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丁的人死傷慘重,一個接一個地墜落馬下,但沒人退縮,這些悍匪像瘋子一樣,前赴後繼,向獅子峰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衝鋒。獅子峰其實不過是一座稍高一點的土丘而已,平時騎馬都能衝上去,現在卻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
斷箭渾身浴血,感覺越來越吃力,漸漸萌生退意。
三十多個人已經死掉一大半,而守在獅子峰下面的敵人非常強悍,其中至少有七個神箭手。自己的盾牌上已經插上了密密麻麻的利箭,胸口的圓鐵護上也有三個凹下去的深槽,都是拜他們所賜,如果不是離得遠,自己已被長箭洞穿了。憑現在的實力,根本救不了阿蒙丁,也休想接近阿蒙丁砍了他腦袋,如今之計還是乘著薩滿聖母和拜火祭司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撒腿逃命為上,否則再衝兩次,自己就和這些馬賊一樣,命喪荒漠了。救不了阿蒙丁,還要搭上自己一條性命,這種虧本的事老子不幹。
斷箭稍勒馬韁,落在一群馬匪的後面,不停地回頭尋找脫身的機會。
斷箭很後悔,剛才真不應該聽了高熲的幾句話就頭腦發熱,冒充什麼英雄留下來營救阿蒙丁。現在高熲在自己的策應下,已經帶著項雲等人順利逃離了戰場,而自己卻陷在了獅子峰下,岌岌可危。
阿蒙丁和自己有個屁關係,這個馬賊惡名昭彰,很長時間在邊境一帶截殺商旅,十惡不赦,早該殺了,死了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至於大周的安危,和自己似乎也沒太大關係。我是漢人,是梁國人,宇文泰指揮大軍殺進江陵,滅了梁國,把江陵十萬百姓擄掠到長安,大周國其實是我的仇人。
自己早年對大周人非常仇恨,看到大周人就想拿刀上去砍。後來宇文泰讓蕭察(cha)在江陵重建了梁國(史稱西梁),自己又隨梁山公(李澣)常年戍守邊塞,和突厥人對抗,這股仇怨才漸漸消散,但藏在心裡的亡國之恨卻永遠不會遺忘。
大周如果給突厥人滅了,我就逃到江左大陳去,讓宇文泰的子孫世世代代給突厥人做奴隸,也算出了一口惡氣。
斷箭忽然想到了梁山公的囑托,心裡又擔心起來。大周亡國了,姿兒姐姐的命運可就悲慘了,不過自己地位卑下,有心無力,梁山公的那個囑托大概也是一時感歎之言,當不得真的。以自己目前的處境,不但無力保護姿兒姐姐,甚至還要靠姿兒姐姐出手相救,否則自己一輩子都要待在這荒涼邊塞了。運氣好的話,最多也就是老死大漠,留個全屍。
斷箭越想越是心灰意冷,戰意突然無影無蹤,對高熲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你想害死我,老子偏偏不如你願。」
=
獅子峰上的鼓聲忽然消失了。
「嗚嗚……」號角聲從山丘對面的戰場上遠遠傳來,雜亂無章,但久經沙場的斷箭立即分辨出來,進攻一方取得了優勢,更多的援兵衝進了戰場,而阻擊一方已經抵擋不住,正在退卻。
從獅子峰上匆匆忙忙衝下一隊人馬,顯然薩滿聖母要撤出戰場了,這時獅子峰下的悍卒突然發力,向馬賊們發起了反攻,準備清理出一條撤退的通道。馬賊的人數本來就很少,這下遭到對方的全力反撲,更是不濟,接二連三地中箭斃命。
再不逃就完了。斷箭怒叱一聲,死死勒住馬韁。戰馬吃痛,長嘶聲中直立而起,兩條後腿急速錯步,在瞬息之間掉轉了方向,「走,走,走……」斷箭猛踹馬腹,戰馬前蹄落地,後蹄全力蹬起,矯健的身軀象利箭一般射了出去。
「噹噹噹……」三支長箭同時射到斷箭背上,火星四射。明光鎧的背部圓鐵護立時凹下,犀利的箭簇未能穿透重鎧,倒飛而出。斷箭如遭重擊,仆倒在馬背上高聲慘叫,「快跑,快跑啊……」斷箭大駭,一拳砸到馬頸上。戰馬痛聲狂嘶,四蹄如飛。
=
「墨夫森,墨夫森(神鳥)……」淒厲而恐懼的叫聲響徹了戰場,「快躲開,躲開……」
戰場上一片混亂,騎卒們狼奔豕突,奪路而逃。
斷箭以為薩滿聖母要施展什麼法術,嚇得怪叫一聲,左手探後,拔刀就要刺向馬臀。今天能不能逃出去,全靠這匹戰馬了。
大雕的叫聲突然從高空傳來,由遠及近,其刺耳的嘯叫好像利箭穿透了身體,令人肝膽俱裂,痛苦不堪。
斷箭霍然抬頭,兩眼頓時增大,嘴裡發出一聲絕望怒吼。
大雕舒展雙翅,從天而降,其速快如閃電,不待斷箭做出反應,那兩隻巨大而鋒利的爪子迎面抓來。斷箭本能地仰身翻倒,意欲棄馬逃生。戰馬也極盡全力想避開,但大雕張開雙爪,「撲哧」一下牢牢抓住了馬身。戰馬痛嘶,鮮血飛濺,龐大的身軀離地而起。
斷箭摔到馬下,雙腳還未落地,只覺手臂一緊,整個人隨著戰馬飛了起來。斷箭魂飛魄散,匆忙之間,自己的手臂竟然被戰馬韁繩套住了。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痛疼霎時侵襲了斷箭全身,慘叫聲驚天動地,斷箭毫不猶豫地舉起戰刀,用力剁向右手手臂,就在戰刀及體的瞬間,他害怕了,改變了主意,一刀插進了馬腹。熱騰騰的鮮血噴射而出,濺了他一頭一臉。
大雕抓住了一馬一人,負重太大,雙翅雖然連續扇動,但短時間內很難飛昇,只能沿著地面急速滑行。
斷箭得到戰刀的支撐,身體上衝,右手迅速抓住了馬鬃,接著再借力摟住了馬脖子。戰馬連聲悲嘶,歪著腦袋看了看斷箭,眼露無窮恨意,死了。
「我給你報仇……」斷箭怒聲狂呼,左手鬆開戰刀,從腰間拽出了手弩。「畜生,你去死吧……」斷箭舉起手弩,對準大雕的肚子扣動了扳機。沒聲音,弩匣裡空空如也,一支弩箭也沒有。
斷箭氣得眼睛噴火,破口大罵,探手去抓背後的戰刀。後背也是空的,另外一把戰刀已經在先前的激戰中插進敵人身體,丟失了。斷箭情急之下,舉起拳頭狠狠砸向大雕的黑腿。大雕的腿比斷箭的手臂粗壯很多,這一拳打上去,沒有絲毫反應,相反斷箭倒是痛得齜牙裂嘴。
大雕轉瞬間飛行了幾十步,距離地面兩人多高,正在逼近獅子峰,它的雙翅扇動的速度越來越快,估計很快就要升到更高的地方。
從獅子峰下倉惶撤下的人群看到大雕飛來,駭然驚叫,四散而逃。山丘底部有兩部大馬車,圍在四周的騎卒也是膽裂魂飛,沒命一般打馬散開。
斷箭眼角餘光掃到峰頂上的沖天大火,急得連聲怒吼。這畜生要是把我丟進火裡,我就屍骨無存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從馬腹拔出戰刀,惡狠狠地剁向大雕的爪子。大雕的腿太粗,砍爪子來得快。環首刀非常犀利,斷箭有十足的把握砍下大雕的爪子,但可惜刃口已鈍,一刀下去,只砍掉了一層皮。
大雕慘聲長鳴,雙爪鬆開,沖天而去。
斷箭連人帶馬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重重砸在馬車上。馬車轟然碎裂。斷箭掉到死馬背上,彈出數步開外,滾到了另外一輛馬車的下面,戰刀也不翼而飛。這兩部馬車的車輪很大,幾乎和戰馬一樣高,藏在下面很容易被發現。斷箭不假思索地從戰靴裡抽出一把薄薄的短刃,三兩下割斷馬韁,小心翼翼地貼在馬車底板下。
斷箭驚魂未定,劇烈地喘著粗氣,腦子裡一片空白。砸到馬車上的時候,如果我被死馬壓在下面,勢必腦漿崩裂,一命歸天。斷箭越想越是後怕,渾身顫抖,手腳酸軟無力,差點從車底掉了下來。
=
「墨夫森,墨夫森(神鳥)……」驚駭的叫喊四處傳來,「快跑,快跑……」
大雕憤怒的嘯叫聲迴盪在紛亂的戰場上,人人自危。
凌亂而惶恐的腳步聲匆匆而來,有人上了戰馬。有人上了馬車。斷箭象壁虎一般緊緊貼在馬車底部,屏聲息氣,唯恐被人發現。
「嗚嗚……」撤退的號角吹響了,這輛四馬拉動的豪華馬車以驚人的速度衝了出去。
斷箭卯足了勁,做足了準備,還在掉了下來。馬車底部的橫檔只露出了很小一部分,斷箭無法在劇烈的顛簸之中牢牢抓住。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斷箭右手抽出短刃,狠狠插進了車座底部。
馬車高速飛駛。馬車底下的斷箭苦不堪言,他一手握住刀把,一手抓著橫檔,兩腳竭盡全力貼上底座。他的背不時擦到地面,明光鎧上的金屬圓護和地面上的沙石高速摩擦,發出刺耳的嘯叫,火星四射。除此之外,還有健馬飛奔捲起的滾滾沙塵,嗆得斷箭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陣狂奔之後,地面逐漸平坦,沙石越來越少,不時出現片片綠草,馬車的顛簸也有所改善,斷箭也能安穩地貼在車底上,這時他才稍稍緩了口氣,但更嚴重的情況接踵而至,我怎麼逃出去?馬車周圍至少有數十名衛士,只要稍有不慎,必定亂箭穿心。
馬車裡肯定坐了一位重要人物,否則不會有這麼多衛士隨侍左右。會是誰呢?這個疑問剛剛從腦子裡冒出來,斷箭就嚇得打了個寒戰。這麼長時間自己只顧著逃命,竟然忘了這馬車才是最危險的地方。我竟然躲到了薩滿聖母的車底下,這不是送死嗎?斷箭後悔不迭,心裡把那隻大雕罵得體無完膚。薩滿聖母無所不知,她肯定知道我躲在這裡,老子這次死定了。
斷箭正在沮喪之際,馬車四周的衛士突然叫了起來,「墨夫森……墨夫森……」號角狂吹,車隊陡然加速。斷箭又驚又喜,暗暗祈禱那隻大雕趕快開始攻擊,只要讓車隊亂成一團,自己就有機會逃跑了。
=
車隊衝出了龍城雅丹,在綠色的戈壁上風馳電摯。
大雕在天上盤旋。
數百鐵騎尾隨於車隊之後,緊追不捨,捲起沖天沙塵。
忽然,那隻大雕高聲長唳,直衝雲端,走了。
接著,從前方天際之間衝出一隊人馬,像潮水一般呼嘯而來。
「廣定王,廣定王來了……」衛士們興奮地齊聲歡呼,奔行的速度頓時慢了下來。
=
斷箭絕望悲呼,天啊,我怎麼這麼倒霉?上面坐著薩滿聖母,四周是全副武裝的衛士,吐谷渾的廣定王又帶著大軍接應來了,想不死都不行。
不對。斷箭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薩滿聖母是神,不是人,她走路還要坐馬車?在自己的記憶裡,不管是道教、佛教還是大漠上的薩滿教、拜火教,只要是像薩滿聖母這種傳說中的大神,那都是來無影去無蹤,都是飛啊。坐在馬車裡是人,一定不是薩滿聖母,可能是突厥或者吐谷渾的某個重要人物。我抓了他做人質,或許能絕處逢生,逃得性命。
斷箭覺得自己的判斷不會錯。退一步說,即使薩滿聖母真的坐在馬車裡,也就那麼回事了,反正自己都是死,臨死前如果能看到薩滿聖母,看到她的絕世容顏,那也不錯啊。有這種運氣的人,相信世上還不多。
斷箭咬咬牙,長吸了一口氣,一把拔出短刃,然後急速連刺,試圖在短短時間內破板而入。如果車內的人發現異常,向車外衛士報警,自己腦袋也就沒了,但現在已經管不到那麼多了,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吧。
「四……七……」斷箭集聚了全身力氣,出手如飛。這把短刃是梁山公(李澣)送給斷箭的禮物,非常鋒利,但馬車底板的厚度遠遠超過了斷箭的想像。斷箭的心跳越來越快,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支撐不住了。
=
「哎……」突然,一個低啞的嗓音傳進斷箭耳中。
斷箭魂飛天外,全身驟然繃緊,一動也不動。馬車還在飛馳,戰馬還在急奔,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還在繼續,沒有任何異常。
見鬼了。斷箭暗暗罵了一聲,剛想舉刀再刺,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我是阿蒙丁。」
斷箭霎時定住。阿蒙丁?這馬車裡關著阿蒙丁?斷箭急促喘了幾口氣,極力讓自己的腦袋清醒一點。
「我在這裡。」斷箭感覺自己的肚子被人輕輕拍了一下,「馬車中間有個活門,我把門打開,你慢慢進來。」
斷箭狂喜,興奮得差點吼出來。僥天之悻,這次即使死了,也能殺了阿蒙丁,杜絕後患,不算賠本了。斷箭急忙把腳伸進活門。阿蒙丁抓住他雙腳從上面往裡拉,拉到一半阿蒙丁突然停住了,接著斷箭感到小腹一陣刺痛,一把冰涼的利刃頂在了他的肚子上。
「你是誰?」
我是誰?我為了救你,命都搭上了,你還好意思問我是誰。斷箭怒氣上撞,張開就想罵,忽然想到自己要殺他,此時可千萬不能口不擇言誤了事,他立即回道:「我是昭玄公的手下,是來救你的。」
「昭玄公是誰?」
斷箭氣苦,正想解釋,頂在肚子上的利刃已經刺進一分。痛疼霎時驚醒了斷箭。阿蒙丁被抓,怎麼還能在馬車裡自由自在?怎麼還有武器?
「說……你是誰?」
「昭玄公就是高熲(jiong),你剛才在獅子峰不是看到他了?」
「高熲?我不認識。」
斷箭被倒懸在馬車上,血液逆流,加上精疲力竭,氣怒攻心,眼前不由得一陣陣發黑,「你是誰?你到底是不是阿蒙丁?」
「我是阿蒙丁。」
「那你怎麼不認識高熲?」
「我為什麼要認識這個人?」阿蒙丁似乎有些不耐煩,手裡的利刃再進一分,「快說,不然我殺了你。」
斷箭傻了。阿蒙丁怎麼會不認識高熲?這也未免太神奇了吧?阿蒙丁既然不認識高熲,那他還能認識誰?斷箭立即想到了武泉公李丹。高熲要我冒充李丹,或許這頭西北狼認識李丹。
斷箭試探性地喊了一句,「我是李丹。」
「徒河丹?」阿蒙丁驚呼起來,接著手忙腳亂地把斷箭往上來,「三足烏,我的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斷箭慘哼,死定了。高熲你這個混蛋,你怎麼不告訴我李丹和阿蒙丁是兄弟啊?李丹還有三足烏的諢號?三足烏是神鳥,今天我就差點被神鳥殺了,真是背運。我為什麼要說自己是李丹?我難道就不能說我是李丹的手下?現在後悔都來不及了,想改口都改不了。
不過自己知道阿蒙丁為什麼不認識高熲了。太祖文皇帝(宇文泰)建立府兵的時候,所有府兵將士全部改為鮮卑姓。魏國公李弼被賜為徒河氏,其手下將士僚佐全部改姓徒河,所以李丹又叫徒河丹。高熲父親高賓是衛國公獨孤信府上僚佐,改姓獨孤,所以高熲又叫獨孤熲。太祖死後,這個制度雖然一直實行,但因為鮮卑人漢化已久,反而不習慣,而漢人根本不能接受,所以大家心照不宣,都陽奉陰違,私下裡該怎麼稱呼還是怎麼稱呼。
大漠人對漢姓陌生,相比較而言,他們更容易記住鮮卑姓,因此自己說高熲,阿蒙丁肯定不知道是誰,而李丹是阿蒙丁的兄弟,阿蒙丁知道他的本名也不以為奇。只是這樣一來,自己這個冒充的李丹如何應對?
反正我要殺阿蒙丁,冒充他的兄弟更容易得手,無所謂了。
斷箭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阿蒙丁好像未卜先知一樣,再次停手,一腳踩到了斷箭的胸口上,「三足烏,你是不是要殺我?」
斷箭肺都氣炸了。阿蒙丁三番兩次戲弄自己,自己卻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奇恥大辱,不過這個阿蒙丁還真狡猾,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要殺他,既然如此,實話實說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畢竟阿蒙丁被人抓了還能活動自如,讓人一路護送逃出龍城雅丹,肯定另有玄虛。
「事到如今,不殺你怎麼辦?」斷箭冷笑道,「我給你陪葬,你還不滿意啊?我們兄弟一場,不求同日生,當求同日死,對得起你了。」
「兄弟?」阿蒙丁腳上陡然用力,踩得斷箭連聲慘叫,「我和你也算兄弟?你這只黑烏鴉三番兩次追殺我,上次不但傷了我的腿,還搶了我三個寶庫。你把東西還給我,否則我剝了你的皮。」
他們不是兄弟?斷箭給阿蒙丁的話弄糊塗了。
「你先把我拉上去,有話好說。」
「你把東西還給我。」阿蒙丁絲毫拉他上來的意思,而且好像怒不可遏,腳上的力度越來越大,「剛才知道我在車上,竟然裝作不認識我,和我胡扯八道,你是不是心虛啊?黑烏鴉,看我這次怎麼收拾你。」
斷箭喘不過氣,兩手在車底下亂舞,嘴裡不乾不淨地破口大罵,「你這頭死狼,等我上去,揍扁了你。快把我拉上去,我要死了。」
=
「嘻嘻……」車上突然傳來兩聲輕笑。
斷箭駭然收聲。這是個女子的笑聲,好像是被斷箭和阿蒙丁的爭吵逗笑了,忍俊不禁,捂著嘴在偷樂。車上還有人?還是一個女子?薩滿聖母?她突然從天而降?
「哈哈……」那個女子笑開了頭,好像再也忍不住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肆無忌憚,後來竟是捧腹狂笑。斷箭聽出來了,這是一個年輕女子的笑聲。他稍稍緩了口氣,還好,不是薩滿聖母。聖母嘛,當然年紀很大了,這麼年輕的女子怎麼會是聖母?
「車上還有誰?」
「把財寶還給我。」阿蒙丁置之不理,依舊不依不饒。斷箭實在受不了了,只好喊了一句,「給你給你,都還給你。」反正自己不是李丹,說什麼都不用負責。
「波斯人的那批神火彈,也要還給我。」
「好,好。」
「六年前,有一批厭噠人逃往敦煌,你還記得嗎?」
「記得。」
「當時財寶我拿了,人你帶走了。其中有一個小女孩,據說是厭噠王室的後裔,你把她給我。」
斷箭徹底暈乎了。這頭野狼胃口好大,什麼東西都要,連一個小女孩也不放過。他好奇地問了一句,「你要她幹什麼?你沒有女人啊?」
「黑烏鴉,你給不給?」
「好,好,給你。」斷箭叫道,「只要我能活著回去,我都給你。」
阿蒙丁嘿嘿一笑,把斷箭拉進了車廂。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撲面而至,斷箭貪婪地嗅了幾下,神智頓時清醒,頭腦也馬上恢復了冷靜。
笑聲還在繼續,就在斷箭的背後,那個女子笑得好像都在打滾了。
斷箭擔心阿蒙丁對自己不利,全神戒備。阿蒙丁既然和李丹很熟悉,可能就能看出自己是假冒的,那接下來的事可想而知。
=
阿蒙丁身材魁梧,長髮飄散,耳鬢兩側編著一串小辮子,濃密虯鬚遮住了大半張臉,兩隻眼睛就像待人欲噬的野狼一樣射出凜冽殺氣。此刻他得意洋洋地蹲在斷箭面前,仔細看著他,臉上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斷箭有些心虛,咧嘴笑道:「你太猖狂了。外面就是阿柴虜,你想死,我可不想死。」
阿蒙丁嗤之以鼻,「你開什麼玩笑?我們兩個就算把馬車拆了,阿柴虜也會視而不見。」
斷箭不懂他什麼意思,只好佯裝不屑地哼了一聲。阿蒙丁伸手拍拍他的臉,「黑烏鴉,難得看到你這麼狼狽?你這張臉比黑烏鴉還難看。」
「是嗎?」斷箭嚇了一跳,被他看出來了?他不由自主地摸摸臉,這才查覺到臉上全是沙塵,好像戴了一張面具,難受至極。他先是被馬血噴了一身,然後躲在車底下吃了一臉沙,馬血和沙塵混在一起,結了厚厚的一層殼子黏在臉上,除了兩隻眼睛,剩下的就慘不忍睹了。斷箭不憂反喜,這下好了,不用擔心你發現破綻了,隨即他想到一件事,急忙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說話怎麼樣?」
阿蒙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著一把卡住他脖子,怒聲吼道:「你想反悔?」
斷箭魂都嚇飛了,手裡的利刃直刺阿蒙丁。阿蒙丁早有預防,另外一隻手幾乎同時抓住了斷箭的手腕,「黑烏鴉,你敢殺我?」
斷箭沒有掙扎,他有些疑惑,難道自己說話聲音和李丹一模一樣?他衝著阿蒙丁眨眨眼,眼裡露出戲謔之色,「你緊張什麼?」
阿蒙丁以為自己遭到戲弄,狠狠瞪了他一眼,鬆開了手。
=
笑聲本來已經小了一點,這下又爆發了。清脆悅耳的笑聲讓車廂內的氣氛變得很輕鬆,也讓斷箭的心情漸漸好起來,他的力氣也開始一點點地恢復。
巨大的轟鳴聲鋪天蓋地而來,號角聲響徹戈壁,即使坐在飛馳的馬車上也能感覺到地面的震動。斷箭估計吐谷渾的廣定王至少帶了兩千鐵騎前來接應,他心裡充滿了疑問,但他不想問,也不敢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而李丹顯然是大周對付大漠諸國的重要人物,他知道的事太多太多,這個時候自己還是保持沉默為好,或許能從阿蒙丁和背後女子的嘴裡瞭解更多東西。
馬車沒有減速。吐谷渾的鐵騎大軍在戈壁上減速,轉向,然後護著馬車繼續前進。廣定王也沒有出現。
=
「喝水嗎?」阿蒙丁遞給斷箭一個水囊,「臉就不要洗了,免得把馬車弄髒。」
斷箭急不可耐地搶過水囊,拉開皮塞,大口大口往嘴裡灌。
「你怎麼會來?獨孤(高熲)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斷箭不說話。
「不過你來了也好。」阿蒙丁說道,「事情出現了變化。室點密已經和拜占庭的使者簽訂了攻打波斯的盟約,他的大軍馬上就要出發了。」
「突厥雖然至今沒有撕毀和波斯的盟約,但這個盟約只有大可汗燕都一個人承認,現在室點密不顧燕都的反對,悍然撕毀了和波斯人的盟約,等於公開和燕都決裂。燕都為了突厥的穩定,只能退讓,室點密西征。」
「波斯人為了阻止這場戰場,只好想方設法挑起突厥分裂,以迫使室點密放棄遠征。挑起突厥分裂最好的辦法就是誅殺室點密。」
「室點密之子玷厥非常驕橫,殺了室點密,必定會激怒玷厥,他會不顧一切,繼續西征,但他的威望無法和他父親相提並論,燕都會趁此機會越過金山(阿爾泰山),霸佔西部突厥,更有可能和波斯人聯手圍殺玷厥。如此一來,燕都穩定了突厥汗國,而波斯人的目的也達到了。」
「波斯人非常希望突厥大可汗燕都活著,但我們一定要殺了他。燕都死了,以他侄子攝圖和弟弟佗缽的威望,根本無法坐上大可汗的位子,室點密會理所當然成為突厥新一代大可汗。但室點密要打波斯,他沒有時間控制東部突厥,一旦他率軍遠征,突厥肯定會亂,這樣我們就有機會了。」
阿蒙丁激動地揮動著手臂,意氣風發地說道:「茹茹(柔然)、厭噠、鐵勒、吐谷渾、高昌、契骨、室韋都會趁亂而起,大漠將會產生新的霸主。」
=
斷箭想起高熲剛才在龍城雅丹對自己說的話,和阿蒙丁這番話的意思差不多,都是要殺突厥大可汗燕都,但現在事情有了變化,是不是預定的計策也發生了變化?
「你接著說。」斷箭看到阿蒙丁停了下來,馬上催了一句。
「過去波斯人一直試圖聯合燕都,阻止室點密西征,但現在室點密的西征已經箭在弦上,波斯人也只好撕破臉面,和室點密針鋒相對了。」
「波斯人要動手?」斷箭問道。
「今天他們不是來了嗎?」阿蒙丁笑道,「薩滿聖母是大漠上的神,室點密非常相信薩滿聖母,每次出征前都要向薩滿聖母徵詢吉凶,同時,室點密也是拜火教的信徒。波斯人認為,如果拜火教祭司能戰勝薩滿聖母,或者……讓薩滿聖母消失,那麼室點密的自信就會被摧毀,甚至會轉而相信拜火教。接下來的事當然很簡單了。」
「室點密會任由拜火教為所欲為?」
「大可汗燕都暗中拜火教,而室點密為了西征,目前尚不願意和燕都正式決裂,所以他隱忍不發,靜待時機。」
「什麼時機?」
阿蒙丁微微一笑,望著斷箭背後的女子,恭恭敬敬地問道:「聖母,三足烏就在這裡,你願意見他嗎?」
斷箭兩眼驀然睜大,心神俱震。
=
=
=
=
=
=
註釋:
西梁(公元555-公元587),南北朝時期出現的國家。國都於江陵。又稱為後梁。
公元554年,西魏大軍在宇文泰的指揮下攻陷江陵、殺害了梁元帝(蕭繹)。被西魏封為梁王的蕭察在公元555年被西魏立為梁皇帝,並且對西魏稱臣。西梁由於國土狹小,屬地僅有江陵附近數縣八百里地,先後是西魏、北周和隋的附庸。
西梁一直自居為南朝正統而與陳朝對立,另外西梁承續於南朝梁國,擁有博大精深的漢文化,對西魏、北周和隋的禮制建設有很大影響。
西梁共傳宣帝蕭察、明帝蕭巋、後主蕭琮三世。公元587年,隋文帝廢除西梁,西梁因此滅亡,存在共三十三年。
=
墨夫森(murghsaen):
上古波斯語中murghsaen意為神鳥,murgh意為「鳥」,saen意為「神聖」,波斯語中的「神鳥」或「仙鳥」其實是指傳說中的鳳凰。到中古波斯語,這個詞則演變為murghsin,隨後又演變為sinmurgh,現代波斯語為simurgh。中亞和中東地區自古以來一直稱中國為Chin或Sin(秦),波斯語中至今仍稱為中國為秦(chin)。由於這一原因,也有一些伊朗學者認為,sinmurgh其實就是「中國鳥」之意。
=
三足烏:
三足烏是神話傳說中駕馭日車的神鳥名,又名三足金烏,也稱金烏、陽烏、踆烏或稱三足。傳古代人看見太陽黑子,認為是會飛的黑色的鳥——烏鴉,又因為不同於自然中的烏鴉,加一腳以辨別,又因與太陽有關,為金色,故為三足金烏。
=
厭噠國:
西域國名,見於《魏書》、《北史》內《西域傳》。《周書amp;#8226;異域傳》作讞噠國。《隋書amp;#8226;西域傳》作挹怛國。公元484年擊敗波斯,建唬噠國,王都拔底延城。故地在今阿富汗北部。
在六世紀中葉,對西域形勢影響最大就是柔然汗國與厭噠國兩個勢力。
厭噠起於塞北,有可能與乙弗鮮卑同一族源。厭噠人最初以遊牧為生,約於公元四世紀七十年代初越過金山(今阿爾泰山)西遷中亞的索格底亞那,控制了素以富庶聞名的澤拉夫善河流域(流經河中地區中心地帶的撒馬爾汗布哈拉的河流,隋唐時期稱「那密水」)。
公元五世紀初,厭噠的力量還不強大,一度役屬於當時正處興盛時期的柔然政權。但是,從五世紀二十年代中期開始,厭噠便開始南下擴張。此後的七八十年間,厭噠不僅曾經多次戰勝波斯(薩珊王朝),佔領了其部分領土,還擊滅了乾陀羅等地的寄多羅貴霜殘餘勢力,佔據了興都庫什山以南的地區。嗣後,又進一步南侵印度。
厭噠是在其勢力如日中天之時(約當公元五世紀末、六世紀初)積極向塔里木盆地發展的。它沿西城南、北道自西向東推進。在北道,其勢力抵達焉管以東;在南道,則抵達于闐。疏勒、姑墨、龜茲等國均役屬之(見《梁書amp;#8226;滑國傳》)。
厭噠在西域的強大勢力至少維持到公元520年左右。公元565年左右,敗亡。
突厥汗國建立後,西突厥首領室點密在怛邏斯地區與厭噠人發生衝突。為攻其後方,室點密與厭噠人的世仇波斯人訂立和約,當時波斯人是在薩珊王朝最偉大的君主庫思老一世阿奴細爾汪的統治之下。為鞏固盟約,室點密把他的女兒嫁給了庫思老一世。突厥人在北部進攻,薩珊朝人在西南部進攻,厭噠被徹底打敗,從此消失了(大約565年)。
其中在西北威海地區遊牧的那部分遊牧民被迫向歐洲逃亡,可能正是他們,而不是柔然餘部,以烏爾渾和阿瓦爾一名在匈牙利建立了一個新的蒙古汗國。在其後的一個時期裡,確有一支從亞洲被驅逐的、被希臘和拉丁語作家們稱之為阿瓦爾人的部落對拜占庭帝國和日耳曼人的西歐造成了嚴重威脅,直到他們被查理曼打垮。
---以上出自余太山老師著《厭噠史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