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聲,門開。
偉人大步走進來,我正要打招呼,猛地一愣,只見他身後呼拉拉急步衝進六七人,頓時愕住。
偉人立到床邊看看我疑惑的眼神,伸手輕輕在被子上拍了兩拍,嘴唇和手掌一起微顫,似想說話,又說不出話來,眼中流露出既開心又心痛的神色。我衝他露出表示一切安好的笑容,因感覺到他對我深切的關心。
他立了片刻,凝住情緒,轉身向身後諸人大聲道:「是義字門的兄弟都給我林強記住!」他一字一字地道,「是——誰——救——了——我——們——的——命?!」
那七人一齊前俯半埋身體,左膝蓋往地上一落,七雙手一齊環抱高舉過頭,掌心互貼在自己另一隻手外肘處,高聲吼道:「植哥!」
沉渾統一的聲音撞擊四壁,顯出沸人血液的氣勢。
我吃了一驚,因見連單恆遠和剛才的小善都在七人中,想坐起身來,即牽動胸口氣息一陣不暢,連連咳嗽。偉人伸手扶我坐起,又拿枕頭墊著讓我靠到床頭,忽地退出一步,亦單膝跪下大聲道:「義字門林強、單恆遠、孫善、孫威、李中南、吳宗樓、費風、周明學拜謝植哥救命之恩!」
今次我是吃了一驚又一驚,正要說話,偉人霍然而起,向身後沉聲道:「『義』字該如何寫,植哥教得很清楚。這次滇幫毒手,大家都給我刻在心裡——命只有一條,誰想要取義字門兄弟的命,都必須付出同樣的代價!」
眾人一起轟然應喏。
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因從未見過這種場面,待想說話時偉人已讓眾人出了去,只留下單恆遠。後者趨前仔細檢查我左肩傷處時,偉人已放鬆臉上表情坐到床的另一邊輕輕在我右肩上拍拍,歎了口氣。
本來該做這個表情的我被搶了先,頓時哭笑不得,苦笑道:「現在該歎氣的是我才對罷?」
偉人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搖頭道:「你該得到義字門的尊敬——昨晚如果不是你,不要說這幾個兄弟,我們肯定連三哥七哥都救不出來。現在……唉。」
話說到這種程度上,我只好道:「其實……嘿……當時我也沒多想過什麼救人不救人……」
偉人仍在搖頭:「正因為你沒有多想當時是多麼凶險,才更令人尊敬。」頓了一頓,「這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義氣!『義字門』如果連『義』字的寫法都記不住,那還叫什麼義字門?」
單恆遠的手法熟練而輕巧,拆繃帶時幾乎完全感覺不到傷口痛楚,顯出他在這方面確是實力超群。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隨口轉移話題道:「三哥四哥七哥都沒事吧?」不知不覺間,我也隨著他稱呼那三人,當然絕不是真覺得這三人是我「哥」字輩的。
偉人神色一黯,淡淡道:「去的十一個兄弟,死了六個。本來救了六人出來,但有一個兄弟傷重不治。」左邊正重新為我向傷口上抹藥的單恆遠雙手微顫。
他的語氣相當平緩,但反更令人感到他內心的傷痛,我費力抬右臂安上他肩膀:「節哀順變。」
他勉強一笑,頓顯得說不出地酸楚。我想安慰卻不知如何說起,突想起一事:「對了,昨天扔我飛刀那傢伙是不是就是灰狐?」
「除了他之外還有什麼人這麼狠毒?」偉人聲音中透出不盡的恨意。
我強笑道:「那大家總算泉下可以稍安了,因為我砍掉了他幾根手指頭——他養傷也要養幾個月罷……」心中猛地一跳,因昨晚砍人時無暇多想,現在想起第一次這麼凶狠地砍掉了別人的手指,渾身俱是一緊。雖然自我安慰當時危險不得不如此,仍是難以釋懷。
一時心情沉重如偉人。
他卻瞪大眼睛,急問道:「砍掉了哪只手?」我回頭看看一如他般呆望來的單恆遠,老實回答道:「右手,不過不知道砍掉了哪幾根,天色太黑,我只是感覺到刀片劃過他右手……」回憶當時情景,猛然醒悟,「是了!應該是拇指和食指!我記得當時砍掉他手裡的小刀,順勢就著刀柄劃了下去……」
「知否你做了什麼?」偉人一把抓住我肩膀,顫聲道,「你可能已經毀了滇幫一支臂膀……」
「未必,」我未料到他如此激動,「這人的飛刀技藝已經超出常人可達的境界,那除了一個『練』字外,更有他本身擁有的天賦為後盾。像這樣的飛刀高手,不會因為少去兩根指頭就遜色多少,何況他還有一隻左手完好無損。」
偉人卻大搖其頭,興奮道:「失去了拇食指,他還怎麼握飛刀?何況有一點你不知道,灰狐當年被三哥連腕砍掉了左手,如今再失去右手兩指,這人跟廢人再沒有區別。嘿,這等於殺了他……」霍地起身,「不行,我要把這消息通知大家!」
次日上午再起床時,左肩仍火辣如燎,但精力已回復大半。我赤著上身起床到院子裡走了一圈,呼吸一輪新鮮空氣,想起已經整天未回校上課,又呼出一口濁氣。上大學前立下的「絕不誤課」的雄心,如今卻輕意破去,真有點兒覺得慚愧。
進而又想到方妍,這女孩見天給我電話,昨天一整天找不到我,不定現在急成什麼樣了。
停在院內的麵包車已然不在,問過給我換藥的單恆遠才知車子運了門內受傷的兄弟走,連偉人亦跟了去。
午後本想回校,但單恆遠卻道:「你左肩的傷不是小事,須得每日換藥——回校怎麼換?你總不能明目張膽地去找醫生罷?這雖然不像強哥的槍傷那麼惹人注意,但也差不多了。」
我轉念道:「這不是問題。我可以每天在校上課,晚上再回這兒換藥,反正兩邊相隔沒多遠。」
單恆遠仍是搖頭:「那不行,別忘了午後必須得換一次——從學校到這兒足有十多里,你總不能把午休兩個小時的時間都在路上渡過罷?」
我微微一笑:「早聽說桃花山下風景如畫,一直沒有機會欣賞,正好趁這機會檢查一下傳言是否屬實。」
***
生活在城市裡的人過節的時候喜歡外游,每每遇上諸如國慶、五一、春節之類的大假總要出去遊覽;但農村的人卻相反。為什麼?
我緩步前行中,眼睛溜過遠處的青山綠林,大腦忽地飄過那問題。
中間可能會有經濟的因素,但更大的原因肯定非只如此。
或者只因為城市不能滿足自己對自然渴望的本性——假設人的本性是追求自然的話。而身在鄉村之內,則不存在這問題。
但又為什麼家鄉人對子女的要求卻總是脫離農村定居城市?
是因為農村體力活兒重,還是經濟發達不及城市?又或傳統觀念養就了「居民高於農民」的慣性思維?
這裡是一個矛盾:城市的人喜歡過農村生活,而農村的人喜歡過城市生活。這不是個別現象,從近年來的報道消息新聞雜誌都可以見到類似的內容。
進一步設想:一個從農村來的人,能否適應城市的生活?適應後又會不會像地道的城市居民一樣以農村的生活為追求的目標?
這正如家長要求子女讀書——為什麼不管是學識淵博的知識分子還是從未讀過一天書的暴發戶均要求子女入校讀書學習?難道亦是受古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影響嗎?
思緒胡亂飄飛,一時頭大。我習慣性地搖搖頭,藉以拋去雜念,自對嘲笑。
為什麼自己沒事總愛胡思亂想呢?
快到鎮上時,斜對面一個身影吸引住我的目光。
我險些大叫出口:「林同學!」突覺不對,剎住擠上喉嚨的聲音。雖隔著二十多米的距離,我仍可從她行動僵硬的身形上感覺到她的精神此刻絕對不在周圍,顯出低落的情緒。
我站住不動,仔細看去。
林芳半垂著頭,著了件泥黃色薄衫和黑色長褲,裹著涼鞋的腳有氣無力地向前邁——或該說是拖著走——整個人狀況頹喪。走近後我嚇了一跳,因看到她臉頰上似有淚水。
她直接走過,並未注意到對街有個人在注意自己,從路邊轉上小道,向桃花山而去。
我想著她臉上的淚水,幾疑是否錯覺。再抬眼看時,她已步上山門處的台階,我輕輕按了按左肩被遮在T恤下的傷處,穿街跟去。
畢竟是傷後,才走上百多階已有心跳劇增的力竭感覺,身體襲來一陣一陣的疲乏。林芳卻一改平時的弱女子態,雖慢卻不毫不停歇地直登不已。我不斷調節呼吸,藉以壓低消耗和平衡心律,隔著三十來階的距離緊跟不放。
走上半山腰處偶一回頭間,突然發覺我身後隔了又一個三十多階處竟也有人跟著,細看卻是偉人。他顯然知道我發現了他,微笑著高舉臂膀作個「OK」的手勢,又指指林芳,示意我繼續。我不敢放鬆跟隨林芳,向他比「快來」的手勢,腳下仍緊跟不放。
快到山頂時偉人才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笑道:「老植有雅興啊,跟著君子二奶幹嘛?」
我低聲道:「小點兒聲——你怎麼會跟在我後頭的?」
他抬手抹去額頭的汁水,答非所問地道:「她轉彎了。」然後才解釋:「我剛坐車回來,在路邊看到你,又怕擾了你的事,沒敢叫,只好跟著。」
我看去時果然林芳折出台階向一旁荒林鑽去,轉眼消失在視野中,心內嚇了一跳,忙加快幾步跟鑽而去,一時無暇回應偉人。
鑽過這片小林子後才重新拾回林芳身影,卻已止步,背對我們立在不遠處一片齊膝深的荒草地中。我對偉人比劃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一齊躲在林中,抬眼四望,聯想回之前看到的表情,頓時大駭,因草地盡頭林芳立處前不遠竟是虛空的懸崖。
她不會想自殺吧?
偉人按著我伏低身子,耳語問道:「她怎麼了?」
我搖頭以示不知,皺起眉來,自知絕不能坐視她做蠢事。但她立身處距我們藏身處至少有十五米的距離,根本不能保證及時阻止她,欲待再向前去,那草地又根本沒有掩住人的體形。
轉念又想時,暗覺自己是多慮了。跟林芳接觸雖然不久,但這女孩個性堅強的印象卻深刻得很——像她這樣的人,又是這麼青春年少,應該不會有什麼事能讓她心灰心痛到想死的程度罷?
一陣風拂過,傳來女孩的哭聲。我跟偉人面面相覷,一時愕然。
這向來給我「堅強」的印象的女孩竟會跑這麼遠到這種偏僻之處來哭,定是遇到什麼沉痛至無可忍耐的打擊。
偉人又耳語道:「她不會是想在這兒了結吧?」
我隨手敲了他額頭一記,壓低聲音:「結你個頭!」
林芳的背影開始輕輕抖動,嚶嚶的哭聲亦在升高音量,可知她的哭勢正在加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