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
我神經為之一緊,似足耶穌二代,保持十字架之型雙手左右橫舉,整個人呈「十」字的形狀站在鏡子前不敢稍動。
莫劍舞拿著軟尺忽前忽後、忽上忽下地在我身上左比右量,不時向旁邊真如報著數據,良久始收手:「好啦!」
我哭笑不得地放下手,裝腔作勢地道:「敢問莫小姐,緣何在下老是要作你試驗品?」
莫劍舞拿尺子在我面上一比,調皮道:「師傅說的,勤練不輟嘛。」
我無奈道:「那也不用老是找我啊,你旁邊不是有個現成的衣服架子,該多找找她才對啊。」莫劍舞理所當然地道:「人家技術還不夠格,做的衣服又醜又難看,怎麼能拿來破壞真如姐姐的美麗呢?」我失聲道:「你言下之意破壞本人形象就可以了?」
兩女早笑到一團去了。
半躺在沙發上,聽著兩女在廚房裡輕笑淺語,我閉目養神,生出懶惰的感覺,一時不想起身。
時至秋末,天氣漸漸轉涼,空氣中有股清涼的味道,令天性喜寒怕熱的我由身到心地愜意舒適。
輕盈的腳步聲漸近。
額上一涼,一點液體直浸入皮膚內。
我眼都不睜地嘟囔道:「這就是被劍舞污染的結果,真調皮!」耳邊噗哧輕笑,接著真如的柔聲細語才響起:「你妹妹要我來問你,排骨做成糖醋的好嗎?」我睜開眼來,一把抓著她仍沾著冷水的纖手,「惡狠狠」地道:「那不如要了我的命好了!」
敲門聲響起。
莫劍舞的小腦袋從廚房門處探出來:「喂!兩位大哥大嫂可不可以回家去再親熱?幫我看下是誰啦!」我反唇相譏:「業餘廚師就不要這麼囂張,今天要是再做不好,我叫令師開除了你!」真如卻早嚇得慌忙縮手,頰上燒得跟蘋果似的,白了我一眼,才在圍裙上拭淨手,起身去開門。
我啞然一笑。儘管交往了這麼久,她在旁人面前仍那麼怕羞,可以這也是她的可愛之處。
「小舞兒?」一個微帶沙啞的聲音從門處傳了入來。
正氣得白眼瞪我的莫劍舞聞聲跳了出來,箭一般射到門處,搶在真如之前回應:「甄婆婆您來啦,是家裡有事嗎?」一張老臉從門處張望過來,問道:「你有客人啊?那我呆會兒再來好了,反正也不急。」莫劍舞笑道:「沒事兒。那邊躺著的那個懶人是我哥,這個小美人兒是我嫂子,有事您就說吧!他們都不介意的。」
我大覺尷尬,忙坐起身來,心中發愣。
懶人?
真如臉上不出意外地又紅了起來,輕辯道:「不……不是的!」莫劍舞扯著她笑起來:「敢說你不是我嫂子?那我以後再也不叫你嫂子了?」說到口舌真如哪是久經我調教的她對手,只好紅著臉不出聲。
莫劍舞笑著改扶著門外那老太婆走出去,不忘回頭再戲弄真如:「五分鐘我就回來,大嫂記得不要動排骨,留著等我回來做!」
真如走回來,柔順的長髮下薄得似吹彈可破的粉頰保持著暈紅的狀態,送來一記眼波,才重回廚房去。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起身直到窗前。
擦得一塵不染的窗戶將整個院子的情景收入來,莫劍舞剛好走入另一扇門,身影消失。我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心中安然。
這小妮子愈來愈適應這裡的生活了,不但懂得怎麼照顧自己,還和鄰里關係處得這麼好。她驚人的學習天份不但表現在武鬥上,更體現在生活中。原本沉悶的個性不知是否因壓抑得久了,甫來便暴發出強烈的交友欲,變得外向而活潑,加上她本身樣貌可愛,極易被人接受,在其生活圈內人氣迅速飆升。衣店師傅原本教授學徒後一般不留徒弟,也主動在她三個月學徒期滿後留她下來,待遇還是同店人員中最好的。此時所住的房子還是乃師幫著介紹,用劍舞自己幫工幹活兒的錢租的,既寬敞又明亮,遠非當初我替她租的那房子可比。
一棵不知什麼名字的樹獨立在院中心,葉子泛著枯黃的顏色,顯出秋的痕跡。
總算未愧對當初對莫劍舞的諾言。
相比之下我算差多了,至少她在自給自足的情況下還有餘力「關照」我這哥哥,而我則一口氣把暑假兩個月打工和在辦事處兼職存下來的積蓄都花了個精光,只為買台電腦,現在只能過勉強溫飽的生活。
身後熟悉到極點的腳步聲漸近,溫柔的聲音響起:「怎麼了?」我側臉看看真如,說道:「忽然覺得很開心。劍舞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說有她那麼好的妹妹和你這麼好的老婆,我受兩輩子的苦都值。我想,她說得對。」真如探手握住我的手,低聲道:「我也很開心。」
我心神一顫,險些忍不住要探嘴親她一口,凝神悠然道:「很多人都認為一個男人如果能夠出人頭地,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可是我不想做那種人,我只想過得平淡些。我不會像你爸一樣事業輝煌,雖然機會曾經擺在面前——你會因此不高興嗎?」
這是自離開廖氏後我第一次這麼直接地和她說起這個問題。真如送上甜笑道:「只要你開心,我就開心。」典型的「廖真如式」答法,但我卻不滿於此,搖頭道:「不行,我要你認真想想,再用自己的看法來回答我。」
真如呆了一呆,想了半晌,遲疑地:「那我真的說啦。」我輕刮了下她小巧的鼻頭,笑:「越真我越愛聽。」真如輕聲說道:「在我跟著你以前,你曾經問過我,和海晨在一起快不快樂,那時候我說我不知道;後來和你在一起,我總有種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做什麼都有力氣,看什麼都很好看。我想我還是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可是我的心已經感受到了。至少爸要我離開海晨時我很快就過去了,但現在如果要我離開你,我……我做不到。」
我捉起她纖細的手掌,在唇邊輕輕一觸,說道:「這是我聽過的最動人的真話。」真如猶豫道:「我……我還可以說嗎?」我欣然道:「當然可以,我最愛聽你說話。」真如這才慢慢道:「有時候我也想過的,你對我做的比海晨做的少多啦。他知道我喜歡狗狗,家裡人不許養,就悄悄送了歡歡給我;而且他還經常帶我去玩,知道我什麼時候渴了餓了,明白我什麼時候心情不好什麼時候心情好。他不像你這麼凶狠霸道的,人也溫柔體貼,可是……可是我還是喜歡你。」
我失聲道:「我凶狠嗎?就算說不上溫柔體貼,至少也像個謙謙君子吧?」真如深知我性格,知道我在玩笑,甜笑道:「君子才不會這樣隨便牽女孩兒家的手!而且你忘了嗎?那次我受傷了,是誰那麼惡兮兮地嚇人家的?」
我裝糊塗道:「我忘了。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如果我只想過平淡的生活,你也會開心嗎?」
真如轉身和我正面相對,另一隻手也伸出握住我另一隻手,放到頰邊認真道:「我只知道你不開心的話我會不開心,你開心的話,我也會開心。」
雖然仍是典型的「廖真如式」答法,但此時說出來和之前意味大不相同。我微微一笑,與她四目相對,剎那間有兩顆心融為一體的錯覺。
這刻什麼話都不用多說。
「喂!」窗外陡地一聲嬌喝,兩人一齊吃了一驚向外看去,恰見莫劍舞貼在窗戶上做的鬼臉。真如羞得慌忙奪手而走,避到廚房去了。我則打開窗戶,佯怒道:「你想死了是吧?嚇壞了我,保證你今天沒好日子過!」莫劍舞嘻嘻一笑,半個身體都趴到窗台上,悄聲道:「誰叫你們光天化日之下在窗戶前面眉來眼去的?我是好心提醒你們,還挨你罵!」我探手而出,捉著她雙肩一扯,莫劍舞借力前穿,就那麼翻入屋來,穩穩著地。
我轉身關上窗戶,若無其事地道:「如果十分鐘內你還沒把你那道練了十多天的菜做好,我就下館子去——而且你掏錢。」莫劍舞失聲道:「哪有那麼快的?!」我笑咪咪地道:「想讓我做你試菜的小白鼠,當然是有代價的。」她跺著腳去了。
和真如離開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夕陽在天邊懸著,似落未落,份外有種玄而美妙的味道。
兩道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真如忽然笑了起來。
我輕搖著她的手,問道:「笑什麼?」
真如看著被身後夕陽映在前方的影子,反問:「那是一個影子嗎?」
我看著地上,兩人的影子由雙手交握處連在一起,一時愕道:「兩個人怎麼是一個影子?」
真如輕輕地道:「就是的。」
忽然之間我明白過來,無聲一笑,再不接話,手上用力握緊她的手。
確是一個。
她抬首看我,笑容似花兒般綻放開來。
我只覺身心俱充盈著巨大的幸福,忍不住鬆手環摟住她腰身。
真如並不反抗,卻羞得螓首垂到我胸前,悶著聲兒低道:「就是一個影子。」
我微微一笑,同樣低聲道:「就是。」
兩個人,一個影子——這就是我要過的生活。
平淡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