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記 第七卷 第二十八章 墳(上)
    遊魂夢見他正看著一方墓碑。那墓碣似是沙石所製,剝落很多,又有苔蘚叢生,僅存有限的文句——……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然後他猛地醒來,想起這篇文章,文章裡下一句是那個姓魯的人讀著墓碑上的刻辭: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離開!

    最後兩個字是離開,離開!撕心裂肺地喊著離開!這是什麼樣的徵兆?

    遊魂張大了嘴,喘著氣,坐在諦聽獸身上,空空渺渺的身體飄浮著,心想這個徵兆是催著自己離開,看來自己死之前深繫於心的某些人或事正面臨著某種危險。

    卻來不及多想,地藏王菩薩已經轉身而回,望著他的雙眼問道:「你可看明白了?」

    遊魂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拿著的那本黃色書冊,看著封面上彌勒下生經五個字,搖了搖頭。這本經書中講到大迦葉於過去諸佛時,善修梵行,修十二頭陀行,故得佐彌勒勸化眾人,如果自己是彌勒,那誰是大迦葉?

    大迦葉是如來佛祖的大弟子,傳說他活到一百多歲,傳法給阿難,就到王捨城西南八里多的雞足山(山有三峰屹立,狀似雞足),山峰之間的盆地裡,席地而坐發誓說:我今以神通力使身體不壞,用糞掃衣覆蓋著。等六十七億年後。彌勒降生成佛時,將來此訪問,即把釋迦佛的衣缽獻給他,並協助他教化眾生。

    這段故事記載在《付法藏因緣傳中——「佛滅度後。所有法藏悉付迦葉。後時結三藏竟,至雞足山入般涅槃,全身不散。候彌勒佛出世之時,從山而出,在大眾中作十八變,度人無量,然後滅身,未來成佛,號曰光明。」

    遊魂想了想,以手指天。說道:「雞足山在雲南。」

    地藏王菩薩搖搖頭:「五指山在海南。」

    一問一答,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若如今人間雲南地雞足山便是佛陀首徒大迦葉肉身不腐數千年之地。那當年壓著猴子的五指山又怎麼跑到海南去了?後世附會之說,卻不是數千年前故事發生之地。

    地藏王菩薩又道:「經中曾雲,大迦葉尊者不入涅磐,肉身不腐,持佛陀牙舍利及佛祖親身袈裟等候彌勒,傳彌勒佛祖衣缽。」

    遊魂沒有什麼表情,直愣愣說道:「可是大迦葉在哪裡?」

    「佛祖的弟子中。叫迦葉的有許多位,卻沒有大迦葉,你當謹記。」地藏王菩薩像老師一樣緩緩說著。

    遊魂點點頭,心想都是你說你寫地東西,既然你說沒有迦葉,那便沒有迦葉好了,不和你爭這個……隔了會兒,他卻忽然間開口說道:「但有舍利與袈裟。」

    地藏王菩薩笑了。

    ……

    ……

    「走吧?」

    「去哪裡?」

    遊魂忽然覺得這兩句對話有些熟悉,有些惡俗。所以撇撇嘴,從諦聽身上飄了下來,跟在地藏王菩薩的身後。不再繼續問,下山而去。

    剛才夢中見到的那塊墓碑上面寫著離開二字,這不祥的預兆讓他隨著地藏王菩薩離開了大黑山頂,卻沒有離開冥間。遊魂的心中也有些茫然,為什麼地藏王菩薩要帶著自己離開白骨塔。

    遊魂自己是忽然有了離開冥間的念頭,因為總覺得自己原本存的世界裡,那些自己親近的人或事,此時極為危險。

    ……

    ……

    歸元寺中,後圓茅舍,那隻猴抬眼看著天空中的月亮,一個青色的圈兒隱隱浮現,一頭青色地小獅正在猴子身邊有氣無力地哀鳴著,鄒蕾蕾宛若死去一般沉靜著,飄浮在旁,沒有一絲氣息。

    院外,瞎了的斌苦正坐在地上,手握檀香念珠,闔寺子弟正在頌著觀士音菩薩地大名。

    寺外,秦梓兒正與陳叔平對坐飲茶,杯中無味。

    城外,六處殘餘的力量全部糾集到了省城周邊,雖然明知道人間的力量根本影響不到什麼,但依然堅持著。

    天外,那兩尊血菩薩骨肉皆碎,文殊勢至相依,像兩尊高貴的冰雕,似乎隨時可能破裂,歸於寂滅之中。

    那個人沒有回來,那個小胖子沒有回來,誰都沒有回來,誰又將要離開?

    「我們在躲誰?」遊魂手裡捏著彌勒下生經,問著身邊的地藏王菩薩。

    從大黑山上下來之後,地藏王菩薩便領著他在萬千白骨腐屍之中行走,不知經過了多少荒原,多少死地,而那些死靈們也沒有躲避他們,反而是刻意地遮掩著他們的氣息。可惜的是,地藏王菩薩能將自己地氣息與這冥間融為一體,而遊魂過於強大的神識,與這冥間格格不入的生命跳躍氣息,卻是給後來者指出了一條明路。

    後面的那個人離遊魂與地藏王菩薩越來越近了。遊魂有些奇怪,按照地藏王菩薩說的,自己是證得大菩薩果位之人,而地藏王菩薩的境界更是恐怖可怕,當年若不是隨口發了句狠,只怕如今早就成佛了。他心想,憑自己兩個這麼強大的力量,為什麼還要躲著那個人?是什麼樣的力量,竟讓地藏王菩薩捨了延綿三百年的冥間戰爭不顧,帶著自己到處瞎跑?

    「躲那個殺死你地人。」地藏王菩薩往前方行走,一腳便是五百里地。白玉般地腳掌踩在腐臭的爛泥之中,看著分外鮮明。

    遊魂在他身旁飛掠著,聲音裡沒有什麼情緒波動:「既然已經把我殺死了,還來殺我做什麼?」

    「你雖死了。卻沒有投胎,他自然能夠察覺到。」

    遊魂歎了口氣:「既然以前能殺死我,那這次一定能再殺我一次,菩薩,我們跑快一些吧。」既然知道後面追著自己地人,是個厲害角色,遊魂本能裡便有些恐懼,毫不避諱地要求菩薩帶著自己逃命,「狠得以前我飛的比現在要快很多,菩薩你帶著我飛可好?」

    「不好。」地藏王菩薩真地很像一個老師。「佛掌控空間,所以速度對於一個佛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只是在他掌控的空間裡尋找一些他沒有注意到的縫隙。」

    「既然他能掌控空間,那怎麼可能在這個空間裡還有他不會注意到的縫隙。」

    「因為他對我們所在的這個空間不熟悉。」地藏王菩薩說:「冥間,就是我的家,所以對於這個空間的掌控,他很難做到完全。」

    「明白。」

    ……

    ……

    又逃了十幾天,遊魂正有些厭了這般生涯時。二人來到了一處荒地,荒地之上有座山。這冥間的山都是黑色的,所以這座山,看著有些像地藏王菩薩座下地那座大黑山的縮小版,只是這座小黑山地山頂微微裂開,向著四面八方散去,就像是一朵黑玉雕成的蓮花一樣,很是美麗。

    見地藏王菩薩來到山前,黑蓮花山若有感應。蓮花綻放,開了一道小口。

    「食人蓮花。」遊魂第一個念頭便是這樣,轉過頭來看見地藏王菩薩並不進去。也無一語交待,不免有些吃驚。等了半晌,遊魂只好自己往黑蓮花噬人似的峰頂黑洞裡飄去。

    地藏王菩薩此時已在山前坐了下來,等到遊魂進入山中之後,冥間的空間一陣扭曲,一位菩薩從裡面走了出來,看了一眼地藏王菩薩,歎了口氣。

    地藏王菩薩看著他的臉,冷冷道:「觀自在,為什麼你的傷還沒好?」

    觀音菩薩不知如何作答,所以沒有作答。

    說話間,從遠處行來一僧,僧人身旁四周儘是大光明,耀得冥間群鬼不安,陰魂痛哭,悲嚎連連,似乎這冥間的無數死靈因為這僧人都要哭了出來。

    僧人行至黑蓮花山下,看了一眼山中,問道:「這便是大迦葉守護衣缽之地?」

    地藏王菩薩看了他一眼,毫不恭謹,無一絲情緒說道:「你不能進去。」

    僧人抬步,光明再起。

    但他卻走不進去,因為地藏王菩薩與觀自在菩薩都坐了下來。

    所以僧人看了自己地兒子一眼,也坐了下來。

    遊魂往黑蓮花山中飄了一會兒,便落在了洞下,不知為何,洞中一切看的分明,有一個微微突起的土丘赫然出現洞中,十分恐怖——那是一座墳。

    墳前並沒有讓遊魂心悸的石碑。

    遊魂繞到墳後,發現這座土墳之上並沒有一絲草木,早已頹壞不堪,後方甚至崩塌出了一個大缺口。遊魂小心翼翼地探頭望去,毫不意外地發現墳裡躺著一具死屍。

    既然是墳,自然就有屍體,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遊魂的心裡又湧起一絲強烈的不自然來,這冥間最常見的是什麼?便是那些掛著腐肉的白骨,露出白骨地腐肉,屍體,冥間滿是屍體。但正因為遍地皆屍,所以也沒有誰會閒得無聊去修一座墳來掩埋。

    所以遊魂斷定,眼前這座墳,肯定是冥間唯一的一座墳。

    墳裡的屍體又是誰?

    ……

    ……

    黑黑地山洞,黑黑的墳,墳後又黑黑的洞,那屍體就這樣安靜地躺著。遊魂飄了進去,在屍體的四周繞了一圈,發現這具屍體胸腹俱破,中間的器官已經全部沒有了,就像是個空囊一般。

    只有一顆帶著灰色的心臟裸露在屍體胸腹間。

    屍體的臉上沒有一絲哀樂之狀,濛濛煙然,五官清俊卻尋常,遊魂看著有些眼熟。

    本來看見這座黑蓮花般的山,他不由想起大迦葉尊者,因為傳聞中大迦葉便是在這樣的一座山裡等待著彌勒。所以看見這具屍體後,第一個念頭便是,這是迦葉的不腐之身。

    但地藏王菩薩說過,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大迦葉,所以他也就認可了這個說法,看見這具有些眼熟的屍體後,遊魂更是肯定,這墳裡躺的不是大迦葉,而是一個和自己有些關聯的傢伙——而且那種聯繫還一定很深,不然遊魂此時不會感到淡淡的傷心,也不會坐在屍體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

    遊魂雖然沒有記憶,對這個世界的概念也才剛剛完備了一些,但這並不影響他的邏輯判斷,從大黑山下來後,他便一直在思考經典中關於大迦葉的問題,如果自己是彌勒,將來誰給自己袈裟?誰給自己佛牙舍利?

    罷罷罷,且莫想這些閒雜事鳥,菩薩讓自己鑽進這墳坑,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雖然隱約知道和尚們都喜歡玩這些教外別傳,虛頭巴腦的東西,越厲害的和尚越喜歡打啞迷,但遊魂還是有些不喜歡,扁嘴哼哼道:

    「好屍,真是好屍。」

    在墳旁枯坐賞屍許久,不知多少日子,遊魂終於明白了一絲緣由。

    似乎在這過程之中,他慢慢地找回了許多生命本應擁有的情緒,不是煩燥憤怒猜疑這些旁生的東西,只是很單純的一絲憐惜,一絲悲哀。他不知為何,悲從中來,潛然淚下,點點清光從他的魂體上落下,沁入屍體之中,拍拍屍體的臉蛋兒,咕噥道:「咋個看著兄弟你躺在這裡,我會覺得這麼悲哀?心都有些痛了。」

    遊魂心痛,墳中屍體胸腹處的那顆孤獨心臟亦慟,灰色的毫無生息的心臟上面忽然露出無數道裂痕,似乎隨時可能裂開。

    ……

    ……

    咯喇一聲輕響,屍體裡的心臟瓣瓣裂開,像一朵盛開的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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