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江南正躺在榻上翻閱著一卷經書,忽然一陣熟悉的耳中。她詫異地抬頭望向房門,懷疑自己聽錯了,這麼晚了,他還會來?一直期盼他會來和自己辭別,誰知等了一晚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或許自己傷害了他,也或許他太忙沒顧上,或許自己在他心目中既沒有老夫人重要,也沒有西海和雅璇重要,他沒有理由在離京的當夜跑到昭武山來,或許自己自作多情了……江南有些傷感和苦澀,微微搖頭,心裡掠過一絲苦痛。
房門輕輕推開,李丹高大的身軀出現在她眼前。
江南嬌軀輕顫,一股從未有過的喜悅和激動猛烈衝擊著她的心靈,淚水情不自禁湧上眼眶。
兩人默默地對視著,屋內異常安靜,彷彿能聽到彼此的心跳。李丹長長吸了一口氣,強自壓制心中的緊張,他有些奇怪,過去推開這道門的時候很自然,為什麼今天卻有窒息的感覺,心靈上的那點小小變化難道會讓自己失去面對江南的勇氣?
江南合上經卷,指指榻邊的錦墊,示意李丹過來坐下,然後舉起絲袖遮住面龐,悄悄拭去了眼裡的淚花。
李丹坐在錦墊上,目光猶疑不定,也不說話。江南環抱雙臂,臉上帶著一層溫柔的笑意,靜靜地看著他。
「嗯……」李丹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感覺腦中一片空白,面對江南詢問而好奇的眼神,他尷尬笑笑。神情有些難堪。
江南抱以微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她很想知道,這個人今夜第一句話會說什麼。
李丹忽然跪倒榻前。在江南疑惑的目光中,抓住她地右手,把它緊緊握在自己雙掌之間,然後整張臉埋進絲被裡,嘴裡小聲說道:「就這樣,這樣就行……」
江南任其握住自己地手。感受著從李丹心靈深處傳遞過來的歉疚、彷徨、恐懼、疲憊,還有那一絲濃濃的情意,她笑了起來,溫馨而歡悅,空虛地心靈第一次感覺到充實和滿足。她微微俯身,臉頰貼著李丹的長髮,左手輕撫著他的後背,嘴角上掛著一絲甜甜的笑意。
清晨。李丹進宮,向天子、阿史那皇太后和弘德夫人辭行。
天子說了一堆鼓勵的話,像模像樣的,大概因為年紀尚小地緣故。他對這次關係到大周存亡的戰爭並沒有足夠重視,言辭之間。李丹聽出來他只是把這次大戰當作一次邊境衝突,以為勝券在握。也許是受到了皇太后和自己母親的影響,他對李丹的態度有所改觀,神態很親近。
皇太后的情緒很低沉,她是突厥人,又沒有子嗣,年紀又輕,大周的這位小天子又不喜歡她,將來自己的命運可能很淒慘。她現在唯獨的指望就是李丹,李丹如果打贏了這一仗,在大周朝堂上站穩了腳跟,他肯定要去天山迎娶西海。有西海在長安,自己凡事都有個商量地人,而且還有李丹這個堅實的靠山,將來的日子或許好過一些,最起碼不會被阿爸強行接回去,再像牲口一樣給賣了。
她把李丹叫到身邊,低聲問他,西海什麼時候能回來?李丹知道她的苦楚,雖然這個問題無法回答,但還是以肯定地回答安慰了她,「等臣打完這一仗,就去把她接回來。」
弘德夫人非常憔悴,大周的危機形勢讓她心憂如焚,雖然有慧可法師和僧實法師地預言,而且也有部分應驗了,但事實就是事實,任何人面對這種殘酷的事實,都不可能再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預言。「鴻烈,姐姐可就全指望你了。」弘德夫人看到李丹消瘦的臉龐、通紅的眼睛、疲憊的神態,淚水立時滾了下來,這個人如今陷在各種各樣的危機當中,心力交瘁,其實已經沒有多少精力放在戰場上,更要命的是他從來沒有指揮過大軍作戰,這一仗結局如何可想而知,除非出現奇跡。
「今日大周名將首推國公韋孝寬,其次是申國公李穆,常山公於翼。」弘德夫人囑咐道,「到了戰場上,一定要聽他們的,知道嗎?」
李丹連連點頭,「姐姐放心,我會時時請教他們,誓死守住國祚。」
「你不要死,就算打敗了,你也要回來,否則我去指望誰?」弘德夫人流淚道,「你要改改性子,不要再像過去一樣衝鋒陷陣,你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不要再魯莽行事。」
李丹激動不已,連聲答應。說起來,如今世上最瞭解自己的人,只剩下姐姐一個了,這一刻,他有一種和姐姐相依為命,在逆境中苦苦掙扎的淒涼感覺。
大軍出發了。
五千宮廷衛軍,三千府軍,浩浩蕩蕩地出了長安城,向洛陽急速進發。
李丹和一幫將佐、親衛行進在隊伍中間。望
如林一般的旌旗,聽著此起彼伏的角鼓聲,李丹很是何時,自己也是這隊伍中的一員,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軍官,但神奇的命運改變了一切,自己像做夢一般,突然間變成了這支隊伍的統帥。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恍惚間他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懷疑自己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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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蒙丁那狼嚎一般的笑聲把他帶回了現實。西北狼和三足烏兩支馬匪現在是他的親衛幢成員,這些馬匪在短短數月之內,從萬里之外的大漠來到了中土,然後又成了大周軍隊的士卒,他們或許像自己一樣,也有做夢一般的感覺。
阿蒙丁、火鸚鵡、小活寶、阿巴頓等人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長安的女人。在過去的兩個多月裡,李丹給了他們一種全新的生活,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吃喝不愁。還不用東躲西藏過著擔驚受怕的流浪日子,但這種好日子轉眼就沒了。李丹養他們,是有回報地。今天就是他們回報李丹地時候,跟著李丹去戰場廝殺。
打仗對於他沒來說,就像吃飯一樣司空見慣,他們不在乎生死,只在乎錢財和女人,所以他們很興奮。一直在談論這件事。仗打贏後,會有多少賞賜,這筆錢夠不夠買地置屋,能不能擄掠到人口不用花錢就有奴婢可用,至於女人,他們在長安的***坊裡廝混一段時間後,眼界已經大大提高,他們需要更好的女人。為此他們憧憬著殺進山東,把大齊皇宮裡地女人,把山東權貴家的女人統統搶到手,有姿色有身份懂情調的女人才是他們想要的。
李丹搖搖頭。對這幫馬匪的夢想不以為然,大漠上的突厥人希望越過長城殺進中土。最大地目的大概也就是這個吧。漢人已經遭受了數百年的磨難,如果有機會,我絕不會讓這種慘事再度發生。一旦中土統一,第一件事就是殺進大漠,像當年大魏的皇帝拓跋燾攻擊柔然人一樣,把突厥人殺得血流成河。
渭水河兩岸,車水馬龍,一隊隊的民伕正在向前線運送糧草輜重。渭水河上,各式船隻往來穿梭,正在把一船船的物資送到河陽和洛京戰場。
馳道上,不時有軍隊加入前進的大軍。這些都是京畿各地的州郡兵,州郡兵地職責基本上是守備、緝盜和修築一些重要設施,戰鬥力很弱,人數也少,但每逢大戰,都是由他們承擔重要物資的運輸和繁重的架橋、修築等任務,關鍵時刻,他們也要到第一線作戰,所以又必不可少。
李丹駐馬河堤,望著攘攘熙熙的人流,對大周人迅速進入戰爭狀態非常滿意。
大周人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把軍隊和百姓全部調動起來,不是因為大周朝廷地運作非常高效,而是因為這是中土北方兩百多年來延續下來的習慣。自永嘉之亂後,五胡南下,諸胡王國走馬燈一樣此起彼伏,到拓跋大魏統一中土北方後,才穩定了幾十年。在這些諸胡王國裡,軍隊絕對是胡人,兵制也基本上保留著草原上地部落制。草原人下馬放牧,上馬就能打仗,所以軍隊集結的速度非常快,即使拓跋大魏遷都洛陽後,極力推行漢制,很多胡人庶族也像漢人一樣農耕度日,但他們的軍隊和士卒還是保留著這個優良傳統。
六鎮起義後,鮮卑人自相殘殺,軍隊和人口數量驟減,到了高歡和宇文泰中原爭霸期間,高歡因為軍隊不夠,才徵募漢人從軍,但後來他霸業成功後,漢人軍隊的數量急劇減少。宇文泰的軍隊本來就不多,為了關隴霸業,他不得不向漢人求援,允許漢人良家子弟從軍,但他又擔心江山被漢人搶去了,在各方面都限制漢人。不過,不論齊、周兩國軍隊的民族構成有什麼變化,王國和軍隊還是控制在鮮卑人手上,兩國的仗還是不停地打,軍隊也始終保持著這種機動靈活的應變能力。
由此李丹不禁想到了宇文護。
宇文護想改制,想擴軍,但又怕漢人奪權,所以遲遲不能解決核心問題,那就是漢胡的融合問題。鮮卑人處處模仿漢人,同時因為自卑和恐懼,又處處戒備漢人,他們只想利用和奴役漢人,始終不願給漢人以平等地位,這種矛盾導致鮮卑人想用漢制強大起來,卻又怕被漢人吞噬了,最終改制改不下去,徹底失敗。拓跋大魏的改制因為漢胡矛盾的激化而功虧一簣,宇文大周也同樣如此。
僥倖的是,宇文護死了,而大周又面臨生存危機,宇文氏為了保住自己的江山,再度拿出了宇文泰當年建立關隴霸業的老辦法,和關隴人攜手合作,向突厥人求援。自己因為機緣巧合,坐上了大塚宰的位置,但這個位置目前看來只是一個過度,要想一直坐下去,首先要打
仗,不打贏這一仗,漢人還是無法在朝堂上站穩腳跟隨即會被廢止。其次要殺了宇文氏和那幫忠誠他們的鮮卑人,否則漢胡之爭還要爆發,還要一直延續下去。
同州,中外府行轅。
宇文護死後。叱羅協和馮遷一直留在同州。臨時代理行轅事。李丹和中外府僚佐到達後,兩人即刻交接,並向李丹稟報了東線最新戰況。
律光已經到達洛京前線。他指揮大軍向中州(今陝西池左右)和熊州宜陽(今陝西宜陽附近)發起了攻擊,中州和宜陽一線的鎮戍連番告急。高長恭到達河陽,指揮大軍沿著汾水河急速推進,正向州和晉州發起攻擊。
「速度這麼快?」李丹吃驚地問道,「大齊有多少軍隊?主攻方向在哪?」
叱羅協搖搖頭,「目前還不知道大齊投入了多少軍隊。也無法確定主攻方向。據洛京前線報,鮮卑軍、高車軍和漢軍都已出現,宜陽的方氏戍守軍還發現了江淮地軍隊。河陽戰場上,鮮卑軍人數較多,除了太原地軍隊外,還有斛律羨的燕薊軍,柔然人的鐵騎也出現了,還有稽胡軍。」
柔然人出現在戰場上。李丹已有所預料,但稽胡軍出現,卻是大出意外。稽胡是匈奴別種,居住在晉西北地崇山峻嶺之間。六鎮起義後,稽胡諸種逐漸勢大。頻頻侵擾大河東西,山東大齊和關隴大周深受其苦,屢屢出兵,但稽胡反覆叛亂,一直是兩國的心腹大患。此次稽胡一定被大齊人買通了,知道有利可圖,乃結盟出兵,共擊大周。
「齊公宇文憲何時渡河?幾時可達晉州?」李丹急切問道。
「齊公已經渡河。」馮遷在一旁說道,「如果一路順利,明天可到晉州。」
「國公可有消息?」李丹又問道,「他還在州嗎?」
「已經起程。」馮遷說道,「國公先到同州與你會合,然後同赴洛京前線。」
李丹聞言鬆了一口氣。韋孝寬在李丹的心目中,那就是一尊神,當年高歡率軍攻周,韋孝寬堅守玉璧五十多天,高歡十幾萬大軍進退失據,傷亡七萬,不得不敗退而回。高歡因此憂憤成疾,兩個月後即病亡。玉璧之戰成就了韋孝寬的蓋世英名,也結束了高歡傳奇般的英雄生涯,齊周兩國曠日持久的爭霸之戰也就此告一段落。在李丹看來,只要有韋孝寬在,大周即使不能擊敗斛律光,但絕對能守住關隴。今日一仗,其實就是斛律光和韋孝寬地對決,勝者,將決定中土的命運。
國公韋孝寬到達同州。
李丹、李穆、於翼、侯莫陳瓊、宇文盛、李曜、達奚震等文武大臣出城相迎。
韋孝寬六十多歲,鬚髮皆白,身軀偉岸,削瘦的臉上長髯飄散,不怒而威。他遠遠下馬,和匆匆迎上的李穆、於翼等人親切招呼。
李丹以子侄禮參拜。韋孝寬雙手扶起,上下看看,轉頭問侯莫陳瓊道,「這就是魏公家的那個老ど?」
「公還記得他?」侯莫陳瓊笑道,「他就是我姐姐家的老ど,在敦煌一待就是十年。剛剛回家的時候,我都不認識了。」他拍拍李丹的肩膀,「公,你看這小子怎麼樣?夠不夠資格做大塚宰?」
「你不要擺舅舅地架子。」韋孝寬笑道,「他現在是大塚宰,大周軍的統帥,不是你的外甥。」說著他舉起手,指著侯莫陳瓊點了幾下,「注意禮儀。」
侯莫陳瓊看看李丹,哈哈一笑,「當年我連太祖的鬍子都隨便摸,現在我還不能拍拍外甥地肩膀啊?」他拉著韋孝寬,舉步前行,「你這個老傢伙,就是這一點不好,一本正經的,你就不能隨意一點?」
「你啊,和你哥哥一樣……」韋孝寬和四周地老朋友相視而笑,「梁公就是因為這張嘴惹的禍,而同昌公不但不改,反而變本加厲。」
「晉公不在了,他誰都不怕,當然敢張嘴亂說了。」於翼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李丹,打趣道,「鴻烈,該發威的時候要發威,免得你舅舅忘乎所以違反了軍紀,那就不好辦了。」
眾人一路說笑,很快到了中外府。
軍議上,高熲詳解說了禦敵之策。
韋孝寬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李穆、於翼、侯莫陳瓊等人也是沉默不語。李丹心裡很緊張,他還是第一次和這些名震天下的悍將坐在一起商討攻防之策,惶恐不安。
高熲倒很自信,侃侃而談,揮灑自如。
說完之後,大堂上都看著韋孝寬,他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說。
「秦公……」韋孝寬沉吟良久,忽然問道,「你有幾成把握說服突厥人和大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