望去,夜幕下,街上很安靜,到處是於誠節的侍衛。卻沒有一個行人,忽然,他瞥見不遠處的街角處似乎站著幾條黑影,本來一動不動,可見他朝這邊看來,瞬間便消失不見,李清腦海裡念頭轉得飛快,他猛地想起高展刀剛才說的話,連忙道:「你剛才說他正在興頭上?是他房中有女人嗎?」
「是!不知從哪裡來了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自投他的懷抱。他們剛進房不久。」
李清大叫一聲,「不好!快跟我來。」
他翻身下馬。向客棧飛奔而去,卻被王兵各一把抓住。「究竟出了什麼事?」李清一迭聲叫道,「你們快去,那兩個女人是刺客!」
不等他再說第二遍,高展刀和王兵各便立刻在他面前消失,二人還沒到後院,便隱隱有打鬥聲傳來,只見於誠節穿一件銀灰色的貼身短褂,下面只穿條短褲。四肢全是血,手中拿把椅子靠在牆上喘氣。地上躺著幾個侍衛,身上被戳了幾個窟窿,正汨汨向外冒血。
兩外十幾個人正圍著兩個身著褻衣地女子,確切說是在封堵兩個女子的進攻路線,只見兩女身上衣服稀少,光著膀子和後背,手腕上各套了十幾個鐲子,她們身形飄動,手中匕首上下翻飛、寒光閃閃,腕上鐲子叮噹作響,彷彿象催命符,將十幾個侍衛殺得節節後退,眼看離於誠節已不到兩丈。
高展刀和王兵各對視一眼,同時向二女撲去,一人敵住一個,場上局勢立刻逆轉,二女雖然身手了得,可哪裡又是這二人的對手,只幾個回合便險象環生,二女見已無機會,便開始尋退路,王兵各看出對方要逃,冷笑一聲,身影飛閃,巨熊般的軀體竟如影似魅,封住了對方的所有去路,只聽一連串骨折的聲音『卡卡』響起,女子地慘叫聲連呼,王兵各停下身形,又像一頭捕獲獵物的黑熊,負手瞇看著那女子軟軟地癱倒在地。
高展刀的對手似乎武藝更高強些,而且下手陰毒,撩陰腿、鎖喉抓,各種陰招層出不窮,她見自己的同伴已經失手,忽然長髮一甩,身子滴溜溜轉了兩圈,手鐲上射出幾蓬血紅色的霧粉,高展刀知道這霧粉的厲害,一個鷂子後翻,躲過了粉霧。
那女子卻趁機縱身一躍,腳尖在一棵樹上一點,藉著樹枝彈力,斜飛上了屋頂,眼看她要逃走,王兵各腳尖一點,一顆小石飛去,那女子聽到破空之聲,腰一扭,躲過飛石,就在她身體失去重心之時,『嗖』地一聲,一支弩箭如閃電般射到,力道強勁,箭矢竟穿胸而過,前胸後背飛濺起兩道血霧,女子哀號一聲,骨碌碌從房頂上滾落下來,摔到地上,眼看是不得活了。
門口武行素放下強弩,舔了下嘴唇,又搖了搖頭,像是在不滿自己的失手。
於誠節見二女一死一傷,不知哪來的力氣,丟掉椅子衝上來,揪起受傷女人的頭髮,用盡全力抽了她幾個耳光,惡狠狠道:「說!是誰派你們來行刺我的。」
那女子冷笑一聲,嘴角流出了一股鮮血,頭軟綿綿歪向一側,她竟然嚼舌自盡了。
於誠節一呆,兩個女人都死了,這下線索全斷,可如何是好,這時,他只聽身後傳來冷冷地笑聲,「這些都是你大哥閣羅鳳派來的,外面還有十幾個,都在尋找機會殺你呢!」
於誠節回頭,卻見是他瞧不起地唐將李校尉,正倚在院門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於誠節目光閃爍不定,慢慢起身披上侍衛遞來的衣服,忽然回頭冷笑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你已經抓了活口嗎?」
李清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我若是閣羅鳳,也不會讓你活著返回太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