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仁進的到來,是在五一長假過完一半時。
儘管早前對自己作過心理暗示,明白身為廖氏人力下屬的水逸軒有充足的理由不來探望我,但此時見到他,心裡仍是立時湧起不大舒服的感覺。
怎說也是好友,卻因為廖父的命令、連探望都沒做過,還算朋友嗎?
但張仁進第一句話立刻打消我的彆扭心思:「不好意思,昨天才知道你受了重傷,所以來這麼晚。你如果生氣的話,打我兩拳好了,當作賠罪。」
我精神大振,心病全消,道:「確該揍你一頓,不過得等痊癒再說。其他人呢?」
「假期中,當然回家玩兒去了,連我也是湊巧從一個客戶那裡聽到這個消息,才匆忙趕來,哪有時間通知其它人呢?」張仁進表情自然,「我就說你怎麼一直沒去軒子裡。想不到這次水逸軒的消息還不如別人靈通,看來工作做得不夠好。」
我靠坐病床上,洒然一笑:「你肯違背廖先生的意思來看我,已說明我們的友誼超過純粹的商業合作關係,這就夠了,不用多作掩飾。」
張仁進一震道:「你看出來了!」
我歎道:「說實話我可以裝作沒看出來,當沒事般繼續我們的友誼,但我不想那樣對待朋友。一個月沒去水逸軒,是個人都會知道有事,何況細心如你?但你卻連個電話都沒來過,情形怎麼樣,我大概猜得出來。」
他沉默片刻,才道:「對不起,原諒我說了謊。其實廖先生一個月前就特別給我打了電話,簡單說了你的事。他的意思是從此之後水逸軒不能再和你有關係,為了大家,我不得不……」
「我明白。」我打斷他,笑道,「水逸軒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大家努力的結果。和廖伯伯的事是私人恩怨,不該牽扯到它。何況,你現在來看我,已經讓我老懷大慰了。哈!咱們還是好朋友,不是嗎?」
張仁進眼中露出感動神色,說道:「我來時已經想好藉口,怎麼應付廖先生。不過為了避免其它人做傻事,我一直掩飾了你的事,你不會介意這個吧?」
這時之前被我支出去買東西的真如回了來,在門口輕呼:「軒,我回來啦。」我忙轉口其它話題:「真如快來,看仁進給我買的泥捏狗狗,多可愛!」張仁進亦識相地笑應:「早知道你會喜歡,所以特別買了一對,好讓你們倆一人一個。」
兩人對視一笑。
絕不讓真如牽扯到廖父對我的怒氣中,這是我自找的,不能讓她因此難過。
廖父的反應基本在我預料以內。他的個性和我相似,對敵狠,對親人和朋友則盡善盡親;現在的我等若他半個敵人,且是沒有反抗之力的那種——難道我還能把他當對手一樣嗎?我的對不起真如,必然讓他傷透了心。
只有等到他氣消盡,一切才可恢復正常。
大假一過,我便離院回校。室友知道我傷後,無不痛斥我「傷而不報」的行徑,迫我只好請客息火。
次日上午正在上課,忽然聽到教室後門處有人喚我名字:「植渝軒!」
頓時全教室目光刷地射向那處,只見兩個女孩在門口張望。
我哭笑不得,忙起身向四周打幾個抱歉的手勢,衝到門口推著章、黎兩女離開,才知道原來她們得知我受傷的消息,立刻拋下所有事情趕了過來探我。
「竟然不通知我!我是外人嗎?!」章曉漣賭氣般嘟著腮說。
黎思顏抿嘴輕笑。
我知道章曉漣正和仁進共渡愛河,怕她說出更惹人「遐想」的話,忙陪笑道:「怕你擔心嘛。」心中同時感到暖意。
即便偶然遇到挫折和傷害,真正的朋友總會關心和。
稍後才知道原來君子把消息傳到水逸軒,除了章曉漣什麼都不管地衝來外,其它人決定輪流來看我。果然下午她們剛回去沒多久,探望者便一拔接著一拔地過來,同學忍不住問及事緣,我只好胡亂找藉口,受傷的事情,我不想太多人知道。
但這事一過,我立刻多了個「美女殺手」的綽號。初聽時我頗有天地巔倒之感,旋覺好玩。事實上來探望我的異性,十有八九都是容貌端麗,氣質過人,落在人眼裡,自然就誇大了。
此後一切恢復正常狀態。
茵如工作室成立後,並未如我所料般受人冷眼,反而藉著莫風逸過人的能力和之前我在業界內的小小名氣帶來不少客戶。
我猜到必是廖父只將對我的不滿發揮到廖氏人力內部,而理智讓他沒有再予我更大的教訓。
從客觀分析來說,真如仍傾心於我是不爭的事實,他怎麼也要考慮到愛女的感受,而留幾分情面。
但絕不只這些。我堅信我們之間的特殊關係永遠存在。
我會永遠尊敬他,更堅信他會如心疼晚輩的長輩般,在子侄做下錯事時給一些懲罰,但終歸是自己的子侄,末了還是會如以前般。
不過我還是辭去了在水逸軒的兼職,算是給彼此一個台階下,也避免讓仁進難做。
因為骨傷還在修養期,我基本未再像以前般兩邊奔波,除開學業外,唯一做的事就是將莫風逸拿來的項目進行組織規劃和分工,暫時連參預設計也省了。有了過去的經驗,做這方面我愈來愈得心應手。
和兩女「交替」交往的生活仍在繼續,吃飯喝水的力氣幾乎都省掉,皆因有人代勞。
我既覺享受又覺矛盾,一顆心時時受著不同思想的夾擊,但卻不知這種生活何時才會結束,更深深體會到很多時候,艷福未必是好事的道理。從真如和竹若的臉上同樣看不出她們的心思,不知是我觀察力減弱,還是她們掩飾得好。
思維呈膠著狀態中時,麻煩事來了。
六月初一次去聞弈書診所複查,作了x光透視後正在走廊內等待結果,熟悉的腳步聲傳入來。
我看著慢慢從大門處走入來的廖父,頭皮微感發麻。
這是自受傷後彼此第一次見面,只看他的表情,便可知他的怒氣仍未消盡。
「跟我來。」他冷冷道。
我乖乖跟在他身後。走到小花園,他才止步於園心小塘前,背對我道:「考慮好了嗎?」
我硬著頭皮問:「考慮什麼?」
「你想……」他稍頓片刻,「一輩子活在真如和那個女孩兒之間嗎?」
我不知如何作答。這事如果能由我決定,當然不肯這樣,但……
「我給了你兩個月作考慮,但現在看來你完全沒有覺悟。」他淡淡道,「一個星期內如果我發現你還在和那女孩兒在一起,你就回家罷。」
我霎時呆住。
「回家」的意思當然非字面那麼簡單,他是要除了斷掉我剛開始發展的事業外,還要逼我離開學校——只要想想他和陸祥瑞的關係,就知這種事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那等於他會下決心斷掉我前途。
從未想到過,他為了愛女竟真捨得對我下狠手!
忽然之間我明白過來,不管父輩間有多麼深的關係,又或我和他處在哪種立場上,為了親生女兒,他肯使用一切手段。
疏不間親。
我自嘲一笑。我終是太單純和自大了,以為自己的份量多麼重,其實在旁人眼中不過普通人一個。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聞醫生的聲音:「渝軒,怎麼跑這兒來了?害我找了半天——恭喜你了,從今後再也不用來複查,你的骨傷已經痊癒……」聲音止在半途,顯然發覺氣氛不對。
心內出奇地沒有憤怒。
我不想用什麼他沒資格干涉我們年輕人愛情的觀點來反擊他,也無法興起作豪態放言不怕的念頭。
但我更清楚,自己更不會屈服於他的威脅——原因非常簡單。
「想不到在您的眼中,我的前途和真如的愛情等價。」我感覺聲音像抽離身體般空靈,轉身離開,「再見。」
踏出小花園的瞬間我知道自己將進入前所未有的挫折期,但心內沒有後悔。
我不會為他的威脅捨棄竹若,但同樣不會為他的威脅而憤怒,至乎離開真如。她們都是無辜的,我不想把她們牽扯到麻煩中。尤其真如,若她知道這件事,和乃父的關係只怕會出現危機。
那絕非我要看到的結果。
忽然之間我感到異常的勢單力薄,過去無論和哪一方為敵,我都不會退卻,因為有廖父這堅實的後盾在;現在後盾成了敵方,我只能孤軍奮戰,為自己的命運搏擊。
這才是人生真正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