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白色光芒灑滿整個客廳,整個空間微顯昏暗,卻更有溫馨和柔和的氣氛。
我靜立客廳中央,舉目凝望由三樓直垂而下的大型重疊型吊燈。僅開了邊角數盞白燈的吊燈顯出些許空寂的意味,和靜至幾乎無聲的屋子互相映襯。
這是我自己的地方,我自己的家,我一手掙出來的、屬於自己幸福釀造地的空間。
「怎麼啦?一個人呆在這兒……」柔脆交加的悅耳聲音輕輕流入耳內,竹若緩步移到我身前,抬頭也去看那燈,露出疑惑的神色,「那個燈很奇怪嗎?」
輕淡的體香從鼻端進入腦內,我不由移下目光,看著眼前人兒,微微一笑:「沒什麼。只是在想,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房子。」
竹若美眸輕動,看著我微微歪過頭:「這麼好的房子還不夠大嗎?我有這個就很滿足了……」
我不由莞爾,伸手輕輕在她粉頰上一捏:「傻瓜,這房子或者大或者小,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話嗎?房子只是『家』的一個組成部分,大或小都不是關鍵。」
竹若抿起可愛的小嘴,頰上的酒渦清晰可見:「那什麼才是關鍵呢?」
我看著她的大眼睛,柔聲道:「有沒有你在,才是關鍵。沒有你的話,再大再舒服的房子,我都不會滿意的。」
這是實話。
竹若忽然笑容消隱,垂下螓首。
「怎麼了?不喜歡我這麼說嗎?」
她用力地搖搖頭,突地抬起頭來,欲言又止,終什麼也沒說,撲前用力抱住我。溫軟的軀體貼在身上,舒服和幸福的感覺同時升上頭頂。
「如果……」她在耳邊悄聲開口,卻又頓住,停了片刻才冒出另一句,「我……我覺得我好奇怪……」
我稍稍移離,近距離看她:「嗯?」
她猛地搖搖頭,似要把什麼甩掉,然後再次用力抱緊我:「沒什麼。我要睡覺啦!」
「撲」地一聲,兩人一起倒在沙發上。
竹若伏在我懷裡動也不動,我呆了片刻,啞然一笑。
孩子嗎?
把蜷在我懷裡睡著的竹若抱回房時,已是一個小時後。睡夢中的竹若微紅的兩頰份外襯出她的可愛和美麗,因為睡眠顯出更多真實的她,比清醒的時候更加美麗。
輕放床上時,竹若睡夢中對我的動作發出抗意的呢喃聲。我看她片刻,展開薄被為她蓋好,這才退出房去。在門口看看隔壁的真如房間,頓了片刻,走過去輕擰門把,開門而入。
眼前映入柔和的淡紫色燈光,著了睡衣、正靠坐在床頭捧著本書似在閱讀的真如微帶驚訝地看來。
我毫不停留地走過去,俯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心內不知為何升起少許澀意。
唇還未離開她額頭時候,真如手中的書已掉了下去,纖手條件反射般抓著我肩膀。
卻沒有向外推卻,反而在我唇離時輕輕向內一拉。
我同樣沒有反抗地順勢俯下去,壓在她身上,像梔子花香般的體香撲面而來。
真如一聲低呼,接著和我一起陷入沉默。
兩個人都沒有再動。
「我看見了的……」良久,她忽地低低地道,「剛才,你抱了竹若……」
我回答以用力一摟,真如一聲輕呼:「呀!」原本要說的話頓時被斷掉。我放開手來,離床站穩,哈哈一笑:「這下公平了罷。」
真如紅了臉蛋兒抿唇不語,眼中儘是無限柔情。
我停了片刻,突地想起竹若曾說過的話,不由目光下移,看往她小腹處,暗忖搞不好真的幾個月後那處就會隆起,開始孕育新的生命。想到真如仍是清純浪漫的少女級人物,竟也已有做母親的資格,心內不由生出荒誕的感覺,雖然從生理上來說,她已綽綽有餘。
真如下意識地伸手按著小腹,擋著我目光,羞道:「軒……」
我回過神來,啞然一笑,放棄把這事告訴她的念頭,因不想她為尚未知是否的事情煩惱,道:「早點兒睡罷,明天還要早起的。」強行迫己轉身,不顧她留戀目光啟門離開。
直到回至我自己的臥室內才鬆了口氣。完全放棄並主動投懷送抱的美人兒誘惑力是相當驚人的,尤其對於曾有一次經歷、已確知她是何等美好的我。但我卻不可逾雷池一步,因為我不想讓竹若再有傷心的機會。
平靜下來後又忍不住自對一笑。
為何我半點也不擔心真如懷上我的孩子呢?難道我本身亦希望那樣嗎?
***
深夜。
儘管已關上燈,星光仍從窗戶處映入屋內,為漆黑添上一分亮色。
想到明天開始就要進入另一個階段的生活,以我幾乎任何事都不能改變其穩定頻率的堅強的心,亦不由稍有波動。現在每過一天,我都有著向自己生活目標近了一步的感覺。那種前所未有的自信,正是從自己「獨立」出來——從偉人的幫助和廖父的扶持中——後積累起來的。
我正在以自己的力量積累生活的資本,包括有形的財產和無形的經驗。
沒有神仙般通知未來過去的能力,生活對於我來說仍是一個巨大的未知數,會遇到什麼,會變成怎樣,我都無法測知。所能做的只有盡自己的力量把前進的方向固定在某一個自己認可的直線上,向彼處進發。
看著深邃的星空,忽然間整個人都有種抽離了現實世界的錯覺。
這刻無論是將至的競爭和身邊的煩惱都消失無蹤,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都似清晰地映射在腦內。
父親的是我所預知的,他已經確認並承認了我的成長,所以我所做的決定。真如和竹若都不會反對,因為她們都是明理的好女孩,內外並秀的美麗女子。從這兩個角度來看,家庭的阻礙可以說完全沒有。而工作上的阻力由於我選擇了自主創業,更是來去由我,無所妨礙。我所幸遇到的好友都明理,所以公共社交的阻力同樣沒有。我所關心的人也已差不多都有了較安定的去向,林芳、方妍、莫劍舞、張仁進、莫風逸……
似乎所有事情都會一直這麼順利下去。
但冷靜下來時,我深知不會這麼簡單。
生命的危險處在於變幻莫測,但亦正因此,人生才這麼精彩和不乏味,價值才這麼有意義。
一直以來混亂不定的人生方向,到這刻開始漸漸走上固定的軌道,標誌著我的生活進入了安穩狀態。結束的感覺是如此清晰,開始的感覺也同樣強烈。
我還糾纏在感情的漩渦中,選擇誰是一個未知數,儘管內心有著傾向的對象。或者,幾個月後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時會明白,又或兩年後離開異國他鄉再回到這個家時才會明白,甚或直到幾十年後老死時才會明白自己真心要選擇的是誰。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無論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境地,我都會一直愛著她們。
這輩子得到我的真愛的女子和我得到其真愛的女子,我都會掛念在心。正如得到我的友誼和我得到其友誼的朋友,我都會真心相待一樣。
有時候我在想,人生真是非常的奇妙。
從小最親近、任何人也無法取代其位置的人,長大後便會東西各異,甚至從此音訊全無。每每想和他們共亨自己的快樂和喜悅,卻發覺那已是不可能。誰都沒有刻意做過什麼,但偏偏就這麼分離開來,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彼此間作用。
而一些從未想過要認識的人,卻被推到了自己的身邊,甚至成為新的、任何人也無法取代其位置的人。那股無形的力量,不只是讓人分離,也讓人相聚。
在封如茵離開之前,我完全沒有想過兩人會有分離的時刻。現在想起來,如果當時我已經成熟,她也有足夠的勇氣和膽量,彼此只要稍稍向前跨一小步,就會改變事實,讓今天發展出不同的局面。
每一產生這想法時,身體內便有種抑之不下的熱血衝動,好像世界盡在掌握中。
但時間不能倒轉,什麼都沒發生,會有什麼結果也不會知道。
在最初認識真如的時候,我從沒想過她會和我有親密的關係。她是和雲海晨的女友,從外貌上相得益彰,從性格上配合無間,從家世上門戶相仿。那曾是我由衷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對,卻鬼使神差地分開了。他們彼此當時只要都能稍稍向前邁一小步,真如能抗掙其父的壓力,雲海晨能多一點魄力,真如今天絕不會屬於我,而該仍是他的至愛。
又或者我當初退讓一步,堅決放棄廖父的撮合……加上失而復得的茵茵如果沒有選擇吳敬,仍然選擇我……事實也會有截然不同的發展。
如果吳敬當初稍退一步,沒有喜歡上茵茵——喜歡與不喜歡只有極其細微的一線之隔——事實同樣會有截然不同的表現。
甚至我如果認識的不是真如——認識與不認識同樣只有一線之隔——而是她家鄰居,我們都不會有今天的事發生。
每一想到這處,我就忍不住笑容。那時或者會有另一個女孩兒在等著我,成為我人生的另一半;又或有一個知心好友會因此相識,而不是今天的張仁進和莫風逸。我進入的行業可能被影響成為非管理行業和電子行業,或會成為工人、公司老闆,甚至律師、醫生和流氓、黑社會混混、黑幫老大……無所不可能。
很多事情單獨去看時總會像巧合,放到大環境中去看時卻又覺得很尋常。那就是事實,充滿著無限的可能性,人的每一個有意義的意志都可能會影響到自己周圍的事實和發展。
就像遇到竹若。
那是我迄今為止最大的幸運——雖然從某些角度來說也可說最大的不幸——的「巧合」,會在偶然間遇到她和認識她。無論從誰的角色來看,包括我在內,遇上她都是極度稀少的巧合。沒有多少人會遇到這麼好的「艷遇」,因為那麼出色的女孩不佔社會的多數。
但把這巧合放到長長的人生經歷中去看,才會發覺這只是一個順理成章的小事。
如果不是和茵茵青梅竹馬,我不會因她的離開邁向成熟;如果不是因為思想轉向成熟,我的個人技藝不會提高到「優秀」的程度;如果不是因為個人出色,我不會被廖父看中,更不會讓真如傾心;如果不是真如傾心於我這從外貌上完全配不上她的「小人物」,竹若不會在認識我之前已注意到我,從而對我生出好奇心,直到發展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愛。
試想如果我平庸無能,歐陽竹若這個名字可能會在我讀大學的整個期間都是一個未知物品,至多也就是傳聞中的美麗仙女,只聞其名而不得其見,遑論今天的親密。
好像每一件事都有前因後果,絕沒有完全的巧合。
自己遭遇的意外,似乎和自己沒有任何的前因聯繫,其實卻非如此。它們都有著自己的前因,只是發生在我所不能感知到的範疇之外,而現在要在我身上發生後果。
當第一次悟出這結論時,我心內浮起的是另一個想法。所有事都有前因後果,亦即只要你努力,為要達到的目標完成所有前提條件,那麼期望的事情就會發生。
——社會中沒有不可能,只有不存在。
——只要自己相信,一切皆可實現。
這似乎是不對的。
有些目標似乎是即便再努力也不可能實現的,就像我一直以來憧憬的和茵茵作為幸福的一對生活下去,至今已不可能。
不是的。
我沒有盡到自己的努力。設若當初從得到茵茵的消息開始,我便積極地努力,結果一定會有一個改變;或者甚至更前,在茵茵剛給我那當頭棒喝的時候我便為自己的目標努力,今天的情況也該有另一番景像。
但我沒有做到,沒有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只是在消極地等待和順理成章的行動——天生的個性讓我一直沒有為任何事盡過「最大的」努力,直到現在,包括對我最重要的感情生活,我都還沒盡全力。一切皆可實現,卻絕不會發生在消極等待的基礎之上,奮鬥和努力才是關鍵。
我清楚自己沒有做到,卻找不到改變自己的方法。或者改變一下環境能有這樣的效果,讓我奮發和全力拚搏。
那樣的話,我相信一定能達到自己渴望的生活境界……未來,掌握在別人手裡會很輕鬆,但若能掌握在自己手裡,豈不更不愧對自己的一生嗎?
***
次日睡眼惺忪地爬起床時,天仍只朦朦亮。我開了窗對風吹了片刻,精神振作起來,就那麼只著了四角褲走出房去。在二樓樓廊上可以看到兩女都在樓下廚房內外忙個不可開交,鍋碗碰撞聲清晰可聞。
我敞開嗓門叫了起來:「真如!我今天要穿的衣服在哪兒?」自搬入這新居以來,我的衣服全是由她負責,而竹若則包攬了我頭部以上所有造型活動。
著了圍裙的真如從廚房裡探出半邊身子來,細聲叫道:「你房間衣櫃中間那格掛著呢。」我半倚在欄杆上嬉皮笑臉:「找不到哦。」真如奇道:「怎麼會?昨天就熨好的——我來啦。」正要離開廚房上樓來,另一隻纖臂伸出拉住她,接著竹若的玉容從廚房門口處露出來:「他逗你的,別理他——真懶!」末一句卻是仰首對我,帶上小小的鬼臉。
我哈哈一笑,正要說話,忽然聞見什麼,不由色變:「雞——蛋?」
竹若嫣然一笑:「是啊,今天你的早餐我負責,我特地向真如求教,學了一味家常荷包蛋的絕妙做法,呆會兒不准不吃哦……」我撫額痛叫:「天啊!真如你沒告訴她我和雞蛋誓不兩立嗎?」真如急忙搖頭,說道:「說了啊,可是竹若說就是因為誓不兩立,說明你們之間仇深似海,所以才要做雞蛋,好讓你吃了它消氣……」
我誇張地呻吟一聲,做個「救命啊」的造型。
樓下傳來竹若被我譽為「母雞下蛋」而被她自稱為「銀鈴似」的咯咯笑聲。
心內泛起幸福和快樂的感覺。
這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普通早晨。
卻正是我所期望和享受的生活。
無論到多久的將來,亦是如此。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