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正剛沉聲道:「此事我早已跟無空師兄說清楚,他還會有什麼反應?」智空冷笑道:「他表面是沒什麼,卻暗中派出了人手,查探了每一個與玄木令主交過手的武林人士!雷兄你只怕被蒙在鼓裡吧!接到回報之後,當天夜裡,他一整晚都沒睡,方丈室裡***可是一直亮到了天明!」
雷正剛臉色很是難看,嘴唇翕動幾下,才吐出字來:「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曉得?」智空得意道:「我當年的七個兄弟可是各有奇能,我自然也學會了不少。其實一直在你們面前顯身都只是我的替身而已,我一直都躲在暗處,瞧著,盤算著,等待著最恰當的時機!這四年之中,無空一邊準備著統一武林之事,一邊查探玄木令主的消息!他認定了玄木令主是雷兄你培養出來的,準備用來鉗制他的秘密武器,所以要不動聲色的將這個武器被拔掉!雷兄,說也真是奇怪,他若是忌憚你,暗中出手對付你便是,為何卻要對付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呢?」
雷正剛忽地一陣氣悶,劇烈的咳嗽起來,臉上已是呈現灰白之色。智空裝出驚慌之狀,大聲道:「哎呀,雷兄,是不是剛才受的兩掌掌傷發作了?虧小弟還以為你真是絲毫無損呢!還真是讓人操心哪!不曉得你還撐不撐得住,老實說,這故事還長著呢!」雷正剛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伸指在自己身上重重的點了幾下,舒了一口氣,淡淡道:「不牢你操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繼續吧!」
智空上下瞄著雷正剛,嘖嘖讚道:「雷兄果然是豪氣過人,為了聽一個故事就用這種飲鴆止渴的方法止痛!佩服,佩服哪!呵呵,對了,說到哪裡了?哦,說到玄木令主了。其實我只想藉著玄木令主在你們中間搞點小動作,讓你們之間的分歧增大,根本沒想過能達到最終的目的的。哪知道玄木令主再次出現的時候,卻讓我大吃一驚,他的武功一下子高得離譜,頓時將我的全盤計劃打亂了!」
他嘿嘿笑了笑,接著道:「還好!無空也有自己的計劃,我那時候只要混水摸魚就可以了!於是乎,一場針對這個武功天下第一高手的暗算開始了!雷兄當時想必是知道一切的,按照你的性格,應該會去阻止才對!啊,我都忘了,雖然奈何不了雷兄,但設置小小的障礙,阻一阻雷兄,小弟還是有點把握的!這樣的好戲,我又豈能讓雷兄給破壞了?」
雷正剛喃喃道:「難怪!當日那些突發事件,原來都是你安排的!」智空得意的笑了幾聲,眼睛忽地瞇了起來,瞄向了遠處,口中低聲道:「來得可真快!」只見兩道身影風一般的掠了過來,剛看時還在蘇堤之上,幾個起落間,已是出現在了振鷺亭前。正是仕進跟杜青衣。他們半路上遇上那名趕回去報信的弟子,聽到變故,頓時心急如焚,全力趕了過來。
智空神色絲毫不變,彷彿來的是朋友一樣,仍是一臉的微笑。仕進跟杜青衣卻是臉色大變。杜青衣瞥了智空一眼,馬上來到雷正剛身邊。乍一看到雷正剛的臉色,他的神情已經暗了下來,待給雷正剛把過脈後,他就頹然的坐了下來,什麼話也不說。
仕進腦子轟的一聲,吼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他瞪著智空,怒道:「是不是你?這是不是你搞的鬼?你說……」話未說完,已是一掌過去,兩人之間的距離彷彿不存在一樣,剛一抬手,那手掌已經來到了智空胸前。智空堪堪來得及豎掌攔在前面,架住了這一掌。
砰的一聲,智空身子驀地倒飛出去,跌出了振鷺亭,剛落得地來,又踉蹌的退了幾步,這才穩住了身形。他抹了抹口角處滲出的血絲,笑著對雷正剛道:「雷兄,你還是讓他停下手來吧!我倒不要緊,故事可是沒講完,你不想知道下面的事情了嗎?」仕進怔了怔,看了雷正剛一眼。雷正剛對他搖了搖頭,他才恨恨的退到雷正剛身邊。
智空悠閒的整理了一下道袍,又慢悠悠的回到亭中,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杜青衣低著頭,聲音很冷。智空呵呵笑道:「我說杜三哥,我還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眼前這人就是殺害你親身兄長的兇手,你為何不出手報仇?莫非就為了當年的一點私怨,就不顧念兄弟之情了?」
杜青衣憤聲道:「我大哥之死,那是他咎由自取!現在我只是作為一名大夫,我的病人在你手上了出了問題,我自然要問你!你可知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將人救回來,可如今……」聲音都有些變調了。說到此處,他瞥了仕進一眼,生生頓住了話語,雷正剛吁了一口氣,拍拍他,低聲道:「老杜,人命由天,事到如今,你也無須太過介懷!讓他將故事說下去吧!大概……」他轉向仕進,接著道:「大概你也很想知道的!」
仕進楞了一下。智空忽地哈哈笑道:「我說誰武功如此之高呢?原來真正的玄木令主到了!想不到,想不到啊!居然如此年輕。雷兄呵,別的不說,這籠絡人心的本事,你可算是天下第一了。這普天下的江湖同道不說,就連玄木令主都對你死心塌地的!難怪無空會對你如此忌憚,他就是這一點上不如你!」他嘖嘖讚道,仔細端詳起仕進來,像是欣賞著什麼稀奇寶物一樣。
仕進盯著他,遲疑了一下,沉聲道:「你不是智空!」智空左看右看,半晌才奇道:「我怎麼就不是自己了?」他馬上又自嘲著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將我的替身當成是我了!不怪你,不怪你!那傢伙扮得根本一點都不像我!令主大人,我們可是初次見面,還望多多指教!」他笑嘻嘻的,渾不將仕進放在眼裡。
雷正剛咳嗽一聲。智空馬上連聲道歉,笑道:「抱歉,抱歉!我都忘了,雷兄身子可是拖不得的!也罷,就接著說。話說無空設計暗算玄木令主,雷兄被小弟我阻了一下,沒來得及阻止,真是可惜哪!結果呢,哈,老實說,結果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玄木令主武功天下第一,這是不錯的!不過呢,令主小兄弟,說實話,這武功高強其實不算什麼!在無空眼裡,在雷兄眼裡,甚至在我眼裡,也不過是需要付出多大代價的問題罷了!也就是說,大家當時都那麼認為,你玄木令主其實算不上一根蔥!哈,我是老實人,就說老實話,你可別見怪!」
仕進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竟有一種將智空當場撕裂的衝動。雷正剛沉聲道:「他當然不算一根蔥,他是一個人!你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跟你想的一樣!他的武功高是因為他練武天賦高,他會被暗算是因為他本性善良,閱歷還少。他若是有心想報仇,便十個你也不夠用!須知道,自古邪不勝正,縱使一時得逞,但千秋萬世,總會有報應的時候。」他說得鏗鏘有力,一股凜然正氣油然而生。
汩汩的暖流自心中淌過,仕進看著雷正剛消瘦蒼老的臉龐,崇敬當中又夾雜了絲絲心酸。智空臉色一肅,沉聲道:「雷兄教訓的是!小弟確實是錯了。結果確實印證了雷兄的說法!你看無空一世英明,可謂無往而不利,一旦做出小人行徑,就大大的栽了跟頭,居然落得個重傷垂死的地步!小弟一生作惡多端,看來老天的懲罰也就落在今日了!想想真是有些心悸!」他的神色有些悵然,想必是心生感慨了。
杜青衣神色沉痛道:「你既知自己作惡多端,為何不醒悟過來,好好做人呢?」智空大手一揮,笑道:「做便做了,有什麼好後悔的!好了,接著說。本來一切都在無空預料之中的,事情一出紕漏,他馬上就意識到了我的存在。雷兄,他在昏迷之前,想必跟你說了一些事情。嘿嘿,我雖然不曉得,多少也能猜個七八分。雷兄,能跟小弟說說嗎?」
雷正剛淡然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告訴你也無妨,不過是要將你布下的棋子一網打盡罷了!」智空猛地一拍手掌,大聲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要是雷兄做主的話,恐怕只是誅其首惡就了事了!但無空可不是那麼想!他眼裡容不下半粒沙子,當然是大小惡人,通通糾出來殺光!小弟我居然猜到了這位武林盟主的想法,哈哈,我都忍不住想要佩服自己了!」
「你猜到了便又如何?」仕進沉聲道。他隱隱意識到,所求的真相,今日便要揭曉了。智空笑嘻嘻道:「猜到了事情自然就好辦了!我當然是要按照無空跟雷兄的想法來扮演自己的角色,而且還十分的投入。之前我一直沒有動用自己的實力,他們幾十年來也算安分守己,不曾做過什麼惡事,基本上算是好人!真要按照雷兄的想法,他們沒有一個夠資格該殺的。若是這樣,雷兄只怕要心慈手軟,違逆無空的意願了!怎麼能為了那些賤胚而損了兩位武林至尊的和氣呢?小弟自然是要命令他們開始行動。哈哈,你還別說,這些人還真是為非作歹的命,一放開限制,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就算有人過慣了安穩日子,心裡不情願的,略施手段,還不是一樣要殺人放火?哈哈哈!」
他若無其事的說著,仕進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雷正剛神情悲痛,低聲道:「你做這些事情,就是為了將自己的手下送上斷頭台?」智空臉色一沉,笑容終於消去。他冷聲道:「不錯!我就是要將一個個本性良善的普通人變成魔鬼!然後送到你的手上,看你殺是不殺!」兩個殺字,像硬邦邦的冰錐一樣,刺得人心頭發寒,發痛。
「你做這些有什麼意義?」雷正剛深陷的眼眶裡透著莫名的疲憊,身子也輕輕的靠在亭柱上,已是無力再挺直身軀。智空冷笑道:「意義?意義大著呢!雷兄,你不覺得現在跟無空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嗎?你不覺得自己很難受嗎?你不覺得要準備清除的這些棋子很無辜嗎?無空嘛,心腸比雷兄狠,不過,哈哈,過些日子他就會難過起來的!嘿,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這也是你們必然的結果,是你們自身的性格使自己走到了這個地步!我的存在不過是在適當的時候增加一把推力罷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冷,每說一句,都讓雷正剛微微的顫抖一下,臉色也更加的灰暗。仕進跟杜青衣都呆住了,為聽到的一切。智空繼續道:「雷兄,告訴你吧,我安插的棋子可沒有全部動用!就算你查出來,你也不會去動他!因為他根本不曉得自己是棋子!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知道雷兄你身體一直抱恙,我才會讓他們盡可能的將江湖攪亂!不管結果如何,只要足夠亂就可以了。這樣,雷兄你就會忙得焦頭爛額,日以繼夜,才會出現恍惚疲乏的時候,那時我出手才會有足夠的把握!」
「其實我本來的想法不是這樣的,是想要讓你跟無空兩人翻臉,兩敗俱傷才好!但是,不曉得你們之間有什麼關係,看似互相忌憚,卻又互相信賴,就是不肯翻臉!不過現在不用擔心了,你有了一個最強大的替身,只要你去了,他自然會找無空算帳!這也是必然的結果!」智空舒了一口氣,目光飄到了仕進身上。
仕進楞了一下:「強大的替身?他指的是自己嗎?」雷正剛疲憊的歎了一口氣,低聲道:「這一切你事先都算過了?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結果,每一點細節?」智空搖了搖頭,道:「我不是神仙,不可能算得出每一種可能性!不過,這幾十年來,我一直在摸索瞭解你們的性格。玄木令主雖然神秘,性格卻很好揣測!這一切加在一起,足夠讓我下決心了!」
聽到兩人每一句話中都似乎關聯到自己,仕進忍不住大聲道:「你們究竟在說什麼?有話為什麼不說清楚一點?」他忽然很彷徨,彷彿冥冥中已經注定了自己的結局,這種把握不住自己命運的迷茫讓他很是恐懼。
智空慢慢坐了下來,微微笑道:「說什麼?呵呵,我們在說老天真愛耍弄人,總會將人逼上一條不得不走的道路。由不得自己選擇,只能一直向前,不能回頭。唉,說了這麼多,真是有點累了!若是再能解開心中的疑惑,就沒有遺憾,可以安心的睡上一覺了!」他也庸懶的靠上了亭柱,眼睛半開半合,卻是盯著雷正剛。
雷正剛挪了挪身子,苦笑一下,道:「是該將前因後果說說了!仕進小友,你不是一直想要真相嗎?今天就告訴你吧!不過在此之間,我要先講一個故事!」智空擊掌笑道:「好!故事好!小弟我最愛聽故事了!」仕進跟杜青衣都正了正身子,屏緊了呼吸。這一切江湖風波的源頭,今日就要披露,無論是誰,都是一樣會緊張萬分的。
雷正剛臉微微上仰,回憶的目光飄向了高高的天空,口中悠悠道:「話說某地有一個名門望族,書香門第,族中族規森嚴,上下之別,涇渭分明。族中有一名門子弟,娶了一房溫柔婉約的夫人,一家子和和氣氣,朗朗書聲,可謂是溫馨之至!但一日,這名子弟赴宴歸來,七分酒意下,跟家中一名婢女發生了關係!此事開始無人知曉,漸漸的,那名女子的肚子卻大了起來。那名子弟礙於族規,不敢承認是自己所為!他將那名女子趕出了家門,卻又暗中遣送金錢,將人安置好,讓她不至於落魄街頭。最後,那名女子在風雨之夜誕下了一名男嬰!」
「在此不久,那名子弟的夫人也生了一個男嬰。慢慢的,兩名嬰兒開始懂事了。雖然做了虧心事的男人時不時的接濟,卻難解無辜女子的日常之困。她未嫁生子,不免遭人看輕,生活倍是艱辛。先出世的那嬰兒非常懂事,勤奮努力,從來不讓母親操心過。雖然在外常常被鄰居的小孩嘲笑,他卻從不抱怨,只是在暗中更加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加的優秀!終於,在他十歲那一年,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還有一個父親,一個弟弟!做弟弟的也同時知道了哥哥存在。兩人好奇之下,偷偷的相認了!」
「弟弟一出生就衣食無憂,難免有些驕縱,有些頑皮!哥哥並不因此而討厭弟弟,也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遭遇而怨恨他人,相反,他教給了弟弟很多樸素的做人道理,讓弟弟懂得了世間疾苦,並為之努力奮進。弟弟上了私塾,也設法讓哥哥讀上了書。哥哥很努力,並且天資聰穎,很快便出類拔萃,成了弟弟追趕的目標跟榜樣。哥哥也很為自己自豪,更加悉心的照顧弟弟!兩人互相扶持著慢慢的長大,直到哥哥的母親去世,哥哥才離開了弟弟,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幾年之後,弟弟也離開了家,追尋起自己的道路……」
智空撇了撇嘴,歎了一口氣道:「老套的故事,一點都不精彩!不過總算是知道了!雷兄啊,你們可真是厲害,居然能瞞著世人幾十年,而且滴水不漏。我當初可是費盡苦心,居然什麼東西都查不到。呵呵呵呵……」仕進跟杜青衣都沉默了。他們自是猜到了,雷正剛跟無空竟是兄弟,而無空是一名私生子。
半晌,仕進才悶聲道:「雖是如此,可是真相我還是不明白!」雷正剛收回目光,喃喃道:「其實真相是什麼,又有誰能真正明白呢?」他臉色已經轉黑,憔悴中透著深沉的悲哀跟痛苦。智空嗤笑道:「有什麼難明白的?不就是無空潛意識裡嫉妒弟弟的成就,就借了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來重振自己的權威!這一切不過就是鬧劇而已,死了的人也罷,活著的人也好,都不過是兩兄弟之間擺弄的棋子罷了!」
雷正剛捂著胸口,再次劇烈的咳嗽起來。仕進扶著他,一邊渡過自己的真氣,一邊瞪著智空,怒聲道:「如果不是你從中作祟,事情又豈會演變成今天這般局面?」智空攤攤手,不以為然道:「你這麼說我可是不服!當日黃山之上,無空若不出手暗算你,自己就不會重傷,事情也不會全部落在雷兄的肩上,他也不至於勞累過度,變成今天這個模樣!就算無空暗算了你,但只要他當時果斷的將我的替身跟一干人等除掉,雷霆震懾下,我斷然不會冒險行事,江湖上也不會有那麼多風波!我為自己的救命恩人報仇,自然是不擇手段,他給了我機會,我自然要抓緊!況且我今日在此,本來就是認罪伏法的!哈哈,算起來我最多不過是個幫兇,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誰呢?」
智空笑嘻嘻的上下瞄著雷正剛,半晌才道:「雷兄仁義無雙,一直步步忍讓,更百般辛勞,讓紛亂的江湖不至於坍塌下來,此事當然不關你的事!小兄弟你武功超絕,經驗卻少得可憐,一直被蒙在鼓裡,遭受無數暗算脅迫,自然也不關你的事!至於我嘛,敲敲邊鼓,打打下手,算個幫兇!」
他眼光驀地一冷,聲音也隨之冷了起來:「一切事端,追根究底,都是無空引起的!他認為自己所做所為,都是為別人著想,為了江湖的安定!我相信他是這麼想的!可是,事實上呢?拋去那些閒雜人等,在場之人想必都心知肚明,真相究竟如何!小兄弟,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了!」
「我的事情?我的什麼事情?」仕進喃喃道,只覺腦子裡一片混亂,似乎塞進去很多東西,卻又彷彿空白一片。智空厲聲道:「什麼事情?哼,就是為一切在這場鬧劇中丟失性命的江湖同道討個公道!為一切因為這場鬧劇而家破人亡的孤兒寡婦討個公道!為本可以安心做個好人卻成了魔鬼之人討個公道!這些,都是當日黃山之上的諾言,你必須,並且責無旁貸的去執行!持三尺青鋒,取無空頸上人頭!」
一字一句,彷彿錐子一般,一下一下,重重的鑿進了仕進的心頭,他身子霎時抖了起來,劇烈的顫抖起來。他當初許無空以一月之期,本來就隱約存了這個念頭,但當事情真的清楚明瞭,智空將這個想法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他卻感覺不可思議,感覺恐懼,感覺彷徨。因為,這並不是他想要的,卻是別人生生塞給他的!他抗拒這種感覺,竭盡全力,甚至連身子都僵硬起來。
杜青衣盯著智空,神色悲哀道:「你幾時變得如此無情?居然讓人承受如此沉重的包袱!」智空長歎一聲,低聲道:「此時此地,他也只有這一步可走!他若不走,就不是自己了!這是他的命!正如這也是我的命!我不過比他早走一步罷了!」他的臉色漸漸的變了,浮起了淡淡的幽藍色。
「玄木令主,你過來!」智空大喝一聲,當先跨出了振鷺亭。仕進身子一震,回過神來,茫然的瞧了起來。雷正剛撫著劇烈起伏的胸膛,低聲道:「去吧!送他一程!」仕進定了定神,慢慢的走了出去。他聽不懂雷正剛說的什麼,只是照辦而已。杜青衣滿臉悲痛,低下頭去。
智空一直走到湖邊,才停了下來。涼風習習,湖面碧波蕩漾,捲起了圈圈漣漪。他深呼吸一下,長歎一聲,緩緩轉過了身子,那臉色已經是一片靛藍,瞧著甚是詭異。仕進恍恍惚惚的瞧著他,混亂的心頭也禁不住掠過了一絲詫異。
「我練了一種厲害無比的武功,今日想向閣下討教一下!請!」智空神情莊重,聲音中滿是堅決與毅然,擺出的手勢卻是普通的長拳起手。仕進楞了楞,輕飄飄一掌推了出去。「為什麼他叫我出手我就出手呢?」帶著困惑,仕進也使出了一招簡單的進步衝拳。
智空嘿的一聲,張開手掌,包住了仕進的拳頭,手腕輕轉,手臂同時奮力一振,一股大力登時沖湧出去,仕進竟不由得登登登的退了幾步。震驚於智空的功力之時,他終於完全回過神來。智空神色不邊,沉靜道:「請出盡全力!這等程度,還遠遠不夠!」
仕進沉聲道:「你當真不後悔?」智空微微一笑:「開始吧!能死在玄木令主手裡,也是一種榮幸!」他仍是擺出了長拳起手勢,靜靜的等待著,神色平靜卻鄭重。仕進跨了一步,卻停了下來。眨眼間,智空便彷彿一座高山般,巍峨厚重,堅固而不可動搖,不給人以任何進步之隙。
仕進瞇著眼睛,神色也變了,變得正經起來。寂靜的氣氛剛自升起,他卻突然動了。快速向前兩步,他便高高躍起,單臂成刀,一招力劈華山使了出來。出招,招到!智空還是一樣,淡淡笑著,張開手掌,握住了仕進掌沿。五指剛碰到肉皮,卻突然如手握火炭一般,霎時跳開了。他嘿的一聲,又飛速的重新握了上去。竟生生將仕進提在了空中。
仕進手腕一震,脫開鉗制自己的五指,人又凌空退了回來。他有些怔忡,呆呆的站住不動了。智空臉上的藍色漸漸的淺了,最終消失不見。他拔出陷入泥土當中的雙腳,慢慢的向後退去,臉上露出了解脫的笑容:「謝謝你!真的!很久沒有這樣輕鬆過了!很久……」他喃喃著,人緩緩的沒入水中,雙腿,胸膛,肩膀,最後是那油光發亮的頭顱。
半晌,湖中響起了一下巨大的的爆炸聲,砰的一聲,炸起了漫天的水花,還有破碎的布屑。水花當中隱約透著淡淡的藍光,轉瞬間卻消失不見了。「走了?真的走了!他居然反轉功法,這樣就走了!又走了一個!什麼時候該輪到自己呢?」杜青衣喃喃道,精神有些恍惚。
「他這一生,究竟是為什麼活著呢?」仕進怔怔出神,腦子裡更是混亂了。雷正剛慢慢的立起身來,拍拍兩人,低聲道:「我們該回去了!還有事情等著處理呢!」杜青衣猛的一個激靈,挺起身來,瞥了他一眼,臉色一黯,點了點頭。仕進托著百忌的屍體,三人慢慢的離開西湖,回到了正氣堂。
回到正氣堂,雷正剛便找來歐陽天堂,交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並鄭重的拍著他的肩膀,沉聲道:「可以收網了!記住,莫要太過有傷天和!其他事情,我已經寫在信中,以後就要靠你了!」歐陽天堂吸了吸鼻子,鄭重並堅定的點了點頭。他走開兩步,忽地反轉身子,撲通一聲跪在雷正剛面前,重重的磕足三個響頭,才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眼睛卻是紅了。
大廳之前,聚集了所有不曾有任務的正氣弟子。雷正剛微笑著一一看了過去,低聲道:「以後我不在了,你們要好生聽歐陽先生的話,不要忘了來這裡的目的!這樣,我就可以安心了!」他的聲音很小,卻清晰的在眾人耳中響起,刻在了心頭。慢慢的,響起了細微的啜泣之聲,卻是那些婦孺家眷。眾精幹弟子們並沒有出聲,兩行清淚卻止不住的滑了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仕進喃喃念道,已是淚流滿面。冰兒站在仕進身邊,也是兩眼通紅。杜青衣頹然的站在一旁,什麼話都不說,像死了一般。等交代了一切事情之後,雷正剛輕笑著對仕進道:「你跟我來一趟!」他慢慢的向內堂行去,步履有些蹣跚。仕進抹了眼淚,慢慢的跟在後面。
回到自己房間,雷正剛當著仕進的面換了一身素淨的衣裳,再躺到了床上,手指交叉合攏,擱在了胸前,輕輕舒了一口氣。仕進靜靜的坐在床邊,注視著那消瘦的臉,無聲的等待著,彷徨的期待著奇跡的出現。
良久,雷正剛才低聲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很喜歡你!你知道這是為何?」仕進搖了搖頭,眼睛又紅了。「我一生無兒無女,唯一的夫人十多年前也去了!孤零零一人到現在,總是有些遺憾。跟你談了那一夜,我忽然很開心,感覺很滿足!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呵呵,臨終之前能有你在身邊送終,也算此生無憾了!」
「你本性善良,雖然武功很高,我卻從來不擔心你會為惡!可惜他就是看不透這一點!」雷正剛神情有些遺憾:「我一生自問無愧於心,但仔細想來,卻又不然!對於他,我總會有一種無形的愧疚,很多時候都下不了決心反對他!他一生英明,犯下的第一個錯誤也是最後一個錯誤,我就沒有出聲!我總存了僥倖之心,他從來不曾犯過明顯的錯誤,就算有錯,他也能最快的糾正過來!唉,這是我的錯呵!我應該早就知道的!」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麼都為之晚矣!你自己拿主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我也不勸你!不過,有個小小的要求,希望你能答應!他性子很是執拗,嘿……你上少林的時候,帶著我!想必……他看到我,心裡多少會有些感觸!只要這樣,我就安心了!」他慢慢的說著,也不理仕進聽到沒有,聽進去沒有。
「……唉,我本來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的,出了此事,起碼讓我少活了七八年!不過也好,心累了,遲早都要休息的,早到一天,也就早解脫一天!閒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上雲卷雲舒,多愜意的生活呵!真羨慕!真羨慕……」他東說一句,西說一句,漫無邊際的,聲音卻漸漸小了,小了……直到聽不到為止。
仕進呆呆的瞧著,不作一語。「這就要走了?我為何感覺不到傷心了?我腦子裡怎麼什麼東西都沒了?眼前這安詳睡去的老人是誰?他睡著了嗎?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要做什麼?我該做什麼……」他哆嗦著蜷成一團,坐在床腳下,緊貼著床沿,似乎想從中汲取一點點溫暖。那暖意卻一滴滴的逝去,消失,化為冰冷,像滑膩的寒冷的毒蛇,慢慢的噬咬著他的身體,他的心,撕肉蝕骨。
他的眼神變得空洞起來。房內暗了,黑了,又亮起了燈光。人來了,嘈雜聲,哽咽聲,痛哭聲,柔柔的勸說聲……他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就那麼呆呆的蜷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窗外有過亮光,又暗了下來,這是第二次亮了起來。他身子動了動,空洞的眼睛忽地恢復了一丁點的生氣。
「大哥,你醒了?嚇死我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傳入耳中,透著焦急跟歡欣。他慢慢轉過僵硬的脖子,入目便是冰兒那紅通通的眼睛,似乎哭了很久,都腫了起來。「人呢?」站了起來,仕進目光掃過床塌,上面的雷正剛卻是不見了。他瞪著冰兒,滿臉猙獰,很是粗暴。
冰兒嚇得退了幾步,才急忙道:「雷前輩已經入殮,靈堂也設好了,就在大廳裡!」仕進大步奔了出去,臨出門前拋下一句:「將我的包裹拿到大廳!」來到大廳,入眼便全是一片白,只有堂中的黑棺是異樣顏色。一眾正氣堂弟子都跪在靈前,無聲的哽咽。杜青衣靜靜的站在一側,滿頭的白髮披散,迎風飄飄,像是在悲鳴。
仕進撲通一聲跪在棺前,咚咚咚的磕了九個響頭,便挺直了腰板跪在地上。眾弟子都臉有詫色,卻無人出聲。他們見雷正剛臨終前只要仕進一人守護,便猜到了仕進的身份不低。況且就算仕進什麼都不是,衝著雷正剛的面,他們也會對仕進恭恭敬敬的。
冰兒急匆匆的跑到靈堂,氣喘吁吁的。她跟杜青衣對視一眼,才膽怯的走到仕進身邊,將包裹遞給了他。眾人都將目光定在了仕進身上,想看他究竟想幹什麼。
仕進攤開包裹,將自己身上的外袍脫了下來,拿起包裹中的一件黑袍,迎風一展,再慢慢的套在了身上。然後揀起壓在包袱最底下的面具,輕輕壓在臉上,緩緩將結打上,紮緊,慢慢站了起來。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齊齊站了起來,心頭俱是大駭:「這少年竟然是玄木令主?」
仕進輕輕撫摩著棺材,驀地將棺蓋掀了開來!「你幹什麼?」眾弟子齊聲驚叫,無比的憤怒。杜青衣跟收拾好包裹的冰兒也甚是詫異。仕進兩手虛空一抬,神情祥和的雷正剛慢慢的浮出棺面來。排在前頭的幾名弟子搶了過來,仕進黑袍忽地獵獵展動,幾人只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勁道湧了過來,不得不踉蹌著退了開去。那勁道來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間就消失了,仕進的袍子也靜止下來。
眾人正自驚怒,卻見雷正剛身體慢慢的泛起陣陣霧氣,他們都驚疑不定,不曉得仕進究竟要幹什麼,只能呆在原地,靜觀其變。那霧氣越來越濃,竟變得像白色液體一般滾動起來,慢慢的將雷正剛整個人籠罩住。喀喀的幾聲脆響後,霧氣終於慢慢消散,人們開始能瞧清當中的情形。只見雷正剛整個人已被裹在了一整塊長方形的冰塊中,整個靈堂也瀰漫著淡淡的寒氣。那冰塊晶瑩剔透,雷正剛的面目清晰可辨,栩栩如生,仍保持了那種淡笑雍容的神情。
仕進吁了一口氣,輕輕的將冰塊放入棺中,再慢慢的合上棺蓋。他又將整副棺材托了起來,潛運真氣,在棺材外又覆上了一層寒冰。眾人目瞪口呆著看著這一切,對玄木令主的畏懼又多深了一分,也多了幾分尊敬。因為仕進此舉,不是為了別的,卻是為了保存雷正剛的身體。
「他最後的遺命,是要我帶他上一趟少林!希望大家可以理解!」仕進微微喘息著,聲音卻傳遍了整個正氣堂。「不行!他老人家要入土為安!你斷然不能帶走他老人家!」眾人神情一緊,齊聲吼了出來。
「這是他最後的心願!拜託諸位!」仕進聲音很冷,人卻撲通一聲跪在了眾人面前。咚的一聲,眾人心頭都重重的抖了抖:「玄木令主竟向大家跪下了?這是真的嗎?」一時之間,靈堂裡一片肅靜,個個都在猶豫不決。
仕進還在跪著。廳外忽地響了一陣騷動,眾人刷的一下向兩邊分開,臉色疲憊的歐陽天堂大步奔到靈前,將仕進扶了起來。他神色悲痛,低聲道:「待我祭過門主,便可以上路了!你可以放心!」瞧著那閃著幽光的黑棺,他緩緩跪了下來,吸吸鼻子,自懷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帳本。
嗤的一聲,歐陽天堂將帳本第一頁撕了下來,扔到火盆中,燃了起來,口中喃喃道:「蘭州張天龍,潛伏三十年,殺害師門人命十三人,確認無誤,已誅!」嗤的又是一聲,他將另一頁又扔了下去:「泰山何敢當,潛伏三年,暗中姦淫婦女二十一人,並殺害其中的八人,確認無誤,已誅!」……
厚厚的帳本漸漸的薄下來,「已誅」兩字,歐陽天堂竟念了不下數十次。聽著這些不同人名,不同地方,做下的不同惡事,仕進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他本以為悲慘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現在才曉得,在不知道的地方,還有更多不知道的無辜性命被抹殺,被殘害。「要將這數不清的事情查清楚,並確認真實,需要花費多大的精神啊!難怪他會累成這樣!」
念到中途,歐陽天堂頓了頓,又撕下了一頁:「青龍山王虎,子女被擄,被迫殺害青龍門掌門,確認無誤!子女救出,本人……已誅!」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接下來之人,大都是遭到脅迫而做下惡事之人,「已誅」兩字,卻是漸漸的少了。待一本帳本燒完,已經過去兩個時辰。歐陽天堂聲音也變得沙啞起來,不過短短的兩天,便辦完了這麼多事情,他卻沒有半分高興的樣子。誰又能高興起來呢?
仕進低聲道:「可以啟程麼?」歐陽天堂點了點頭,起身對著當中兩名中年人沙聲道:「林南,高軒,各選取十名弟子,我們一起護送門主上少林!」他環視了一眼臉有不豫的眾人,肅然道:「其餘人等,留守杭州!不許反駁,這是門主他老人家的意願,我們必須尊重!還有,門主仙遊的消息,不用傳告天下,他老人家只希望安安靜靜的走,沒有喧鬧!」
很快人便選了出來,其餘眾人,眼中雖有熱切的淚,期盼的光,都想著能跟隨雷正剛最後一程,卻都靜靜的沒有異議。這正是雷正剛教導他們的。準備停當,四名弟子抬著黑棺,慢慢的行出了正氣堂大門,門前已經停了一輛馬車,卻是用來運載棺材的。
仕進忽地道:「先生,我們抬著他老人家上少林!馬車太過顛簸了!」歐陽天堂楞了一下,點了點頭。杜青衣慢慢走到棺旁,拍拍前頭那名弟子肩膀,接過了他的擔子,將棺材壓在了自己肩上。他臉色木然,微微有些悵然。歐陽天堂瞄了他一眼,也換下了一名弟子。
一行二十餘人正欲上路之時,正氣堂前,撲通一聲跪滿的黑壓壓的人頭,每個人眼睛都很紅,很紅,在慢慢目送自己的神離去。杭州街頭上,人們在竊竊私語,都注視著那渾身素白的人們,注視著那漆黑的棺材。慢慢的一整條街都靜了下來,人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有人瞪大了眼睛,左右看著,滿臉的不可置信;有人摀住嘴巴,嗚嗚低咽,身子簌簌發抖;有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咬著嘴唇,沁出了血絲……
出了杭州城,眾人身後卻已聚了上百人,都在慢慢的跟著,亦步亦趨。舊的人未曾離去,新的人又再加入,道路兩旁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江湖人物,有普通百姓,每個人都靜靜的,注視著那漆黑的棺材,神情悲痛。眾正氣弟子既是傷心,又是自豪,鼻子卻都酸了起來,剛止住不久的淚水又嘩嘩的流了下來。
眾人的腳步放得很慢,生怕驚擾了棺中人的安睡。仕進每隔兩個時辰,就會往棺上覆蓋一層寒冰,補充已經融化了的。雖然這很耗費真氣,他卻毫無抱怨。冰兒乖乖的跟在一旁,默默不語。天色漸漸的暗了起來,天空抹著一層厚厚的灰色,沉沉的,像一座山壓在了心頭。
半路上,聞訊趕來的江湖人物越來越多,人人是麻衣素帶,就算再匆忙的人,都會在腰間圍上一條白麻帶。敵人也好,朋友也罷,每個人都放下所有的私情恩怨,將心都放在了懷念同一個人上。隊伍變得越來越是浩大,人頭密密麻麻,目光都只落在了那深沉的漆黑的棺材上。便連那名震天下的玄木令主都變得渾若無物了。他們穿州過縣,慢慢的向前。
半路有官員恐慌,生怕這大隊的人馬會鬧事,欲派兵驅散眾人,但一紙留書,加上半枚利刃,頓時將他們剛升起的念頭打了下去。一向飛簷走壁,穿門出戶的夜行大盜們,第一次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了自豪。自然,也有膽子大的官員,於是文質彬彬、能言會道的志士們便出面,或財帛相贈,或分說事實,總而言之,就是讓這支悲傷的隊伍名正言順的直通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