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徹底明白過來,為什麼在山上歐陽會有言外有意的那麼一句。
因為她知道了真如以為我的變化,是由洛明曦引起的——亦只有後者,才有能勝過真如的容貌和氣質,同為女性的敏感,讓她誤解了事情的真相。
我不知該怎麼面對這封信。鬆一口氣?又或發笑?我完全無法進入這樣的情緒,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信中的那份柔情蜜意和惶恐,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末一句中盡現無遺。儘管下了決心向我要求,卻仍擔心我的反應,才會有那一句。
而且更讓我不願看到的是,歐陽竹若不僅吸引了我,還吸引了真如。她們若成為好友,那結果可能就是將來引發更大的痛苦。
仰望帳頂,我一時陷入無力的頹廢感中。
感情不是我所擁有的能力可以輕易處理的——亦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處理好的。
半晌,我拿起手機,撥出歐陽竹若的手機號碼。
「太陽不負我的苦心,終於從西邊出來了!」通後歐陽竹若輕快的聲音傳過來,「你居然主動給我打電話呢!我好高興……」
我毫不理會地單刀直入:「你願意做真如的朋友嗎?」
那頭沉默下去,片刻後才問:「願不願意又怎麼樣?」
我聲音平穩地道:「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做朋友吧。」
歐陽竹若陡地激動起來,叫道:「不行!」
聽筒裡傳出雜音,顯出她旁邊正有人在,還被她的變化嚇了一跳。
我默不作聲。她還是第一次如此激動,可知我那一句的刺激之大。
「絕對不行!」歐陽的聲音小了些,「我不要只和你做朋友,我說過的,二十五歲之前你一定要娶我!」
我淡淡道:「我不想再耽擱在兩難的境地中,你明白嗎?有很多事,不是都能達到最好的結果的;對於自己的理想,只要你做過,就已經足夠了——畢竟這世上大多數人都一輩子只能憧憬,而不能去做。」
只要你做過,就已經足夠了。
對我亦是如此。真如的真情,已經到了無法自拔的程度,我難以做出對不起她的決定。或者將來我會後悔,也會追憶,回想歐陽竹若的美好和我的愛情準則,但只要有些回憶,就足夠了。
我並沒有柔弱到必須太多東西支撐。
電話另側顯然聽出了我的認真,沉默下去。
細微的人聲從那側傳來,模模糊糊地聽不清,似是有人在和她說話,卻得不到回答。
我很想直接問她,知道我是用了多麼巨大的強制力,才迫自己說出這些話——可是我不能。
因為我很清楚,感情的付出是雙向的,我的痛苦,絕不會比她更強烈,雖然亦不會比她更微弱。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清晰而緩慢的句子終於從那側傳來,「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喜歡你?是為了那些虛無飄渺的理想還是夢想嗎?我——不——是!」
語速再次加快:「我喜歡植渝軒,是因為我喜歡他這個人。我喜歡他的敢做敢為,喜歡他的用情專一,喜歡他樂觀向上、永遠都對未來充滿希望,喜歡他的目標明確、對該做的事絕不輕言放棄,喜歡他的意志堅定和男人氣概,還有對家人的關心體貼——可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我喜歡他的可靠!知道嗎?當我聽到那句『我要做的就是一棵榕樹』時,已經決定了,我這輩子要愛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你!我的愛,不是對什麼理想的追求,而是最真實的感情!」
手上一鬆,手機向下滑去。指頭下意識地重新用力握住。
在我印象中,歐陽竹若從未如此生過氣,那種氣惱絕對發自真心,而她未加掩飾。
這與平常愛笑而充滿活力的歐陽截然不同。
引發她怒氣的,正是我的話。
她漸漸平緩下來:「我不愛言情小說,也不喜歡看那些肥皂劇,我不要空洞的、沒有意義的愛情。我要真實的感情,就像我付出的一樣,兩個人互相喜歡對方,在一起努力工作,在一起生活,一起面對困難和享受人生,」聲音漸漸細小下去,「結婚,生子,然後直至死去……我要先死,因為我不想在你死的時候傷心。還有,我死的時候要在你懷裡,不管你老成什麼樣了,抱不抱得動我,還要和你戴一對連環同心鎖,這樣下輩子我們還能在一起……」
一絲絲異樣的情緒溶入神經中。
我苦笑。太失敗了,不但沒有成功拒絕掉她,竟然還會被感染情緒。
「所以,」柔脆的語聲忽地提高少許,「我絕對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放棄的!不管你說什麼,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都不會放棄!」
音量不高、卻像晨鐘暮鼓般震動我心靈的話語逐字消失在耳內,卻刻入心間。我輕輕道:「竹若。」
那頭呆了一呆:「你叫我什麼?」
我自顧地道:「對不起。」
掛掉手機,情緒仍不能平靜下來。
她是我遇到過的最美好的女孩。而且她喜歡我。我還聽到了最動人的告白。結婚,生子,死在一起。
這已經足以對我造成致命的「打擊」。
驀地真如的影子掠過眼前。
我歎了口氣。
若能夠兼收並取,那最好,但我知道那首先對她們都不公平,而且更體現了我的自私,何況我無法將自己的感情一分為二,同時給兩個愛人。
「啪!」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次日清晨,接到真如發來的短信:「媽病了,我回去照顧她。很快回來。」
我鬆了口氣,因不用立時對那信做出反應,同時心生奇想。
她是否也為這湊巧之事鬆了口氣呢?因為不用聽我的回復。
那回復對我們彼此都有著巨大的意義。
中午下課,正和君子結伴要去午飯的當兒,被門口一人喚住:「植渝軒。」
君子側頭看去,立時回手一拳,低聲道:「你桃花運也太好了吧?這是第幾個?」
赫然竟是個我從未想到過的人。
竹若的好友,那永遠慢半拍的女孩兒,江芋南。
「從沒見過竹若這樣的,她一直都是個很愛笑的人兒,遇到再大的煩惱,也不會生氣或者浮躁。」站在教學樓下角落中,江芋南雙手輕握放在衣前,輕慢地說著,「她脾氣好,認識這麼久我沒有見她真正生氣過。可是昨天卻見到了。」
我不好發話直接問她來意,只好就那麼聽著。
「嚇了我們全寢室一大跳呢。後來竹若又哭又笑的,我們都知道,那是因為你。」她認真地看著我,「你不知道,因為認識了你,竹若已經哭過好幾次了,偷偷地哭。可是瞞得了別人,又怎麼瞞得過我們這些室友呢?我們都不想再看到她這樣,所以悄悄公推我來跟你說。」
我心潮起伏地道:「說什麼?」
「我不是來勸你珍惜竹若的,她這樣美好的女孩子,遲早都會有人珍惜。我們只是想請求你,如果你不喜歡竹若,請放手吧。這樣下去,只會害到她。」江芋南保持著緩慢的語速,「時間越久她會付出越多,付出得越多傷害越大,現在竹若已經到了被你們的感情完全左右情緒的時候,我們不想看到她到因感情的原因崩潰——雖然她很艱強,可是畢竟只是個女孩兒,不像你這樣的男人,隨時跌倒可以爬起來。女孩兒是跌不起的。」
吐出最後一句,江芋南露出少許如釋重負的神情,可知這事困擾了她不短時間。我像雕像般聽畢,反覆回味著她最後一句,忍不住唇角露出一絲苦笑。
竹若已經像真如一樣不能自拔,否則江芋南何須來找我作主動拒絕方?但她不知道,我也早到了不能自拔的境地。唯一的不同在於我自問是個男人,還能死撐著不顯露出來。
「你說……」我忽然道,「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樣吸引人的魅力,能夠吸引竹若呢?」
江芋南忽然輕笑,微帶調皮地道:「很多中了,敢做敢為、用情專一、樂觀向上、永遠都對未來充滿希望、目標明確、對該做的事絕不輕言放棄,還有意志堅定,以及對家人的關心體貼——除此之外,你還很有男人氣概呢!最重要的是,你很可靠。」
我呆道:「這似乎是……」
她斂笑歉然道:「對不起,昨天聽到了竹若失控時的說的話,我記憶力也很好,所以稍稍複述了一下。我只是想說,不管你有什麼樣的魅力,現在在她的眼中,你就是這樣的人。就像那句『情人眼裡出西施』一樣,不是嗎?我的話就這麼多了,謝謝你肯聽我說完,希望你能盡快決定。」
我喚住正欲離開的她:「我能不能請問一句,在你們的眼中,我又是怎麼樣的人呢?」
江芋南抿唇看了我片刻,才道:「這有幫助嗎?」
我想想道:「或者可以幫我認清自己,好考慮是否值得竹若去喜歡。」
「是愛,不是喜歡。」江芋南仍是那麼語速緩慢,卻語氣堅定,「她已經不僅只是喜歡了。如果要我說的話,你長相很不怎麼樣,心地也不善良,做事優柔寡斷,沒有自知之明,自高自大,還傷害我最要好的朋友,實在是個不可救藥的壞蛋。我個人還覺得你很可怕,會把人吸引過去然後非常徹底地傷害。說真的,可能因為接觸得少,我半點也沒感覺到你有她說的那些優點,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她已經這樣認為,誰也改變不了——在愛情上,她是很固執的。」
我撓頭道:「沒這麼嚴重吧?難道我一點優點也沒有?那怎麼還能吸引那麼美麗的人?」
江芋南噗哧一笑,說道:「她說你最愛在關鍵時候插科打諢,真沒說錯。誰知道呢?就像我們都完全不明白,你怎麼會吸引廖真如?還讓她那麼死心塌地地和你在一起,那是不可思議的——不只是我們這樣想哦,在認識你以前,竹若號稱會計系第一八卦消息快遞,總能最快打聽到消息,她把整個成都知名高校、包括本校在內所有的系花資料都記錄在案呢!那時就覺得很奇怪,這學校裡所有系花的男友都無不高大威猛,或者帥氣有為,只有管理系的系花,不知怎麼會有你這樣……這樣一個男友,」她揚手比劃了一下,以顯示驚訝之盛,讓人哭笑不得,「竹若還說,這是歷史上所有教學單位的培養奇跡哩!現在想想,可能就是因為好奇,她才會去接近你,然後陷了進去。」
我歎了口氣,忽然微笑道:「她沒說錯,那正是奇跡。而我正是創造奇跡的人。」
江芋南似看怪物般呆在當場。
突然之間,所有自信和冷靜都回到身體內。
江芋南說得沒錯,我已經犯下了不可彌補的大錯,而不能再繼續錯下去。這是這輩子我遇到過的最大難題,亦會影響終生,如果不盡快盡善地解決,後果難以設想。
她的話將我從迴避中拉回現實,亦完全感受到面臨的壓力。當初剛發生時未能及時處理,結果導致現在的情形出現;若不現在再不處理,將來會更嚴重。我不該避閃,而要解決。
那才是一個男人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