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聲在耳旁迴旋。
我睜開眼來,入目是樸素的擺設和白色的牆壁。似是在某個農居。
頭腦脹得厲害,我稍微一動,左肩立時劇痛襲心,令我亦不由抱肩悶哼一聲。外面有人說道:「你不要亂動,肩膀上的傷剛綁好。」一個年輕人隨著話聲走了進來,個子和我差不多高,在如此冷的天裡還只穿了件襯衣,雙袖高挽過肘,露出結實的肌肉。
我掀被內省,才發覺自己赤了上身,左肩上被裹得密不透風。他站到床前,友善地道:「我叫文尚正,昨天在山腳看到你睡在地上,就帶你回來了。對了,這裡是我的家。」
我記起之前的事情。當時正全力從死亡邊緣掙回命的我被一槍擊中了左肩,那股巨大的力量帶得連我都站之不穩重重摔倒,幸好憑著過人的意志和體力終搏回性命。但不知義字門的人如何了……
那年輕人文尚正見我不說話,笑道:「昨天回來晚了,只好自己幫你稍微包紮一下。呆會兒我去找輛摩托車,送你到醫院去,免得傷勢有什麼變化。你是怎麼受的傷?怎麼好像被沙槍打到一樣?肩膀上全是蜂窩般的小洞,還有一個大窟窿一直流血。」
我正強忍著肩上的劇痛,勉強向他一笑,翻身而起坐在床沿,腦中一陣暈眩。文尚正忙扶住我道:「你可能失血太多了,身體還很虛弱,不要勉強自己。」我暗忖難怪耳中耳鳴這麼厲害,整個人都像虛脫般,若不是遇到他路過救我,恐怕不用那些傢伙給我補一槍,只是流血都可將我流死掉。
不過我並不打算和他多言,這些事惹到一般人身上並非好事。只道:「我衣服呢?」文尚正奇怪地看我兩眼,從旁邊櫃子上拿來我的衣服。我只手接過,從裡面取出錢包,掏出所有錢遞給他道:「謝謝你救了我。」
文尚正避而不接,不悅道:「你這是做什麼?我要為錢還會救你嗎?!」我看他不似作偽,暗佩他為人。這些錢是我在名浦工作時的薪水,平時用得少,現在都還有一千多塊,對普通人來說也不算少了,想不到他竟屬於見錢不眼開的類型。遂歉然道:「對不起,我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如果你真的不要,那麼請接受我衷心的謝謝。」向他微微一躬,頓時牽動肩膀,劇痛頓時加倍。
那處似有什麼東西留在了裡面,每一動左臂相關肌肉,總硌得極厲害。
文尚正臉色稍緩,說道:「謝謝我接受,但你現在不能亂動——我不想自己一番救人的好意被你自己給弄沒了。」我正準備穿上衣服,只淡淡道:「這個就恕不能從命了,我還有急事,不能留在這裡。」文尚正顯非婆媽之人,聞言想了想,道:「好吧。不過你得稍等一下,我去借車送你。外面路不好走,你傷得很重,恐怕自己很難走得出這片丘陵。」
在車站分手時文尚正顯然並不十分相信我會自己去找醫生,但終是倔不過我,只好離去。我在公用電話處撥通偉人的手機號,終在似無休止般的連接聲中頹然掛斷。
難道他已經遭了不幸?
我乘車入城,直奔廖家。摁了半天門鈴廖真如才開門出來,我當頭就問:「廖伯伯呢?」她莫名其妙地道:「還沒回來呢!你……」我還未說出第二句話,腦中陡然一暈,虛弱迅速淹沒整個身體。
下刻我已捧頭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知。
「……他的血至少失掉了五分之一……普通人在這個程度已經無法站立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聲音彷彿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現在進行手術取彈的話,恐怕很難保證他能撐得住再失血……常人只要失去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血量就必死無疑!」
我悚然清醒,只覺眼皮重得山般,勉強睜開一線。
一個身著白大褂的人正在床邊說話,他對面正是廖父,後者劍眉深鎖地抱臂而立,沉吟道:「但如果不進行手術……」那人歎了口氣,說道:「進行手術的成功率並不低,但主要是會再次失血。有很多人就是在手術時因為意識無法集中,就這樣默默死去,你也不想他這樣吧?」廖父苦惱道:「但如果不馬上進行手術,他的胳膊……」那人冷靜道:「對一條生命來說,失去一隻手算什麼。胳膊肌肉的壞死並不會立刻引起什麼後果,只要我再加以處理,可以保證在一兩個月後手術時只截去一隻手,其他地方完整無缺……」
我輕輕呻吟一聲,立時引來四道目光。那人訝然道:「你的意志肯定是非常強,否則絕不可能這麼快醒過來。」廖父走近俯頭看著我,眼中露出關切之色:「感覺怎麼樣了?」
我費力地說了句話。
兩人一齊湊近:「什麼?」
我使盡全力道:「不要截手!」
廖父眼中閃過沉痛之色,看向那白大褂。後者撓撓頭,說道:「我倒是有個辦法,或者可以一試。」廖父急問:「什麼辦法?」他微微一笑,轉向我:「很簡單,只要手術時你能一直保持清醒!」
我靜靜躺在手術台上,拋卻雜念,將精神全部集中在「清醒」這一件事上。
醫生移過手術燈,映在我赤膊上,紗布已經去掉,已經略有潰瘍跡象。他輕一揮手,旁邊的助手將我手腳固定起來,接著拿來麻藥,說道:「麻藥的效果可能會讓你神志進入昏迷,所以你呆會兒要保持清醒的難度會更高,要有心理準備。」我艱難地道:「不……不用麻藥!」只這幾字已費盡所有力氣,整個口腔都灌鉛般無法多動半下。
在場三人都是一怔。男助手舉著針管看向醫生,後者皺了皺眉,轉身走了出去。等在外邊的廖父的聲音傳入來:「怎麼了?」醫生的聲音:「他說不用麻藥。」真如的驚叫:「啊!那怎麼行!疼也疼死了……」廖父沉穩的聲音:「聽他的!」
醫生再轉入來,向助手點點頭,正要動手,廖真如突然出現在手術室內。他怔了一怔,隨手用塊布將我傷處擋住,奇道:「小如你來做什麼?不是叫你在外面等嗎?」廖真如眼睛望在我處,與我將閉未閉的眼睛一觸垂頭,道:「聞叔叔,我能在這兒陪著他嗎?我……我只是想幫他……」楚楚可憐地向醫生看去,「您不是要他保持清醒嗎?我想我可以幫幫他的……求您了……」
醫生看看跟在她身後進來的廖父,若有所悟地思索片刻,吩咐助手將一聲布條懸在手術台正中,將我左膊擋在一邊,才道:「好罷。你就坐在另一邊,千萬不要讓他睡著!唉,也不要看這邊的手術,你忘了你最怕血的嗎?」
廖真如乖乖地坐到我旁邊,伸手握住我右手,滿臉儘是擔憂之色。我側著頭勉強向她一笑,張了張嘴,想說些讓她安心的話,卻苦於虛弱至極難以出聲。她豎起一根食指輕輕壓在我嘴唇上,輕聲道:「你別說話,好好做手術。要是疼……疼的話,你就叫出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牽動唇角算作笑了笑,愈來愈沉重的腦袋裡卻抑下了一句話:「我絕不會叫出來!」
「好了,我要開始了!」廖父退出去後,醫生在布條另一側說道。我哼了一聲表示明白。真如雙手一起握住我右手,非常用力,可知她心裡絕對比我更緊張。
輕細的肉體裂碎聲隔布而至。
我身體頓時僵住,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傾滾而下。
真如急忙用手巾給我拭汗,眨眼間手巾已然濕透。
我直瞪著眼睛,身體微微抽搐,下唇已然咬出血絲來。
刀子割破內層的血肉,繼續在我膀內移動。
真如美麗的面容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隨即便被緊張、擔憂和關心替代,不斷拭著我額頸上的汗水。
我渾然不覺外物,錐心裂骨的疼痛已然取代體內所有感覺。腦中什麼都已忘卻,只剩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冷意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爬上我身體,漸漸漫往全身。手術仍在進行,可是疼痛卻開始減弱,逐漸被另一層更深更重的疲憊佔領身體。
眼前的影像在模糊……
不能睡覺。不能睡覺。不能睡覺……
忽然間唇上一片溫熱,我勉力睜開一線,頓時再次僵住。
廖真如的俏顏竟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