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地府發生這麼多事兒的時候,易天行那女徒兒莫殺卻並不在歸元寺中。此時她正在省城以西,那個高陽小縣城裡,和鄒蕾蕾的父母呆在一起。這是易天行上天之前下的嚴命,若看著事情有些大條了,她的唯一任務就是去高陽小縣城保住鄒老師與胖主任的性命——可問題在於,如果連歸元寺都變得不安全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一處地方是安全的呢?
淡淡的火息從她的身上,以無形無溫的方式揮灑了出去,雖然黯淡,但氣息卻是無比純正,直直衝上天去,衝開頭頂白雲,衝開藍天,散入浩瀚的宇宙之中,就像是雨夜裡的一點星火,雖然飄搖但總未湮滅,給那在黑暗暴風浪中前行的歸人指路的信號。
小易朱此時飄離於空間之中,還不知何時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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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元寺這幾天奇怪極了,雖然奇怪的事情在這方寺院裡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但這次總顯得有些不尋常。首先是翠微亭前的那泓碧水不知因何緣故變得渾濁了起來,水底本無積沙,但此時卻有些濁黃,就成了一股黃色的泉水。緊接著大雄寶殿前的那香爐又不知什麼原因,莫名其妙地從中裂開,裡面填的黑礫散了一地,那幾根粗粗的束香自然也就傾倒在了青石板地上,從中斷成幾截,預兆大為不祥。
天袈裟因為數月前的那場變故。此時雖然顯出形來,卻沒有騰空而去,只是依貼著歸元寺地那些殿宇,一股由茅舍原址散發出的冰涼寂滅之意。就像是無數只手一般,將那袈裟扯了下來,這些玄妙力量的源頭,自然是鄒蕾蕾,這位與易天行一樣,有著莫名其妙來歷的女子。
正因為這樣,所以數月來斌苦大師率著闔寺內門弟子守在後圓之外,不停祈福,反而沒有注意到寺內出現地這些徵兆。
老祖宗正冷冷坐在鄒蕾蕾身邊,微微低著頭。淡褐色的毛髮看似柔順,但似乎連後圓裡的空氣都不敢去吹拂一下。數月無事。他看著斌苦瞎眼不便,便讓他回了。
斌苦回到了禪房之中,閉著眼睛摸索著,瞎了一年多了,卻依然沒有完全適應這種全部黑暗的生活。他本想摸自己從小念的那本觀音心經來平伏下最近有些不安定的心,不料卻摸了本厚厚的書來。閉著眼,摸了摸書的稜角。再摸了摸書頁裡,發現十分光滑,頓時知道這是什麼事物,不由呵呵笑了起來。
這是護法大人留在自己禪房裡的畫冊吧?斌苦微笑著將手中的事物塞回原處,心頭卻有些悵然——易天行已經上天兩年了,兩年裡,人間發生了許多事情,天庭下來地仙人死了,秦臨川死了。很多人死了,想來……天上死的人更多——斌苦想到當年與還是個頑皮學生地易天行在這禪房裡鬥嘴的情形,不知為何。卻沒有什麼回憶的安樂感,只是淡淡悲哀。
想當初自己猜到他是這一世的取經者,於是按照菩薩當年的吩咐緩緩引他修行,真不知是對還是錯。
旋又想到自己在梅嶺上的那位老友,也等於是間接死在自己的手下,斌苦歎了一聲,滿是皺皮地手指開始在禪房角落裡摸索,就像是在尋找自己的某個慰藉。
終於摸到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心經,只有薄薄的幾頁,還記得是五六年時候,水果湖那邊有位婦人偷偷摸摸捐錢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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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斌苦一手輕輕放在書冊之上,一邊在心頭默默念著,忽然間,他眉頭一皺,本已瞎了的雙眼裡卻是無來由現出極大的驚怖,手中的書冊落了下來,在空中嘩嘩響著。
由他地手落至地面,不過尺餘距離,嘩嘩風拂中,心經書冊竟然如同易碎的酥皮般,片片碎裂,散在空中!
經書損毀的異常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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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來人!來人!」斌苦站起身來,身子撞到桌角,卻是顧也不顧,只是極淒惶地狂呼著。
一會兒功夫,小沙彌和幾個內門弟子來了。斌苦令他們扶著自己行走在歸元寺中,極焦急地四處打望,卻是什麼也看不到,但總覺得有些異樣地氛圍充盈在寺內,他命身邊的弟子觀察寺中有何異樣,直到此時,歸元寺僧人們才發現自己的寺廟竟然出現了這麼多古怪的跡像。
不止翠微變黃泉,束香中斷絕,連九六年修繕的極為美麗的亭柱也開始剝落漆皮,看著頹敗不堪。
走到大殿後門,一行人走了進去,恰好對著佛像的背後,在這裡供奉著一尊小像,看似隨意,卻是歸元寺這麼多年來的真正命脈——南海觀世音菩薩。
站在菩薩的像面前,斌苦和尚微微側頭,似乎不敢詢問,嘴唇微抖,但最終還是問了:「怎麼樣?」
幾個親近的弟子面面相覷,看著觀音菩薩像的面,內心已經驚怖到了極點,卻是不敢回答師傅的問話。
「到底怎麼樣了!」斌苦厲聲喝道,見沒人回答,不由歎了口氣,回復往常和藹模樣,淡淡道:「是不是有異像。」
有弟子大著膽子說道:「有點兒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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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菩薩像天天都有人以淨水拂拭,就算是這段緊張的不能再緊張的日子裡,這項功課也沒有落下。偏偏今日菩薩面上,卻無由多出許多污垢。那些污垢不知道是怎麼染上去的,像是膿水,又像是屎尿,實在是大不雅。
斌苦歎了口氣。小心地走了上前,用自己地衣袖細細擦拭了一道,總算是擦乾淨了,但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表面上這麼簡單。確實,雖然菩薩像的面部擦乾淨了,但青常菩薩雙眉間,額心那粒讓人睹之安樂的紅痣卻不知為何艷地似欲滴出血來一般。
眾人各懷沉重心事離開,就在他們離開之後剎那,觀自在菩薩塑像眉心便汩地流出一道鮮血來!
「便是如此了。」斌苦跪在茅舍之前,五體投地。對著斷垣內望天出神的老祖宗說道:「佛像地金漆也開始慢慢脫落,經書盡成枯灰。所有應劫之像,都於今日顯現。」
老祖宗眼睛只是看著天上,似乎那裡正有一件漂亮的袈裟在飄,哼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斌苦見老祖宗不以為意,也不敢多說什麼,歎了口氣。復去圓外石拱門處唸經祈福。
老祖宗忽然說道:「你們都走遠點,離此地五百里。」
斌苦不多說話,只是安靜吩咐寺內僧人子弟撤離歸元寺。
見他不走,老祖宗罵道:「苦臉的,你也滾!」
斌苦反是微微一笑,就在院外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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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法時代啊。」斌苦笑著:「我也想瞧瞧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狗屁末法時代。」老祖宗冷哼道:「俺家只知道屁股底下的陰氣越來越重了,冥間萬年積穢就從俺家的……下面冒了出來,這歸元寺裡的一應佛器都是假物,自然承受不起這等陰穢之息。」
老祖宗知道趕不走斌苦。也就不再多理,只是一昧地出神,忽然他說了聲:「原來那大嬸子把俺壓在這兒。是當塞子用的。」
「俅事!」
在寺外巷中飲茶無味的秦梓兒與陳叔平神識裡忽然一陣激盪,受此牽引,飄入了歸元寺中。老祖宗咂巴咂巴嘴,又看了一眼正在身邊沉睡的徒弟媳婦兒,沉默少許後忽然說道:「那女子。」
秦梓兒跪下行禮。
「三日之內,將方圓五十里之類的生靈盡數撤走。」老祖宗冷冷道。
這是命令,秦梓兒根本起不了一絲地詢問之意,只是老老實實地去安排這次太青盛世裡的大撤退。
陳叔平見她走了,離茅舍殘處近了幾步,小聲說道:「大聖爺準備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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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猴看了一眼天上,忽然聲音顯得有些疲憊:「如果俺家那蠢貨徒弟安排地不錯,估計三日後我這手腕上的鐲兒便能褪下,到那時,自然便能出去。」便要脫這五百年苦厄,不知為何,這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言語裡卻沒有什麼喜意。
陳叔平略覺詫異,扶了扶鼻樑上的黑框眼鏡。
老猴自然懶怠與這廝分說什麼,只是淡淡道:「若俺家走了,這路兒開了,頭頂袈裟裡的佛光誰來擋著呢?」他忽然拍了拍身邊的石板地,只是隨便拍著,石板盡碎。
陳叔平不知這下面有什麼大事情在發生,有些發愣。
老猴忽然望著他冷冷說道:「你不是想知道你家主子在哪兒嗎?」
陳叔平面色一緊,俯地大拜:「請大聖爺指點。」
「若不是感覺到你家主子從下面遞過來的消息,還真不知道這事情麻煩成這樣。」老猴吸了一口冷空氣,挫著牙齒,發出發酸地聲音,「你家主子正在冥間。」
陳叔平糊塗了,怎也想不到少爺竟然跑到冥間去,但心想既然如此,那一定是冥間發生了什麼大事……一想到少爺身邊少了自己衝殺,不知怎的,陳狗狗心頭便一陣急慌,叩首道:「請大聖爺成全。」
老猴望著他:「先講與你聽。六道輪迴如今是關著的,你家主子現在就在下面忙這事兒,若他敗了,你此時入冥,便永世無法超脫,可想清楚了?」
陳叔平想也未想,將自己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扔到一旁,微笑道:「何須想?」
老猴毛茸茸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笑容,這大概是幾千年來,他第一次瞧這條賴皮狗有些順眼——一道雷聲響起,一隻籠罩著素光的巨掌無由出現在歸元寺的上空,本已平伏下來的天袈裟又有感應,強行掙起少許——轟的一聲巨響,巨掌拍在陳叔平地頭頂。
陳叔平的肉身頓時被擊成粉末,一道清光閃過,某狗的魂魄便義無返顧地投向了可能有來無回地冥間去也。
小青獅忽然從老祖宗的黃舊袈裟下擺裡鑽了出來,微微偏著腦袋,低聲哮了兩下。一般的人可能聽不懂它在說什麼,老祖宗卻是面無表情地笑了兩聲,說道:「若換作千年以前,俺家出來便出來,自然不會管這城中人類死活,也不會理會俺家若脫困而出,這佛光入冥,會滅殺多少生靈……即便這六道輪迴大亂,三界顛覆,又管俺家何事?」
「只要俺家快活自在,任這些愚人死上千億又如何?」這話始自有些了當年的狠戾勁兒,但老祖宗話頭一轉,卻是歎了口氣,「也不知是在這廟裡住久了,還是被那易小子和身邊這丫頭唬弄久了,怎的心腸也軟了許多。」
話一說完,老祖宗拎起青獅的右後腿,隨手將它扔了出去。
又是一道景光閃過,小青獅被裹在光團中,瞬息間破袈裟而出,化為一道流光,不知被老祖宗扔到這人間的哪個地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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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伸手,將蕾蕾發上招惹的一片落葉拂了下來,老傢伙看著小妮子,癟了癟嘴:「一家老小忙的要命,就你這丫頭好命,一覺不醒。」接著卻又帶了一絲興奮說道:「連觀自在菩薩都顯跡流血,這陣勢大,有意思。」
感覺身下地府裡面的怨戾陰氣越來越重,他皺了皺眉頭。深吸一口氣,捲起了袖子,露出裡面毛茸茸的手臂來,老祖宗活動了下手腕,手腕上那個烏金鐲子靈滑動著,一千多年都沒有正經出手過的他,終於開始熱身,準備迎接親愛的師傅大人。
因為,一切都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