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都是你惹的禍,阿爸會把我打死的。」薩滿聖母兩隻白嫩的小拳頭劈頭蓋臉地打在斷箭的腦袋上,兩眼噙著淚水,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非要回去救他,為什麼啊?我給你害死了啦,我怎麼辦?阿爸知道了一定會打我的。」
斷箭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呆呆地坐在車座上,任由薩滿聖母不停地捶打。他實在想不明白,李丹到底用什麼辦法,能讓五個人同時鑄像成功,難道這是天意?大漠上突然出現五個天意所屬的大可汗繼承人,這給大漠帶來的震撼可想而知,突厥汗國想不亂都不行了。
當初李丹讓自己給長樂公主獻策,以鑄像決定大可汗繼承人,現在看來這計策是一個圈套。大可汗燕都以阻止室點密西征為借口,試圖從西部突厥奪取更多的絲路利益,為此他甚至不惜拿突厥汗國的分裂來威脅室點密,而室點密的對策是幫助佗缽成為大漠上的第三股龐大勢力,以此來牽制大可汗燕都,逼迫他讓步。這個時候,以大漠古老傳統「鑄金人」的辦法來決定大可汗繼承人,既能讓室點密名正言順地佗缽,又能讓燕都獲得機會,下令讓更多的人參加鑄像,阻止佗缽的崛起。然而,誰能想到,這一切都是李丹故意設下的陷阱,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讓更多的人參加鑄像。不知道他用了什麼神奇的手段,竟然讓佗缽等五個人全部鑄像成功,這個結果太出人意料,太驚人了。
鑄像的前一天,李丹設計誅殺了拜火祭司,這吸引了突厥人的注意力,也讓突厥人產生了一個致命誤會,他們以為李丹的目標是阻止佗缽和其他人鑄像成功,所以他們打算殺了李丹,誰知事實和他們的預料大相逕庭,李丹利用他們的誤會,成功實現了自己的計策。
如果我沒有及時趕回鸚鵡洲,如果李丹沒能及時趕到海頭城,他的計策會不會失敗?斷箭覺得不可能,李丹肯定有萬全之策,如果自己沒有刺殺成功,或者自己逃亡受阻沒能及時趕回來,李丹肯定還有其它辦法實現這個驚人之策。
哥哥太厲害了。樓蘭海現在一定熱鬧非凡,而室點密和燕都如果聽到這個消息,勢必要暴跳如雷。五個人鑄像如果全部失敗,對燕都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雖然分裂的危機可能會因為鑄像的失敗而愈發嚴重,但室點密和燕都誰都不想看到突厥汗國分裂,雙方只要各讓一步,依舊還有挽救的機會。五個人鑄像全部成功,則意味著在突厥汗國分裂的危機上狠狠插下了一刀,即使室點密和燕都馬上出手挽救局勢也來不及了,因為分裂的種子已經灑出去了,只待時機成熟,這顆種子就會發芽開花,突厥汗國將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裂。
昨天凌晨,哥哥在樓蘭海邊告訴我,說我只要完成使命,他就不會死。我現在知道什麼意思了。哥哥已經灑下了突厥汗國分裂的種子,而我只要給這顆種子找到一塊合適的土壤,它就會發芽開花。
斷箭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已經猜到自己的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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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辦?」薩滿聖母的淚水滾了下來,小拳頭無力地敲打在斷箭的肩膀上,哭著說道,「你為什麼這麼無恥?你為什麼要欺負我?為什麼要親我?你告訴我,是不是李丹讓你這麼幹的?是不是啊?是不是他讓你欺負我?」
斷箭想到李丹那日在敦煌說的話,心裡不禁暗暗歎了一口氣。現在回頭想想,自己敢把薩滿聖母的衣服撕了,敢把她摟在懷裡肆意輕薄,的確和李丹說的那番話有關係。李丹的話他至今還記憶猶新。「她就是男人胯下一條發情的母狗。」「把她的面具揭下,把她的衣服撕了,把她做了。」自己到了薩滿聖母的馬車上,不知不覺就按照他的話做了,結果還真的有作用。如果不是薩滿聖母的幫助,李丹或許真的功敗垂成。
斷箭歉疚不安,雙手把薩滿聖母抱進懷裡,「不是,這和他沒有關係。你不要怕,你大哥不知道我這個人,你阿爸更不知道,他們不會責備你的。五個人鑄像都成功了,這肯定是天意。我哥哥能有多大本事?他有什麼神力能讓五個人同時鑄像成功?難道你能做到嗎?」
薩滿聖母掙扎了幾下,想推開斷箭,但斷箭摟得很緊,她憤怒地罵了幾句,然後無力地倒在斷箭懷裡,淚水漣漣地說道:「你懂什麼?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這麼笨啊?只要有足夠的智慧,足夠的時機,足夠的運氣,不要說讓五個人同時鑄像成功,就是讓一百個人同時鑄像成功也有可能。李丹這個壞蛋,卑鄙無恥的傢伙,齷齪的黑烏鴉,他非常聰明,他當然能做了。」
「你不要哭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你用你聰明的腦瓜子想想辦法嘛。」斷箭一邊小聲勸慰,一邊低下頭,輕輕舔去她臉上的淚花。
「你幹什麼?你嘴好臭,不要啦……」薩滿聖母摀住他的嘴,氣呼呼地說道,「你是不是心花怒放啊?你和李丹一樣,都是天底下最壞的混蛋。這次我給你害慘了,阿爸一氣之下,肯定要把我趕走,我怎麼辦啊?你們兄弟兩個一明一暗,狼狽為奸,這種事能瞞多久?」她突然抬起頭,抱著斷箭的臉狠狠咬了一下,然後在斷箭懷裡捶胸頓足,尖聲高叫,「我氣死了,我給你氣死啦,我怎麼辦啊?」
「哎,這真的可能是天意。」斷箭揉著臉頰,一臉痛苦,「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是我兄弟干的?你有嗎?」
「你不要和我胡扯了,這種事我就是用腳想,我也知道是李丹干的。」薩滿聖母擦了把眼淚,翻身坐在斷箭的腿上,摟著斷箭的脖子大聲叫道,「我要殺了那只黑烏鴉,我一定要拔光他的毛,然後把他放在油鍋裡炸,把他的肉吃了,把他的骨頭碾成齏粉,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薩滿聖母瞪著眼睛,努力裝出一副窮凶極惡的樣子,很是滑稽可愛。斷箭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許笑……」薩滿聖母抓住他兩隻耳朵,又拉又拽,「我叫你不要笑啦,你死到臨頭了還笑得出來?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很嚴重?」
「樓蘭海鑄像,是我阿爸、燕都和佗缽等人為了平衡大漠實力,緩解各方矛盾,維護大漠統一而做出的最大努力,但他們所有的努力都在瞬間化作了泡影,現在就算我阿爸和燕都等人暫時放棄爭執,齊心協力,也只能暫時穩定大漠了。佗缽、大邏便、攝圖、處羅候和我哥哥玷厥是大漠上除了我阿爸和大可汗燕都之外,實力最強勁的五個人,他們全部鑄像成功,對大漠人來說意味著他們都是天意所屬的突厥可汗,這五個人和忠誠於他們的部落、王國會借助天意所屬的神力,增強自己的實力,尋找一切機會登上大可汗之位。從昨天開始,突厥汗國的分裂基本上已經成為事實,誰也無法改變了,就算我阿爸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無法挽救突厥汗國未來戰亂紛起,自相殘殺的命運了。」
斷箭佯裝不知,連連搖頭,「你不要危言聳聽了,雖然鑄金人是大漠古老的傳統,但說句實話,就算鑄像成功了,也未必是天意所屬。如果鑄像成功就算天意,那匈奴人還會敗亡?柔然人還會亡國?拓跋鮮卑還會丟失國祚?」
「你讀過書,念過史,你當然對天意心存懷疑,但大漠上有多少人像你一樣?」薩滿聖母說道,「大漠上的人相信神,崇拜天地神靈,他們相信這是天意所屬,所以……」她歎了口氣,神情很沮喪,「你和我一起走吧,你如果繼續聽李丹的,你會死的,誰也救不了你。李丹和我大哥一樣,眼裡只有權勢和財富,他才不會管你的生死,在他眼裡,你還不如一隻螞蟻,你其實就是他手裡的一把刀,鋒利的時候拿來用用,用完了,也就仍一邊不聞不問了。」
斷箭笑笑,很堅決地搖了搖頭,「你說過,我的命很好,我不會死,我要實現我的承諾,把你從大漠上搶走,做我的女人。」
薩滿聖母苦笑,「你真的很白癡哎。李丹如果死了,你還能活得下去嗎?我告訴你,樓蘭海鑄像之所以出現驚人的結果,和我大哥有莫大的關係。我大哥野心很大,他想做突厥大可汗,退一步他也要做個西部突厥的可汗,他很貪婪,他背叛了我阿爸。」
「拜火祭司的死,是我大哥和李丹聯手操縱的結果,即使你沒有殺死他,他也無法走進海頭城。我大哥這麼做,是想確保自己能鑄像成功,這也是他不要我留在樓蘭海的原因,也是他要殺死李丹的原因。」
「你當真以為你能挽救李丹的性命?不是,是佗缽救了李丹。即使我們沒有及時回到鸚鵡洲,佗缽也會救出李丹,借助李丹的力量阻止我大哥鑄像成功。佗缽有法興大師的幫助,他肯定能鑄像成功,而且他的崛起,可以確保突厥人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不會威脅到長城南方的齊周兩國,所以他很相信李丹,但他萬萬沒想到,李丹的目的是把突厥汗國徹底推向分裂。」
「如今,你可以用你的豬腦子想想……」薩滿聖母伸出一根手指頭,用力戳在斷箭的額頭上,「你想想,那只黑烏鴉得罪了多少人?他還能活著走出大漠嗎?他為什麼叫你代替他護送莫緣國師?他是想讓你代他死啊。那只黑烏鴉很可怕,這些年他做了很多壞事,三足烏所到之處,必定血肉橫飛,屍骨遍野,他這種人會顧惜你的性命?就算你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他也會為了自己而毫不猶豫地犧牲你。」
薩滿聖母把斷箭的頭摟進懷裡,軟語哀求道:「跟我一起走吧,好不好?」
斷箭非常感動,他知道薩滿聖母的意思,她真心誠意想保護自己,但自己做不到,自己是漢人,是長城南方的人,自己不能躲在一個突厥女人的翅膀下,眼睜睜地看著突厥人的鐵蹄越過長城。既然命運把自己送到了大漠,走進了這場血腥的爭鬥,就要幹到底。
「我要去問問莫緣國師。」斷箭不敢面對薩滿聖母的眼睛,他把頭埋在薩滿聖母柔嫩的酥胸上,小聲說道,「如果此行生機全無,我就和你走。」
「那個老傢伙會騙你,會騙你的……」薩滿聖母氣得一拳打在斷箭的後背上,痛聲叫道,「你這個混蛋,你想死就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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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於盛很平靜,對樓蘭海發生的事沒有絲毫驚訝。
「你知道這個結果?」斷箭問道,「事情既然到了這種地步,我們去高昌還能幹什麼?」
「突厥汗國現在就像一捆正在大火中燃燒的竹子。」淳於盛笑道,「我們去加一把火,竹子就會爆炸,砰,砰,砰……」
「大火很旺,竹子也快爆炸了。」斷箭說道,「這把火加得不好,我們可能會被大火一把捲進去。」
淳於盛微微一笑,「阿史那燕都和阿史那室點密聽到這個消息後,當然會很憤怒,但你要知道,阿史那燕都做了二十年大可汗,阿史那室點密更是大漠上一代天驕,這兩個人如果不死,這把火就燒不旺,那捆竹子也不會爆炸,所以,我們必須要去加把火。」
斷箭稍加沉默,再度問道:「這把火什麼時候加?」
「不要急。」淳於盛笑道,「突厥人需要時間重新考慮局勢,拿出應對之策,而我們也需要等一個消息,見一個人。」
「什麼消息?」
「大齊國的琅琊王高儼已經動手了,他殺了執掌大齊權柄達八年之久的淮陽王和士開,兵圍皇宮,威逼大齊國主。現在就看斛律光如何解決這場危機。」淳於盛眉頭微皺,緩緩說道,「大齊這場危機的根源說起來很簡單,其實就是鮮卑貴族和漢族門閥的權柄之爭,如果斛律光和山東五姓七家和解,鮮卑貴族和漢族門閥共掌朝政,長城南方的形勢將產生劇變,而大周勢必要為此做出國策上的重大調整。到時這把火是不是要加,就很難說了。」
斷箭略感吃驚,馬上想到了九尾狐,他急忙問道:「那我們要見的人又是誰?」
「一個女人。」淳於盛說道,「昭武九姓中最富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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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昭武九姓:
中國南北朝、隋、唐時期對從中亞粟特地區來到中原的粟特人或其後裔10多個小國的的泛稱。其王均以昭武為姓。昭武一詞的語源,尚無定論……《新唐書》以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為昭武九姓,根據《隋書》,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今甘肅臨澤),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支庶各分王,以昭武為姓。居民主要務農,兼營畜牧業。漢文史籍稱其原住祁連山北昭武城,被匈奴擊走,西遷中亞河中地區,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稱昭武九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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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姓七家:
北魏太和中,分定姓族,大選群官,由朝廷以法律形式確立了包括鮮卑貴族在內的門閥序列。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二崔、趙郡隴西二李等七姓為望族,其中李姓有兩望,崔姓亦有兩望,故姓氏而言則稱「七姓」,或稱「五姓七家」。
歷史上關於五姓七家有二類四說。
《資治通鑒》卷一四○齊明帝建武三年(496年),北魏太和二十年)春正月條:
魏主雅重門族,以范陽盧敏、清河崔宗伯、滎陽鄭羲、太原王瓊四姓,衣冠所推,鹹納其女以充後宮。隴西李沖以才識見任,當朝貴重,所結姻連,莫非清望,帝亦以其女為夫人。(胡註:四姓,盧、崔、鄭、王也)……時趙郡李氏,人物尤多,各勝家風,故世言高華者,以五姓為首(胡註:盧、崔、鄭、王,並趙李為五姓)。
如上所見,關於北魏「四姓」,計有二類四說,雖各有所據,卻都屬唐以後晚出材料。長期以來,史家在論及這一問題時,多逕取所需,未予詳考。
從《通鑒》記載的情況分析,太原王氏太和中得入「四姓」之中,隴西李氏則獨立於「四姓」之外,並稱為「五姓」。但到了唐代,這種排列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世人多以崔、盧、李、鄭為「四姓」,「加太原王氏為五姓」。兩個家族的位置恰好顛倒過來。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可能與兩姓的家族條件與社會地位有關。
唐長孺先生發表《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一文,對此進行了系統的探究,統一了四姓異說中第一類兩種不同說法的矛盾,對於第二類記載則沒有直接涉及,只是籠統地提到唐代崔、盧、李、鄭、王五姓七家獲得北朝一流高門地位即在太和之時。
「四姓」是孝文帝根據漢魏以來漢族士人以婚宦品評門第的傳統而建立的一個具有濃厚政治色彩的外戚婚姻集團。崔、盧、鄭、王(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二崔)得以成為「四姓」不僅僅由於他們顯赫的「魏晉舊籍」,更是緣於他們與權臣李沖(即趙郡隴西二李)的特殊關係及其與帝室的聯姻。太和改制後,一個以王室為軸心,以婚姻為紐帶,包括漢人「四姓」和代人「勳臣八姓」在內的政治性婚姻集團逐步形成,新的門閥秩序得以確立,深刻影響了北魏後期政治。
太和改制後,漢魏以來的士族制度在北方出現了「復興」的趨勢;北朝社會重新「門閥化」的傾向卻並不是歷史的簡單回復。從某種意義上講,「分定姓族」是北朝世家大族的一次「再生」,北朝社會的「門閥化」開啟了北朝世家大族「官僚化」的先聲,隋唐以降,中古官僚制帝國的重構,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完成的。
-----引自陳爽《「四姓」辨疑:北朝門閥體制的確立過程及其歷史意義》、《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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