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人 第四卷:孰人稱至尊 第四十七章 孰人至尊
    這一天,終於進入了河南境內。道路兩旁的人群中,忽地擠出了幾人,當先一人臉色蒼白,似是大病初癒。一名婦人扶著他,後面還隨著一名滿頭披散黑髮的老者。那人猛地甩開婦人之手,踉蹌著向前奔來,途中跌了一交,就那麼連滾帶爬的衝到了棺材前面,跪了下來,嗚嗚的哭了起來,樣子著實難看。卻沒有人會笑他難看。歐陽天堂停住腳步,低聲道:「屠掌門,請節哀!門主並不希望看到大家這樣!」來人竟是已經宣佈去世的崆峒掌門屠洪亭。他身後的婦人正是屠夫人,那老者卻是沙龍。

    屠洪亭老淚縱橫,連連叩頭,卻哽咽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屠夫人也是兩眼通紅,陪著屠洪亭跪了下來。當日屠洪亭中了慢性劇毒,日漸羸弱的時候,是雷正剛暗中派人為他解了毒,不過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裝死罷了。沙龍朝黑棺鞠了一躬,臉色肅然。抬起頭來,跟站在前面的杜青衣對視一眼,便默默的將屠洪亭兩人給扯了起來。他將兩人拉到路旁,又回到了棺前,對其中一名弟子道:「讓我來!」

    話音未落,路中央又出現了兩人,卻是單南虎跟風子齋。他們臉色鐵青,兩眼泛紅,同時撲通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足了九個頭,額上沾滿了道路的泥土。沒有人笑話他們,也沒有人覺得他們這樣有失身份,反而覺得是理所當然。下到販夫走卒,上到一派之尊,甚至是份屬六絕的他們,在雷正剛面前,也同樣不過是晚輩小子。站起身來,他們也來到棺前。單南虎換下了疲憊傷神的歐陽天堂,沙龍跟風子齋也默默換下其他兩名弟子。交接是那麼的沉靜,那麼的溫柔,只有棺上的寒冰融化時的滴水聲。

    消息像風一樣的刮過了整個神州大地,熱鬧喧嚷如天子腳下,京師皇城,偏僻遙遠如漠北崑崙,東海之邊,所有的江湖人士都知道了這個晴天霹靂。每個人震驚了,雖然派中動亂剛定,卻還是快馬加鞭的趕了過去,即便是累倒心愛的千里良駒也在所不惜。他們不曉得為何雷正剛要到少林寺,為何玄木令主會一道前往,這當中會有什麼的譎詐內情。這些都不是他們想理會的事情。他們只想快些趕過去,送自己最尊敬的人最後一程,送上自己最悲傷的哀悼,僅此而已。

    到了少林,無空已經靜靜的立在了少林山門前,一個人等待著,默默不語。放下棺木,沙龍瞄了他一眼,便退到了一邊。杜青衣卻上前一步,低聲道:「你的傷勢尚未好轉,不要太執拗了!」他瞄了靜靜不動的仕進一眼,話裡實是另有所指。無空輕輕點頭,卻不出一聲。他眼神落在了那漆黑的棺木上,有些飄忽,有些怔忡。人們都退到了一旁,靜靜的瞧著無空與站在棺旁的仕進,感受著那一種哀傷與詭異交織的氛圍。不知道內情的,悲傷之餘,都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氛在瀰漫。知道內情的,卻發現自己只能站在一旁,根本插不進話去。

    「很多人,是不是?」仕進終於出聲了。少室山上確實很多人,密密麻麻,望不到頭。比起黃山劍會之上,卻是多出了不少。無空怔怔的出神,良久才低歎:「確實不少人!」仕進又問:「他們為何要來這裡呢?」無空目光定格在棺木上,許久無言。

    「若是你死了,會有這麼多人為你痛哭嗎?」仕進接著問道。無空怔怔出神,挺直的身軀彎了彎,似乎被什麼東西壓著一樣。半晌,他才低聲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裡面那個是我自己!」他慢慢撫著棺木,動作很輕柔,像是摸著年幼兄弟的小頭,充滿了關愛與親切。

    仕進沉聲道:「這世上如果是不存在的!就算你能命令這滿山的英雄豪傑,讓他們為你赴湯蹈火,讓他們對你恭恭敬敬!但是,你卻永遠也得不到這麼多人同時痛哭的聲音!這是一種尊榮,只有真正永遠感念著別人,永遠為別人鞠躬盡瘁之人,才有資格獲得,才有資格去承受!」

    「是麼?」無空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卡卡聲中,他慢慢的抓去棺木上的冰塊,捏在手裡,捻成粉屑,口中道:「凝氣成冰!嘿,你真的很了不起。真的很感激!」他靜默半晌,又低聲道:「我可以看他最後一面麼?」這一瞬間,他流露出了異常軟弱的神情,像是在低下頭乞求。他本來可以自己動開棺蓋的,卻是膽怯了,向仕進徵求同意不過是一個用來鼓足勇氣的借口罷了。

    仕進沉默了。他知道今日一切都要有個了結,他本就是為此而來的。但見到了無空,他卻一下子明白雷正剛話裡的意思。不僅他跟無空有事情未了,雷正剛也有事情未了的,便是——最後一次勸說無空,用他自己來勸說!他吁了一口氣,伸手在棺木上一拍,覆著的冰層嘩的一下向兩邊散去,長長的鐵釘也都驀地跳起了半截。

    棺蓋被緩緩的的揭開了,一股氤氳冷氣嘩的一下衝了出來,凍得無空瞳孔一縮,眉毛跳了一下。冷氣散開之後,露出了晶瑩透明的冰塊,雷正剛安詳的沉睡著,神情很是寧靜,一如生前,眉目間透著一種溫和雍容的氣質。仕進跟無空都呆呆的盯著那栩栩如生的面容,都有些恍惚,彷彿那人馬上便會醒轉過來,睜開眼睛,衝他們溫和的笑,將那如山的沉重輕輕的如拈去鴻毛般的拂走。

    「少爺——少爺——」一聲粗重的悲吼自遠處響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撕心裂肺,震耳欲聾,完全將嵩山靜謐的氛圍打破,也將棺木旁發呆的兩人驚醒過來。無空悲傷落寞的神情慢慢的斂了起來,換上了一副從容沉思的神色。仕進瞥了他一眼,心底驀地歎息一聲,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

    悲傷的眾江湖豪傑心底油然生起了淡淡的憤怒之意,為來人的粗魯打破了這莊嚴神聖的肅穆。只見兩道身影如彈丸般的忽起忽落,眨眼間已是來到了人們讓開的空地上。守在前面的正氣弟子看到來人,都低下頭去,讓出了去路。歐陽天堂攔在來人面前,低聲道:「雷老,請務必節哀!」

    來人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跟一名全身素縞的青年。青年手裡還提著一個鼓囊囊的包裹。老人兩眼一瞪,推開歐陽天堂,吼道:「節什麼哀,少爺又沒事!節什麼哀!沒事的,沒事的……」他眼睛通紅,雖是吼著,聲音卻是顫抖了。青年跟著老人,奔到了棺木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風塵僕僕的臉上已是淚流滿面。來人卻是雷正剛的老僕老雷跟司馬玄。

    老雷搶到棺木旁,狠狠的瞪了無空一眼,猛地將他推開,眼睛落在棺木裡,整個人頓時呆住了。良久,他才哇的一聲趴在冰塊上嚎啕大哭起來,涕淚交流,好不傷心。無空略帶黯然,再退了一步。老雷哭了半晌,身形忽地一動,眨眼間已搶過了司馬玄手中的包裹。他將包裹高高舉起,瞪著棺中的雷正剛,悲聲道:「少爺,就是為了這顆破腦袋,你就這麼狠心,連最後一面都不留給我?你太狠心了!」

    他將包裹大力擲在地上,抹了一把眼淚,便登登登的衝到仕進身邊,一把糾著他的衣襟,大聲吼道:「少爺究竟怎麼死的?」老雷雖是性格暴躁,卻不是笨人。場中只有這兩人一棺,雷正剛的死因,兩人肯定知道,他又不肯去問無空,自然找上了仕進。雖然明知仕進武功高過自己老大一截,他卻毫無畏懼,只管抓住衣襟就問。

    仕進也不惱怒,低聲道:「活活累死的!」雖然百忌跟智空兩人的出手加速了雷正剛的死亡,但他卻堅持,主要是因為雷正剛實在太累了。老雷身子一僵,呆了半晌,終於瞪上了無空。無空也看著他,眼神裡有些感慨。

    「大少爺,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跟你說話!」老雷聲音裡粗暴中帶了三分沉重。無空輕輕頷首,道:「你從小跟他一起長大,自然與他親一點,不與我說話,也在情理之中!」老雷怒聲道:「大少爺,你錯了!我一直以來都很尊重你,非常非常的尊重!是你,讓少爺一點點的成長起來,成為今天受萬人敬仰愛戴的大人物!但是,我又恨你!恨你將少爺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瞪著無空,兩眼噴火,激動的說了下去:「你知道少爺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嗎?黃河的災民,漠北的盜匪,盤陀嶺的野獸……他每天從早到晚,需要處理的事情不計其數,這些已經讓他勞心勞力了!你又突然說要統一江湖,然後拍拍手,將所有的事情壓在他身上,讓他沒有一刻輕閒過!大少爺,你是存心不讓少爺活了!你知不知道,老奴我看著心疼啊!咳咳咳……」他顯然是太過激動,嗆了氣,劇烈的咳嗽起來。

    無空靜靜的聽著,面上不起半點波瀾。老雷緩過氣來,繼續道:「這統一江湖究竟怎樣的好,老奴我笨,不懂!但既然大少爺跟少爺都同意了,那想必是好事!大少爺你心狠,不管少爺的死活,老奴我忍了,最多我豁出去,多幫少爺分擔一點就是了!但是,大少爺,你的心未免太狠了點!自己受了傷,躲起來安心養病,兩手清閒,兩耳清淨,卻又扔到了少爺一大個爛攤子!你知不知道,這幾個月來,少爺他經常咳嗽,還咯出血來。他偷偷瞞著大家,不讓我說出來!想不到……想不到我才出去十來天,就變得成現在這個模樣。」

    兩行渾濁的淚水又湧了出來,老雷激動得身子直哆嗦,指著無空:「大少爺,是你,是你將自己的親生兄弟活活逼死的!你好狠的心哪!」他蹣跚的向前邁了幾步,哆嗦著捏緊拳頭,想擂無空一拳,更想抓住無空衣襟,問他為何這般無情,但心傷神勞下,兩眼一黑,頓時倒了下去。一旁的司馬玄忙扶住他的身子,瞪著無空,眼神裡卻是失去了平日的尊敬。

    歐陽天堂忙奔了過來,將老雷扶到了邊上,臨行時瞥了無空一眼,眼神也是有些異樣。滿山的群豪卻開始竊竊私語起來,目光都盯在了憑棺而立的無空身上。他們得到消息,只知道江湖的擎柱之一——正氣堂的雷正剛去世了,悲傷之餘,都聚攏過來,想著送雷正剛最後一程。至於雷正剛是因何去世的,卻是一概不知。如今老雷憤怒之下,將天大的秘密脫口而出,眾人一時之間都是震驚不已,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在他心裡,終究是只有一個少爺而已!」無空喃喃道,絲毫不理會眾人的眼光,逕自怔怔出神,面上表情卻沒有多大的變化。仕進不作一聲,默默的將棺蓋合了上去,再將長鐵釘一枚枚的摁了下去,然後又在上面覆上了一層寒冰。無空靜靜的看著,忽地出聲道:「你這樣真氣耗損不小,現在似乎不應該這麼做!」

    仕進低聲道:「謝謝關心!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一直以來,你都沒有後悔的事情嗎?」無空盯著他的眼睛:「這個問題你以前已經問過,我也已經回答過了!」仕進沉聲道:「上次我是代別人問,現下我是自己要問!不一樣的問題,希望有不一樣的答案!」

    無空沉默了。他的目光落在那漆黑的棺木上,許久才移了開去。「人的一生,是沒有後悔藥吃的!與其後悔做過的事情,不如想想未曾發生的事情!這就是我的原則!」無空說得很慢,卻很堅決。「是這樣啊!」仕進喃喃道,眼神變得冷了起來。

    他驀地揚聲道:「諸位英雄好漢,在下是誰,大家想必心知肚明;這位少林方丈,大家也不會陌生!當年黃山之上,武林盟主,少林方丈無空大師曾當眾言道,若有錯失缺漏之處,在下便可持三尺青鋒,代江湖同道執行這賞罰之道。鑿鑿言語,猶在耳旁,諸位豪傑好漢想必不會忘記。」他的聲音清朗悠遠,傳遍了整個少室山,山上每一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眾人都靜了下來,屏緊呼吸,看著當中那兩人一棺,心臟都不爭氣的蓬蓬直跳。忽然之間,大多數人都明白了,為何正氣堂會帶著雷正剛的棺木上少林,玄木令主為何會一同前來,為何山上的氣氛會如此詭異。靜寂之中,忽地有人大聲道:「你說無空大師有過錯,那他老人家究竟有什麼過錯?」一人出聲,頓時萬人應和,轟的一聲,人人群情激憤。他們已經失去了一根擎天柱,不想再失去僅剩的一點尊崇的象徵了。

    仕進緩緩換了半圈,目光掃過了人群的每一處。那漠然淡定的眼睛登時讓所有人身子同時一冷,聲音也低了下來。「過錯麼?諸位聽好了,在下便要說說這個過錯!黃山劍會結束當天,無空方丈便下毒,暗算,伏擊,無所不用其極的對付在下,令在下身負重傷,流落江湖!此事雖是私怨,但在下自問不曾犯下什麼惡事,如此做法,委實有失公允!此其罪一也!罪責二,這半年來,江湖風波迭起,幾乎所有門派都波及在內,死傷無數,背後的真相,卻只是無空大師的一聲清除內奸的命令!此事不論公正與否,於在下而言,卻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忽地單手將身旁的棺木托了起來,大聲道:「所有這一切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因為無空,因為無空的一句話,就讓這棺木裡面的老人勞累不堪,積勞成疾,最終活活累死!這是在下最不能容忍的!這才是在下要出手的真正原因。」漆黑的棺襯著漆黑的衣服,還有那高高擎起的手,一股悲愴之氣瀰漫開來。眾人都不禁沉默了。或許其他事情他們能夠原諒,但是雷正剛三個字意味著最神聖最莊重的象徵,斷然不容侵犯,即便是另一個至高的存在也不行。

    「在下無劍可使,可有哪位英雄豪傑願意借在下寶劍一用?」仕進輕輕放下棺木。沒有人出聲,眾人都面面相覷,臉色陰沉。仕進再將話重複一遍,還是一片沉默。真說要對付無空,所有人都還是選擇了沉默。山風習習,松濤聲聲,沉靜在此時竟變得如此詭異,如此的令人心神慌亂與恐懼。

    「用這柄劍吧!」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一把輕飄飄的木劍從天而降,落在了仕進手裡。眾人刷的一聲全看了過去,只見一名白衣勝雪的年輕女子正神情嫻靜的望著仕進,沒有一絲慌亂。「她是峨眉派的?」「對呀,據說是新任的峨眉掌門!」眾人竊竊私語,說的正是那名女子。冰兒站在那女子身邊,憂心忡忡的看著仕進。那女子卻是許久不見的含笑。

    仕進微微一笑,瞄了一眼木劍,喃喃道:「想不到啊,最後還是要用自己的劍!」無空還是一副從容的神情。待仕進拿到劍,他忽地出聲:「當初我受了很重的傷,直到現在都沒好!能受下你全力一擊而不死,這恐怕是個奇跡吧!」仕進有些困惑,不解他為何現在說這些話。

    無空繼續道:「和尚多少算個聰明的人,所以一直都有在想,究竟武功是什麼?武學應該追求的真正目標是什麼?此次受傷,我忽然明白過來,其實武學什麼都不是!它不過是一種抗拒他人侵害自己利益的意識,是無形的,捉摸不透的,同時卻又是可以捕捉的!是的,是可以捕捉的!」他輕輕一笑。仕進瞳孔收縮,眼睛也慢慢的瞇了起來。他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氣息在瀰漫,非常古怪的感覺,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無空忽地拍了拍手,自山門內呼的一聲飛出了一根棗木棍,直直定在了他的腳下。少林寺內,驀地響起了陣陣佛誦之聲。恢弘博大的佛音像是滔滔的大海,一浪接一浪,霎時將整座山都淹沒了。無空拿過木棍,淡淡道:「我要使少林祖傳的達摩棍法!還請賜教!」他單臂執棍,斜指地面,隔著棺木看著仕進。

    仕進慢慢的退了一步,木劍緩緩垂了下去,卻是閉上眼睛,喃喃道:「好棍法!」兩個人就這樣隔棺相對,一動不動。佛音陣陣,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音。眾人都神情困惑的看著兩人,不曉得他們在幹什麼,就連單南虎、風子齋這樣的高手都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啊——快看哪!」突然間,有人驚呼出聲。所有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只見兩人相對的空地之外,忽地多出了兩道身影,瞧那面目赫然是仕進跟無空。兩個身影,一人執劍,一人揮棍,正鬥得不可開交。所使的招數,無不是隨心所欲,信手拈來,卻又是妙到顛毫,威力驚人。那棍劍所指之處,無不是石屑飛濺,洞孔點點。不過是片刻工夫,堅硬的青石板上已是千創百孔,破爛不堪。但奇怪的是,棺木三尺之內,卻始終安然無恙,對立的兩人也是靜立不動,彷彿事情根本與他們無關。

    「退後!趕快退後!」單南虎跟風子齋忽地神色大變,高聲喝道。場中又多出兩個人影,激鬥正酣。棍風劍氣,四處激盪,稍微靠得近一點的人,只覺臉皮繃緊,煞是疼痛,衣袂亂飄,幾乎站立不穩。眾人慌忙後退,直退到百丈之外,才停了下來。眾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嘴巴張得大大,久久合不上來。「這還是武功嗎?」每個人心中都浮起了同樣的想法。

    場中人影越來越多,最後竟達兩百之眾,都是一雙一雙的出現。一旦現身,就開始激鬥,所使的招式卻不盡相同,彷彿真有兩百多個絕世高手在同場競技。只有一點始終沒變,就是棺木三尺之內,還是依然安靜如初,彷彿另外一個世界。

    少林寺內,佛音還是一波接一波,彷彿永無止境一樣,而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是響亮清晰,便連那嘴唇開合,吐氣發聲的細微聲響都能分辨出來。靜立的無空神色越來越是從容,隱隱透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似乎勝券在握。仕進還是閉著眼睛,握劍的手卻微微的顫抖起來,而且幅度越來越大,看上去就像是要馬上鬆手棄劍一樣。

    「不行了!功力消耗太大,快要不住了!他居然也突破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更借助少林寺全部高手之力,集中他們全部心神,通過佛音傳遞!眼下情形,分明是整個少林寺合攻自己一人,如何能不輸?該怎麼辦呢?再這樣下去,別說是執刑,就連自己都自身難保了!」仕進越想越急,胸膛急速起伏,喘息聲變得清晰可辨起來。

    雙膝一軟,他再也不住,撲的一聲單膝跪在了地上,虧得木劍撐地,才勉強著不倒下去。棺木之外,所有仕進的身影都同時一震,動作變得遲緩起來,劍招也少了幾分靈動。只見無空棍影漫天,轉眼間便佔據了明顯的優勢。「放棄吧!你是贏不了我的!贏得了我的人,已經不在了!」無空忽地出聲,聲音裡多少帶了些黯然。

    仕進喘息著大聲道:「不可能!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既然能贏你,我就能贏你!」他勉力想站起身來,卻悶哼一聲,手中木劍啪的一聲斷成兩截,身子頓時向前傾去,最後用手撐住地面,才不至於趴在地上。他垂著頭,眼前只能看到那漆黑的棺材,黑油油的一片,一瞬間,絕望陣陣湧來,彷彿眼裡就只有無邊的黑暗。

    場中所有的人影都停了下來,仕進以劍撐地,喘著沉重的氣息,無空長棍點地,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高下之分,已是十分明顯。旁觀眾人還是張著嘴巴,原地驚呆了。含笑跟冰兒都是焦慮不已,想著衝過去。她們本來對仕進充滿信心的,但眼下情形,卻對仕進十分不利,情急之下,頓時顧不了那麼多了。杜青衣身形一晃,攔住二女,沉聲道:「不要過去!那裡不是你們能夠插手的地方!」

    無空淡淡笑道:「當初你若是不給我這一月之期,直截了當的殺了我,便不會有今日的情景!或許,那樣我會更樂意、更好受一點!」他歎息一聲,緩緩的舉起了長棍,所有的無空都同時揚起了木棍。輕飄飄的,卻又像是重如泰山,木棍呼的一聲敲了下來,當頭敲了下來。

    仕進精神有點恍惚,對那迎頭而來的重擊熟視無睹,只呆呆的看著眼前的棺木。「若是他在這裡,他會怎麼做呢?」他想起雷正剛溫和的笑容,那是一種從來不會給別人壓力的笑容。驀地,一道閃光在心底深處亮起:「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矣!……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不爭……不爭……」那兩個字化為聲音,越來越響,最後竟變成震天響雷,轟隆不已。

    「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仕進心頭一下明亮起來,喘息聲也停了下來,似乎所有的疲累都一掃而空。他微微一笑,放下了緊握的木劍,也放下了心裡持有的劍。剎那間,他手上空空,心裡也是空空,天地卻同時變得寬廣起來,無邊無際,任君遨遊。所有的仕進都同時放下了木劍,微笑著起身,抬頭,看著那越來越粗的棍影,更隔著棍影看那蔚藍的天空,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彷彿眼前的只是虛影。

    木棍無聲無息的落下,落下……一寸一寸的接近目的。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瞪了眼睛,張大了嘴巴,等著最後結局的出現。仕進站起身來,微笑的看著無空。所有的木棍來到他額上三寸處,便好像遇到一堵厚牆一樣,停了下來。所有人影都保持了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一陣涼風吹過,驀地,寺內的佛音都停了下來,像是被什麼東西生生切斷一樣。所有虛幻的無空身子都瞬間晃了一下,手中木棍自端頭開始,一寸寸的消失,似乎化成了粉末,又似乎憑空消失。最終,所有的無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啪的一聲,仕進臉上的面具裂成兩塊,掉在地上,啪嗒一聲。與此同時,場中剩下的無數虛影也霎時消失,彷彿從未存在過一樣,只有破爛不堪的地面,才能證明他們曾經的存在。無空神色很是怪異,似乎落寞,似乎悲哀,又彷彿有些歡喜。仕進慢慢拂了拂袖,無空手上的木棍嘩的一下全化成了粉末,隨風而逝。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無空低聲道:「我站在這裡,堅持到現在,就是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仕進有些憐憫的道:「就因為你想知道答案,所以你才不知道答案!答案就在你眼前,只是有東西蒙蔽了你的眼睛,使你看不到它而已!」

    無空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懂!」他虔誠得像個虛心好問的學生。「你知道自己為何會輸給他嗎?」仕進指著棺木。無空還是搖頭。仕進搖了搖頭,歎息道:「你太過執著了!這才是你輸給他的原因。他從來不跟你爭,處處讓著你,所以他勝過你!你總是想著與他爭,執念一起,於是你不如他!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不爭麼?」無空喃喃道,笑了。仕進感慨道:「不錯!正是不爭!武學的至高境界,就是不爭!我不與你爭輸贏,心中沒有輸贏,你又如何能贏我?我又如何會輸給你?」他指著黑棺,大聲道:「大道無常,永無止境!我不爭,所以比你強;他不爭而爭,卻又勝我一籌!所謂天下第一,說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恰恰是為他人耗盡了所有心血的他!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原來如此!好簡單的答案啊!」無空撫摩一下冰冷的棺木,微笑著慢慢盤膝坐下,眼睛也緩緩合上,再也不動了。「他得到答案,終於也走了!完全如智空所預料的結局那樣!嘿,還是有點不一樣的!因為兩個人心靈都解脫了,而不是抱著缺憾而去的!這樣的結局,應該算是可以了!」仕進微笑著搖了搖頭,慢慢的向山下走去,心裡很是輕鬆。

    冰兒跟含笑對視一眼,急忙跟了上去。峨眉派弟子都驚呼一聲,便欲出聲挽留,一名年輕少女卻伸手止住了眾弟子,那拇指之上,赫然套著一枚漆黑的指環。少林山門處,慢慢的走出來一眾僧人,神色很是疲憊,腳步都有些虛浮,似乎渾身無力的樣子。當頭的正是玄空。郭鐵跟在他身邊,腰板已經再次挺直起來。

    玄空來到無空身邊,沉重的搖了搖頭,朗聲道:「方丈大師已經圓寂了!」每個人都呆住了。事情的結局本來就如他們事先所料的那樣,但當真有人確認了這件事,精神上所受的強烈衝擊還是讓他們難以自已。當場就有人痛哭出聲,本來因為一場激鬥而稍減的哀傷再次瀰漫了整個少室山。一下子坍塌了江湖上的兩根頂樑柱,變化之快,使得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中。

    仕進慢慢的向前,腳步很是輕快。沿路的江湖豪傑們都盯著他,既是震驚又是詫異,卻又默默讓開了道路。所有人都知道,眼前這少年人就是那名震天下的玄木令主,就是剛剛奪去了他們最敬畏的少林方丈性命之人。但他們卻生不起絲毫怨恨與報復之意,也沒有昔日那種遙不可攀的畏懼。那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少年人,跟鄰家的孩子沒有什麼分別,就算是最凶狠毒辣之人,也不會對他生起絲毫爭鬥之心的。

    來到山腳,終於沒人了。所有人都呆在山上,懷念著死去的人。含笑跟冰兒默默的跟在仕進兩側,不敢出聲。看了今天連番變化,她們心裡一時之間還承受不了,正在靜靜的消化,揣測仕進此時的心情,生防一不小心說錯話。

    「你們想去哪裡?是想一起浪蕩江湖,四處遊玩,看遍這大好山河,還是想找一處清幽寧靜的地方,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你們說吧,我聽你們的!」仕進笑呵呵的說道,神色很是放鬆。

    冰兒舒了一口氣,笑道:「大哥你說去哪就去哪,我什麼都聽你!」含笑卻有些遲疑:「你……你沒事吧?」她總覺得仕進跟以前有了些變化,摸不清這種變化之前,她實在放心不下。

    仕進大笑道:「我會有什麼事?你別瞎擔心了!對了,我還沒跟你說呢,我們三個人以後就要一輩子在一起了!希望你好好對待冰兒,當她是妹妹,疼她愛她;冰兒,你也要好好對笑兒,敬她重她。事情就是這樣,知道了嗎?」他大笑著大步向前,也不理兩女答不答應。

    含笑瞄了冰兒一眼,忽地拉起她的小手,笑道:「走吧!大哥都走遠了,再不追可就晚了!」冰兒怔了一下,馬上笑嘻嘻的跑了起來,很快追上了仕進。

    仕進腳步驀地一頓,卻沒有停下來,仍是繼續向前。他高聲笑道:「要想贏過我,先放下贏我的念頭吧!有了這個念頭,你永遠也追不上我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了!」含笑跟冰兒一驚,正想回頭看個究竟,仕進已是一手一個,拉著她們,長笑聲中,轉眼消失在茫茫的山林間。

    山道上,靜靜的站著一名瘦小的少年。他盯著仕進先前的所在,神色很是茫然。「放下贏他的念頭?這如何能行?若不贏他,我就完成不了那人的心願;完成不了心願,我就永遠不能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可是,正如他所說,我若放不下執念,就永遠也趕不上他,也永遠贏不了他!可是,如果不想著贏他,我苦苦修練,又有什麼意義?想著贏他,我贏不了他;不想著贏他,我又何必要贏他?我到底該怎麼辦?放下?拿起?還是放下……」

    拿起?放下?人生在世,爭的又是什麼?

    過眼雲煙!一切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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