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陽光下,青山綠水都活過來般,天地都充滿生機。
「哎呀!」驚呼聲後「撲咚」的落水聲響起。
「茵茵!」少年大叫著撲過去,大步跨開的腳將河水劃出激烈的浪花。不慎從石上落入水中的少女從水中冒起頭來,不顧滿頭滿臉的河水閉著眼就開始叫喊道:「都怪你!」少年叫著:「胡說!」用力把女孩兒從水中攔腰抱了起來,一步步穩穩地走向岸邊:「也不知道是誰自己不站穩,在石頭上跳來跳去的!」
女孩兒掙扎著怒道:「誰叫你這麼笨的?連螃蟹都捉不住!」突覺有異,只見少年定定地看著自己身上。被河水浸濕得透徹無比的薄衣緊緊貼在身上,露出美妙的曲線。女孩兒大叫一聲掙脫開來,飛快地轉過身去,嗔道:「你!流氓!不准看!」
少年臉上大紅,訕訕地摸摸腦袋,眼中已只能看到少女的背頸,忽地有所發現。
在後頸下方,一個紅紅的胎記像只小蝴蝶般印現。
「剛才……我又看到了你的胎記。」立在酒店外,兩人均未撐傘,任細雨淋在身上。
女孩輕輕攏了攏眼旁的濕發,低聲道:「我變了很多。」
我淡淡道:「我也變了很多,再不是以前的植渝軒,可是我仍有些東西未變。」
「可是你沒有認出我來,剛見面的時候。」女孩兒轉頭望著遠處,神情很是冷漠。我心潮起伏,輕拉起她的手。她向後一退,掙脫開來道:「我已經是吳敬的未婚妻,請放尊重些。」
我心臟頓受一擊。
儘管早準備好聽這句話,可是果真來了時那感覺幾乎不能承受。
女孩轉身走向酒店。我默默地跟了上去,門口的禮儀小姐非常甜美的聲音傳來:「歡迎光臨!」
身在溫暖的房間內時,兩個人重新陷入無言的沉默中。良久我才勉強道:「你先去洗個澡吧,小心著涼。」女孩垂下明眸:「你以前從不懂得體貼人、關心人的。」我微微一笑,想要說話,心裡卻忽然梗住,血氣狂湧,喉間一甜,連忙轉身假裝去看房內陳設。
女孩輕輕道:「過去的,就不會再來了。還記得我說過的命運嗎?無論怎麼做,命運都能將你牢牢掌握在手裡。」輕盈的腳步聲向房門移去,語聲已轉冰冷:「九點我再來。」
門啟,門閉。
我衝進洗手間,對鏡自觀。口中已甜得發膩燙得發疼辣得發麻,幾絲紅痕從嘴角流下。
我對自己一笑,張開口來,鮮血從牙縫中擠出,接著染紅了唇、下巴,然後一滴一滴墜下,配合著心臟抽搐的節奏。
吐血嗎?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這麼強壯的身體會吐出生平第一次血?
記憶中的植渝軒非但從不吐血,而且絕少流淚。還記得少年時頑皮被摔斷了腿,茵茵嚇得哭了,卻扶不動我,最後還是我自己在她肩上借了點兒力,用另一隻完好的腿自己支撐著走到附近的衛生所。整個過程中我連疼都沒叫過一次,更別說流淚了。她卻一直在旁邊哭個不休。
「真是煩人!」我無可奈何地躺在病床上時,很粗魯地對她說了這麼一句。
那時的我,不懂得怎樣表達自己的關心和安慰。我不知道什麼叫心痛,也不明白心碎是什麼感覺;在我的世界裡一切困難都不存在,無論什麼事情都能憑藉自己的雙手解決;除了自己之外,世界上沒有人更值得信任;講道理不用嘴,拳頭就是硬道理……
我從容不迫地洗淨血漬,看到鏡子裡堅毅的臉。過往的幼稚,在今天不再存在。我要做的就是絕不流淚!因為我是真正堅強的人,因為事情仍未到絕望的程度;無論如何,我都會全力阻止它的到來。
九點,夜色已至,門鈴準時響了起來。
我開門微笑:「歡迎光臨。」茵茵一臉肅然地走入來,遞過一隻大袋子:「這是衣服,給你的,請換上。」我微感愕然,心內希望升起兩分。原來她還是關心我的,知道我沒有帶換洗的衣服。
吳敬沒有出現,不知是否因無言可對。我換好衣服走出來時才看到茵茵坐在沙發上,背脊挺直得木桿般。她也不再是當初的封如茵,不再是經常傻笑,一坐下來就唧唧喳喳個不停,沒事就跟我鬥嘴的茵茵了。不但容貌完全改變,連性格也變了許多。如果不是之前在車上無意中看到她的胎痣,我一定認不出她來——想到這處,心內再次搐動。
「這套衣服是吳敬的。」她看了我身上寬鬆的衣服,淡淡地說,「他身形比你大了些,果然不怎麼合適。」
我坐到她對面,滿腔的話語被這一句打得消失無蹤,一時無語。
換了身緊身衣後的她簡潔而精悍的儀態神情予人在辦公事的感覺,感受不到多少人情。我想起吳敬曾說過她的生死經歷,不由微慨。彼此都已經歷過生命線上的徘徊,我似乎還不能完全用理性控制自己的感情,然而此刻的她卻似早達到這境界。
如果說過往的封如茵是含苞綻放的花骨朵,現在的她已經是飽經風霜後的傲梅。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她忽然道,神情仍是肅然,好像不是將觸及感情的話題,而是在工作。
我強壓著激動的情緒,用力道:「你不喜歡我了嗎?」
茵茵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儘是漠然:「不是這個問題。你我都已經不再是小孩子,應該面對現實。過去的事情只是一些童年或者少年的記憶,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我只是你以前的一個玩伴,不是嗎?」我張口欲辯時,她卻已接了下去:「你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對我說過你喜歡我!」
我啞口無言。這是事實。
「算了,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輕吁口氣,眉眼間有些疲倦,好像說話也費精神。
「我愛你!」我一字一字地吐出這三字,眼睛毫不移開地牢牢鎖定她。茵茵沒有絲毫反應。
片刻後她才抬頭來看我:「你何必這麼輕率呢?就算你以前說過喜歡我,不管你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因為它只是一個藉口,只是你不接受罷了。我已經不是只需要這三個字就能快樂許久的無知女孩了,知道嗎?」
我僵在當場。這是她說的話嗎?這是她對我說出從未對任何女孩說過、準備一生只對唯一的戀人說的三個字的態度嗎?!
「吳敬告訴我你來的時候,我已經決定跟你說清楚。」茵茵很認真地說,「在我的記憶中,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只是當初的墮落才掩埋了你的才能。如果能有更好的發展空間,你一定能獲得巨大的成功。可是你不要誤會——這些看法並不代表什麼感情的表示,而只是客觀的判斷。還記得我曾對你大吼大叫嗎?我說:『你是世界上最墮落的人!』」
雙手插入沙發中,漸漸用力。
正是這一句話,讓我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亦因此而奮發。
「當時,還以為自己是喜歡你,後來才發覺,那只是一種長期相處培養出的感情,讓我不能忍受你的不求上進。」她重重地加了一句,「但是絕對不是愛情!」
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輕輕顫抖。
茵茵抬眼正視我,突然道:「你還是像以前一樣,生氣的時候絕不大吼大叫,也正因如此,在你身邊除了擔心之外,我感覺不到別的情緒,因為你最喜歡用拳頭表示怒意,總愛去和別人打架……而愛情不是這樣的,當你體驗過,你就會明白什麼才是愛情。」
我艱難地道:「你……明白……了?」
「我明白!」她鄭重地點頭,好像在說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因為我現在正在體味著愛情的滋味,」她的聲音轉柔,「和吳敬。」
渾身的力量如突然被召集般聚在心窩處,身體微微晃動,我直覺感到幾乎支撐不住。
如果說決定和別人結婚仍有理由可講,那麼對於她會和別人陷入愛河……我不能自欺欺人,她的認真,就像幾年前對我吼出那句話時一樣,非常認真。
「嗤」的一聲響,手指插裂了沙發的表皮。
茵茵移眼看著我手指,輕言細語地道:「你好像學會了壓抑,記得以前每當生氣,如果沒有人和你打架,你就會去跑步或者爬山,而從不把情緒埋在心底。」
「不止這些……」我幾是咬牙切齒地說,「我還會……對著你發牢騷……」
她眼中露出一絲夢幻般的色彩,呢喃般低聲道:「是啊……」隨即恢復正常,「但那已是陳年往事,我不是說過嗎?過去的,始終不能再回來。」
這一句導火線般點燃我胸中的郁氣,我終於忍不住,猛地撲前抱住她,似要將命運抓在手中般緊緊將她擁在懷裡,哽聲嘶道:「不是!」
平衡失卻。
兩具年輕的身體從沙發上滾了下來,落到柔軟的地毯上。
心痛如絞。
曾經的青梅竹馬,難道到了今天便再無價值了嗎?
茵茵始終未曾反抗,看著我的眸子中露出憐憫的神色。
我大叫一聲:「不要看我!」猛地伏首下去,失控地便要親向她雙唇。
兩張臉在近在毫釐處靜止。
她的眼睛已然閉上,卻輕輕說道:「如果你想要我,我可以給你,可是……」宣判般的字句從她唇間逸出,「僅此一次,從今往後你不准再來找我。」
身體在剎那間降溫至連心亦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