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目的地時已是深夜,大門緊閉,院子裡已然熄了燈。我想了想,攀牆翻了進去。
雙腳還未落地,呼的一拳毒蛇般擊向我腰際。我只來得及聚起少許力量,已然中招。
同刻我右手揮出,一掌劈在那人手臂上。
劇痛入心。我勉力支撐著落穩地面,還未喘過氣來,耳畔風聲驟起,無奈下俯身側滾避開。
似是什麼金屬棍狀物的武器追逼而至。
百忙中我一腳起踢,毫釐無差地踢中那棍狀物一端,後者被迫上半空時,我已前滾至對方跟前,攔腿抱中一對小腿,兩人一齊滾作一團。
屋內同時傳來冷喝:「什麼人!」
院內驀地燈光一亮,刺得人睜不開眼來。
我感覺著對方一膝蓋頂至,隨手一掌推出,將彼此間距拉大,一個鯉魚打挺立起。
偉人披著件襯衣站在屋門處,身側是單恆遠。兩人身前不遠處一人擺出防禦的架勢,一雙美目惡狠狠地瞪著我。另一個之前跟我滾在一堆的男子正迅速起身,抓起一根金屬棒便欲攻來。
單恆遠適時叫道:「征來,自己人!」
那年輕男子詫異地止住步子。
偉人哈哈笑道:「老植怎麼樣?這是小弟的保鏢,身手不錯吧?」
我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另一處,怔了半晌,失聲道:「柳落!」
闊別三個月之久的女子緊抿著嘴唇,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我臉上,兇惡的目光漸化溫柔,終於綻開檀口:「軒哥。」
進入屋內,我直至坐到椅上眼睛都仍在柳落處。
偉人在我對面坐下,向仍立著的三人道:「一齊坐罷,有老植在這兒,大家都可以放鬆些。」單恆遠微一頷首,向男子和柳落點頭示意,先坐到一側。柳落垂著眼睛隨著坐下,雙手輕輕放在腿上,宛似從未出過家門的閨秀般靦腆,半點也沒有適才那凶狠樣兒。
這才是我認識的柳落。猶記得初見她時,這比我僅小七天的女孩兒連縣散打隊訓練館大門都很少出,整天陪在武叔身旁做助理和孝女,處理一些他無暇分心去管的瑣事。平時見面,她連話都似不敢多說,尤其在見到我時。
但亦是這害羞的女孩兒,破天荒地主動向我吐露了心聲;而亦是她,承受了我毫不猶豫的拒絕和……傷害。
從未想過會在這處遇到她,而且只從偉人對她的態度就知道,她已在義字門內。我幾不能相信只是三個月,竟會有如此變化。
「征來。」單恆遠的聲音傳來,我醒過神,才注意到那年輕男子仍未落座,眼神古怪地看著我。聽到單恆遠不滿的吩咐他才緩緩坐下去,眼睛仍盯著我。
偉人正要說話,我揚手截斷道:「偉人,你告訴我,為什麼柳落會在這兒?!」
以柳落這種性格,平時並未見過多少世面,很易被人騙住;而據我對她的瞭解,這女孩兒的善良和內向都是天生的,不可能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對黑幫產生興趣,更不可能加入其中。
那麼解釋只有一個。
是義字門去「拉」她入伙的。
偉人微笑道:「很簡單,她經過方征來的引介和門內的審查,一切合格,所以成為死人的手下,現在則兼任我的保鏢。」
「方——征——來——」我沉著聲音一字一字念出這名字,眼睛轉向那年輕男子,「你……」
「軒哥……」微啞的嗓音打斷我的話,「是我自己要二哥引介我入門的。」
我頓時語塞,改看向柳落,胸內氣息微窒。
「二哥本來不答應的,可是經不住我求,只好……」她不敢看我般低著頭,低低地道,「你別怪二哥,他是好人的。」
「柳落!不用跟這種人解釋!」方征來斷聲喝道,火氣十足,「你是你,他是他,你的事根本不用他管!」
「征來!」單恆遠不滿的聲音再次起來。
我揚手截斷單恆遠將出口的責備,以從未有過的認真慢慢道:「柳落,你告訴我,你是真心要加入義字門嗎?你是自願的嗎?」
柳落仍是那麼低聲,卻清晰傳入我耳內:「是。」
我笑了起來,心內覺出異常的苦澀。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才認識義字門,柳落就以門中人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
屋內氣氛莫名地凝固起來,笑聲頓時顯得說不出地刺耳——我自己的耳。
偉人乾咳兩聲,道:「老植你……」
「偉人你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跟柳落的關係?」我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話。
偉人並不動怒,歎了口氣:「幾天前才知道的。」
我看著地面:「調她來作保鏢是不是你的主意?」
偉人苦笑道:「好像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豁然起身,怒道:「那麼用她來引我加入義字門就是你這麼做的用意了?」
從未試過有一刻像現在般怒氣盈胸,不只是對柳落的自甘入黑,還因為有我認為是兄弟的人竟對我使手段的心痛。
方征來猛地站起,敵意十足地盯著我。單恆遠隨之立起,沉聲道:「征來,你這是待客之道嗎?」方征來怏怏坐回去時,這醫術精湛的死人才道:「植哥你看錯強哥了。」
我冷冷看他一眼,突覺洩氣,歎道:「多的不用說了,林強我只有一個請求,就算你還我救你一命的人情。」這麼直接地改稱名字,已盡現我心中對他的不滿。
偉人笑容逐分斂去。
「把柳落交給我。」我開門見山地道。
偉人搖搖頭:「我欠你一條命,你可以把我的命拿走,但我沒有拿旁人抵命的權利。柳落雖然是我手下的人,但不是我的附屬物,除非她自己願意跟你走,否則我不能把她交給你。」
我跨前一步,沉聲道:「我以為你是真正的兄弟!」
柳落立了起來,咬著嘴唇:「軒哥,你……你別這樣,強哥不是你想的那樣…說聲音越低,卻是被我看去的眼神逼至如此,語至最後,她突然加大聲音,「強哥是騙你的,要求調來這裡是我自己的主意!」這一句似用盡了週身力氣般,說完後氣息微喘,又垂下頭去。
我不由怔住,條件反射地道:「為什麼?」
偉人歎了口氣:「你應該知道為什麼的,不是嗎?她在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可以牽掛的人了!」
我渾身觸電般一顫。
單恆遠走來按我坐回椅上,搖頭道:「植哥你不是衝動的人,該知道強哥不是小人,更不會做這種卑鄙之事。雖然我們都非常希望你能加入義字門,但還不至於做這種下作的事。」忽地一笑,「換作滇幫,那可就不一定了。」
我重新站起身來,向偉人深深一躬。
他快步走近扶住我:「你不用這樣,兄弟之間,我永遠也不會生你的氣。」
我伸出手去,他愣了愣,旋即會意地伸出手來。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並沒有多餘的半句話。四隻眼睛相對,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真摯。
一切歉意,已在這一躬、一握和一眼間清楚地表達出來;適才的小小不快,已然解開。
但我仍不明白柳落為什麼會自願加入義字門,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方征來這因素。
心內有奇怪的感覺。為何方征來這名字有熟悉的感覺呢?但我可以確定是第一次遇到這人。就像初遇方妍時……
想到此處,心臟猛地一跳。
方征來,方征來!上次林芳給我看方妍的日記時,其中不正有他的名字嗎?!
「這樣吧,今天天太晚了,老植你傷還沒好,有事明天再聊,先去休息?」偉人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臉部肌肉的緊張,心知必是他發覺我情緒有異,點點頭。
「飛影,下半夜你來守。」單恆遠隨即便道,「征來,上半夜辛苦你了,去休息吧。」旋即轉頭向我解釋:「飛影是柳落的綽號——她不願別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我才注意到柳落和偉人單恆遠一般衣著凌亂,想必是發覺有外人來時才從床上起來。聞言心內稍慰,她仍是那麼善良,以為敵人不知道自己來處就不會去侵犯武叔和散打隊,雖然這想法幼稚了些。
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關上燈,我打開窗戶,藉著月色向外看去。院內一片漆黑,無法看清柳落的蹤跡。其餘屋子逐間熄燈後,我輕輕喚了聲:「柳落。」
遠近皆無動靜。
我正以為她不願在公事時被打擾,窗側忽然發出微弱的吸氣聲,不由一呆。之前以為她必在遠處,孰料她竟是想一直守在我窗外。
我輕輕翻出窗,她正立在窗後陰影內。我靠到她身側牆壁處,低聲一歎,淡淡道:「你現在連和我說說話都不願意了嗎?」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單恆遠之前安排她在下半夜,用意並不難猜,顯然就是為了方便我跟她說話。
隔了半晌,她因著小時候聲帶受損而成的微啞嗓音才傳來:「你……受傷了是嗎?」
我「嗯」了聲,她又道:「疼……還疼嗎?要不要緊?」
「不要緊的,皮肉傷,不動它就不會疼。」我說。
柳落低聲道:「方妍打電話說她跟你坦白了,是嗎?」
「嗯。」
「那她現在……現在怎麼樣了?你是不是……」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她知道我的愛情準則的,當然也猜得到我會怎麼對待方妍的表白,只是沒想到方妍的單純反而使我能輕易就重新挑起她生機。
「柳落。」我不答反喚了聲。
她低低地應了聲,我感覺到她呼吸開始急促起來,有些緊張。
「告訴我,你怎麼會加入義字門的?」
原以為她會半晌不答,沒想到她竟脫口答了出來:「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默然。她之前定已將這問題想了很久,因為早猜到我會問,否則不會答得這麼順暢;但所謂「力所能及」的涵意是何解?
「你知道我身世的。從小就是孤兒,被武叔收養,一直呆在散打隊,你都知道的,」她自己就說了起來,「可是有一點我一直沒告訴你,因為怕……怕你看不起我……」
心內憐意大起。的確,我早知道她可憐的身世,亦正如此我才會在拒絕後至今仍自覺愧對這想對我付出一切的女孩兒。我憑直覺伸手抓住她手掌,柔聲道:「怎麼會呢?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植渝軒現在就可以用自己的良心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瞧不起你!」
她軟弱地說道:「可是我心裡怕……怕……」
腦內猛受一擊。我渾身一顫,這聲音令人無法不想到「脆弱」和「傷痛」上去,那正是我最怕她出現的情況,尤其是在眼前她竟加入了黑幫的情況下,因為那意味著危險。
「我爸爸是在一場意外中走的,當時他欠毒販的錢沒辦法還,結果被活生生打死。後來沒多久,我媽就跟著……跟著去了。」她忽然道,聲音雖然仍是那麼低,但我聽出她已從之前的氣氛中擺脫出來。同時瞭解了為何她會以為我會在知道她父母死因後看不起她,因為吸毒本身就是不光彩的事。
「所以你就加入了義字門?」我岔開話題,想起單恆遠曾說過義字門最憎惡的東西就是毒品,有些明白過來。
「二哥告訴我了義字門的事,三個月前引介我加了進來,」她像為自己申辨般又加了句,「我只是想……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會看不起我嗎?」
聽得出來,她沒有將我之前的話讀入心內。我並不生氣,知道正是因為太在意我她才會這麼患得患失,無論比平常人多學了多少年的功夫,說到底她仍是個有情有愛的女子。
我只重複道:「我永遠都不會瞧不起你的。只要你自己覺得做得對,就堅持做下去,記著植渝軒會一直你。不要覺得自己別人可憐,更不要因為這個自卑,那都是弱者的行為——不管你是不是弱者,我只你知道:在我的心中,你始終有著一份重要的地位,沒有人可以取代!」
劇烈的顫抖從握著的手上傳遞過來。隔了幾秒,她忽然掙開我手,雙臂環摟住我的脖子。我還未有所反應,螓首已在肩頭,兩具年輕的身體緊緊靠在一起。
神經第一反應是要用力推開她。我無法把自己的懷抱騰給不是自己愛人的人,那是原則,亦是感情;無論現在有沒有另一半,我都不願背叛那個「她」。或者是我的思想太過傳統而保守,或者是我迂腐不化,但那確實是出自內心想做到的。
但我沒有動。
自知曉茵茵噩耗後積累的傷痛、鬱悶和擔憂本被強壓在心底,在這刻潮水般被她溫熱的懷抱引發出來,完全無法抑住。我感覺到眼角有抽動的趨勢,莫名的感動和那些情緒融合在一起,讓喉嚨發澀而舌巔發酸,進而鼻腔似被某種刺激性的氣體充盈,令人忍不住吸氣。
毫無來由地想起之前喚柳落時聽到的那低低的吸氣聲。我感覺到了她的感受,雖然並不完全相同。
已有多年沒流過淚,自那次父親住院後。我曾對茵茵說過我是天生的理智者,雖然外在表現是非常地感性化——實際上那是我故意表現出來的。而現在看來,天生的理智者亦不能抗住感情的變化。
雙手一直垂在身側,我沒有試著去摟她。無可置疑的是她絕不會反抗,但理智和原則都在盡力壓抑著自己的行為——推開她無疑是殘忍的,但如果因此就主動,那麼我也再不是我自己。
耳側沒有絲毫聲響,但直覺感到女孩在流淚。她是傷心還是感動,抑或對我失望,這些都已無法判斷,唯一可知的是,我注定要對不起她,簡單而被大多人視為可笑的理由就是我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另一半的氣息。她不是的,至少現在還不是的。
待了兩三分鐘後,柳落緩緩撤離我的肩膀,重新回到適才的位置。我轉頭看向另一側,平靜地道:「方征來是什麼人?」
柳落仍然把聲音壓得很低,不過這次不知是否是為了掩飾她哭過:「方妍的哥哥,是她後爸的親生兒子。他很愛方妍的,從來不許別人欺負妹妹,你……他以為你欺負她了。」
我醒悟過來,方妍說過她母親改嫁,那麼方征來就是新家庭裡的哥哥了;從鄭歸元的身份上來說,方征來確實該被稱為「二哥」。但他一個普通人,為何要加入義字門呢?要知道他不像柳落般父母雙亡,如果稍有閃失,不但自己有危險,家庭也同樣會被危險裹住。
隨即另一念閃出:方征來老父會否知道自己兒子是在做什麼?還有鄭歸元呢?從沒聽他這大哥說起過妹妹、母親和方征來這二弟,會否是不願人知道自己有這麼一號奇特的新家?
「你什麼時候加入義字門的?」我無話找話地道。
「你拿到大學通知書的時候……在那之前二哥就跟我說過這裡面的事,你拿了通知書我才下定決心,後來隔了半個月,我才正式成為義字門裡的人。」她的聲音忽然加大少許,像已把所有情緒收斂起來般有點冷冷的味道。
胸口猛地一痛。
她果然還是受了打擊,否則不會選擇在那時間做這種影響終身的決定。
為何我總會傷害不想傷害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