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求人愛的人是最可悲和最沒用的。我不這麼認為。
那要分情況。
像真如,她央求的眼神和柔弱絕非低賤的、廉價的東西,那正是她本身的吸引力所在,是絕不遜色於任何其它魅力的珍貴品質。
沒有一刻,真如的魅力比現在更強。
若非理智還可勉強控制心神,我立時便要答應下來。
但現在我只能無力地道:「真如……」
「我知道!我不擅於表達,甚至連你的真實心意都沒能看出來,我……我很笨的,」她的語聲始終帶著那層淡淡憂傷,「連你對我的感覺都還要竹若告訴之後才明白,可是……可是我會努力做好,好嗎?」
我微生怪異的感覺。
初見面時的竹若予我愛撒謊和騙人的感覺,但相處久之後,才知道她的坦誠是世間少有,連對著「情敵」都毫不隱瞞,可知她的心懷坦蕩。換了別個女孩,一旦知道自己愛的人心中竟然還對其它女孩有愛情,哪會如此?
但這麼一來,我便再難用什麼「沒有愛情」作藉口來割斷和真如的聯繫。
心中不由一歎。
竹若,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為難嗎?
「在聽到她說,你的心裡同時愛著我們時——知道嗎?我心裡又高興又傷心。」她將玉容微埋在我不可見處,「為什麼我沒有早些意識到這點呢?那我一定會做得更好,才不會讓別的人插進我們之間。可是我太遲鈍了……」
心臟愈來愈清晰地感覺到那層淡淡的憂傷,像慢慢腐蝕的溶劑,逐分將心蝕掉。
「你醒來前我坐在那邊,忽然想著,如果我們都早生幾百年就好了。那就不用這樣爭來爭去的,我和竹若一起嫁給你,不好嗎?」她的語聲愈來愈低,「就像姐妹一樣。我……我沒辦法恨她這樣美好的女孩兒,到現在我都……我都還很喜歡她,想和她做好朋友。可惜咱們都生晚了幾百年呢。」
我唯有默然。
會有這樣的想法,和她所受的教育脫不了關係,換了是竹若絕不會這麼想。她活潑而樂觀,但骨子裡和我一樣對愛情有著固執的專一看法。
「要是我們只有一個認識你就好了,或者只有一個活在這世上,那就不會讓你為難和傷心了。」她忽然輕抽了下鼻子,「我還想過離開,成全你們,可是我知道你絕對不會同意我這麼做的……」
我嚇了一跳,她的所謂「離開」絕不等同於地域隔離,用力握緊她手叫道:「不行!」這麼一用力,頓時扯動身上大大小小各處傷痛,聲音都痛得變了形。心內同時稍有點明白竹若為什麼告訴真如我的心意,恐怕也是因為知曉了後者消極到極點的心理狀況。
真如如我般嚇了一跳,忙移開身體,慌道:「你……你沒事吧?」
我哪顧得上身上疼痛,毫不放鬆她的玉手急道:「你要是真的做出傻事,我就……我就……」忽然說不下去。她真的出事的話,我能怎麼樣?以身相殉嗎?那不是我的生存觀。
內疚追隨一生嗎?但我清楚感覺到,絕不只那樣——但究竟會怎樣卻說不上來。
真如呆了呆,忽然展開如花笑顏,仍掛在眼角的淚珠都笑得掉了下來,忽然俯身抱住我:「我現在才不會那麼傻呢!我要活得好好的,還要你永遠都愛著我陪著我,不讓可惡的竹若搶走你!」
我駭道:「小心我的斷骨!」心下卻鬆了口氣。
一起這麼久,「可惡的」這種詞語還是第一次從溫柔的她口中吐出來,卻全是撒嬌的意味,像小女孩間玩笑的語氣,定是竹若做了什麼,讓真如觀念這麼翻天覆地地變化。
真如慌忙鬆手:「對……對不起,我看見你這麼擔心我,太高興了……」
男聲從門處傳來:「好了,情話聊完,小如能不能撥點時間給聞叔叔,讓我好給你如此寶貴的男友做一番檢查呢?」只聽其取笑的語氣,便知他在門口聽了不短時間,我們均是臉上一紅,真如退開來,目光卻一直縈繞在我眼中。
我明知這樣會更為難和矛盾,但仍感到輕鬆和快樂。事情沒有解決,但真如勇敢地接受了事實,還有了為愛情奮鬥的勇氣,不是嗎?
「這是你的x光透視膠片,這裡,還有這裡,都有骨折的跡象。」聞醫生一一為我指點,「最嚴重的是肋骨,右肋有兩根骨頭輕微骨折。唉,原靖下手也太狠了,只是給個教訓,也不用打成這梓吧?」
我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那多長時間能痊癒呢?」
聞弈書放下膠片,思索道:「如果要能下床,恐怕得一個月左右,那時糾正的骨頭基本上能夠初步癒合。然後的恢復,就要看各人的體質——不過你體質相當好,有兩個月的時間該就可以痊癒。這其間還要輔以物理治療,否則就算癒合也可能會影響你以後的行動;換句話說,最壞的情況就是你可能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能打能跳了。」
我不由皺起眉頭:「三個月……那時已經放假了。」
聞醫生笑道:「骨傷是慢傷,不過也沒那麼久,初步愈來愈後你可以下床,那時就可以回去讀書或者工作,如果要保證安全,可以用輪椅代步,避免行動間將斷骨震動錯位。至於你這些瘀傷,我可以給你開一些外敷的中藥,很快就可以消掉這些疤痕;當然除開這兩處傷疤。」他指指我肩上原來受滇幫灰狐的飛刀傷疤和前次中的槍傷,半開玩笑地說。
他離開後我才歎了口氣。
摔下樓後我一直昏迷,現在才知道那段時間裡廖父手下那群人傷得我多厲害,儘管沒有照致命的地方下手,但現在這情形也夠嗆。
我不想放假回家時被父母看到一身是傷,那會讓人擔心。
窗外天色已黑盡,真如端著盆熱水進來。我呆道:「你做什麼?」她認真地說道:「聞叔叔說了,要每天給你擦拭身體,避免細菌感染。」說著又跑出去,片刻後拿了一大瓶藥水進來。我不由再呆:「這又是什麼?」她放瓶桌上,答道:「聞叔叔說是外敷的藥,可以去瘀化血,因為你的傷痕好多。」我一時緊張起來:「你不會是想幫我敷……吧?」她終於臉頰紅了起來,卻用力點頭:「嗯。」
我不再說話。
在聞弈書的診所裡,我完全可以享受到特級護理,這些事完全不用真如這千金大小姐來做。但她卻要做,這份心意,再明顯不過。
深愁真如性格的我,知道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拒絕會讓她情緒變化。
次日竹若來的時候,我正被抬離病床,好讓護士更換床褥。插不上手的她提著一大袋水果站一旁邊笑咪咪地和護工、護士又打招呼又道謝,還塞了數個蘋果給人,似足我的看護者。抬我的兩個人走時還悄悄說什麼我這病人真是幸運,有這麼好的女朋友,不曉得積了多少輩子福氣云云。
「要是這袋藥水滴完了,就摁這個小鈴叫我,我會來換的。」臨走前護士善意叮嚀,竹若送她離開後回轉來,半趴到床邊,仔細打量我片刻,疼惜地道:「很痛嗎?你都出汗了。」我有些不敢看她,皆因想到昨晚被服侍的情景。
真如的細心溫柔,以及她輕微、謹慎和羞澀的碰觸,都令我心神蕩漾,若不是重傷在身,恐怕早攬她入懷了。
「看這個!」替我擦拭額角汗珠後,竹若精選了個個頭有她兩個粉拳之和那麼大的梨子,珍寶般捧在我面前邀功,「我選了半個小時呢!不過比咱們新疆庫爾勒的梨還是差了很多——哎,下次帶你去我老家,保證讓你大開眼界!」
我笑笑,不語。
削好梨後切成小瓣,她拿牙籤一塊一塊插起來餵入我嘴中:「來,張嘴——咬一下……不不,咬住別放啊,牙籤拔不出來……別側著,小心滴到被子上……好吃嗎?」
我含混地點頭。
吞下整只梨後,我終於忍不住發問:「昨天……你跟真如說了什麼?」
她眨眨大眼睛:「沒什麼啊,就說你很喜歡她,我不服,所以要和她比比,看誰才是最適合你的人。」說著酒渦現身,「我很厲害吧?一出手什麼事情都解決了,我立了大功哩!」
我微微一笑,不接下去。這是她的性格,聰明卻不把事情藏著,什麼都和我分享,亦是不同於真如的引人之處。
「對了,前天嚇死我了都,突然看到你從那麼——」她誇張地比了下手勢,「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我還以為你要死……啊,說錯話了,當我沒說過這個字。」說著用力在自己嘴邊扇風,似乎這麼就能扇掉說過的話。末了俏皮地向我吐吐舌頭,模樣可愛極了。
我記得最初見到她時,她就很迷信,不肯說任何有關她媽媽不好的話,說是不吉利,這刻仍是如此。想到這處,不由啞然一笑,立時稍稍牽動肋下,微感痛苦,忙斂回笑容。
「聞醫生說,昨天要不是你撲上來護著我,我那兩根肋骨就徹底斷了。」我平靜地說著,語聲不自覺地帶上溫柔。
她重重地「嗯」了一聲,說道:「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看見你掉下來,那些人還打你,我就很勇敢地衝了過去抱著你,他們就停手了。」
我一臉正經地道:「果然很勇敢,不過不知道是誰撲過來的時候哭得淚珠把臉都遮完,還直嚷著要報警的。」她頰上立刻大紅,卻仍撐著:「是嗎?有這樣的事嗎?我都不知道……哎呀,那時那麼亂,誰記得那麼多……」我伸手在她頰上刮了一下,看著她返送回來的甜笑,心中溫暖異常。
很難想像被嚇癱掉的竹若會不顧自己的危險衝過去救我。她的膽量不大,可是在那刻為了我卻衝上來,雖然明知道做不了什麼——不,恐怕那時候她連「知道」這個概念都沒了。
愛情的力量,會給人很多前所未有的東西或體驗,包括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