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不打眼的青色油壁車,因為面坐了另一位主子,就把公主府的吳總管嚇的,一路小跑過來,擦著汗趕到車邊,立刻雙膝跪下道:「太后娘娘,您怎麼來了?雖然才入夏,可這兩天也怪熱的,萬一閃了汗,有個頭痛腦熱的,叫奴才們怎麼辦呢——」
聽這情真意切的絮叨,竟比崔總管還誠懇幾分,敢情太后真正的心腹在這兒呢,難怪被她指派過來替我管家,只是,這樣會不會大材小用了?
只沖這進門時的表現,我就不信吳總管真肯幫我瞞著太后什麼事一一即便真的如此,也不是為了我,而是心疼太后的病。
太后何等機敏的人,察言觀色的能力一等一,趁吳總管去客房傳話的機會,悄悄對我說:「這人可靠是可靠,只是才能有限,不堪大用,你將來若用得著,可以把他弄進宮去,留在身邊貼身侍候,但大總管他啃不下。」
我笑謂:「暫時還用不著。」
太后又道:「其實就你現在的封號,已經是一宮之主,身邊原該有個總管的,只是你跟我住在一起,這才凡事將就著,等過段時間,你搬家了,母后自會給你派一個妥當的人。」
我不依地問她走:「您這是在趕我走?」
她愛憐地摟住我的肩:「不趕,不趕,能跟我女兒住在一起,母后求之不得,你搬了,母后還要湊過去跟你擠呢。
「真的?那我們挨個兒把宮裡的好房子住個遍,每一處住它幾年,也就差不多是人瑞了,怕沒有幾百歲哦。」
太后大笑:「傻瓜,說的什麼傻話,你有你住的地方,母后有母后的位置。」說到這兒,尾音漸漸低了下去,本來笑得彎彎的眼底藏著一抹來不及掩飾的暗淡。
我轉過臉去不敢接腔,怕破壞這難得的好時光,與太后乘車出宮、把臂同游,本來已經是不敢指望的事,沒曾想又實現了,我只希望這夢能做得久一些點,習慣了溫暖的人,害怕再度沉入失去慈親的淒惶與悲哀中。
再回過頭時,剛好看見太后眼裡迅閃過一道厲芒,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門前花木扶疏的庭院裡,柳遮槐隱的青石路正走來一位低頭斂目的青衣婦人,正是葉氏。
我急忙告訴太后:「昨天為了讓她早點走,我嚇唬她說,您因為久病不愈,脾氣暴躁,底下的人動輒得咎,等下您可得凶一點,不然女兒可就穿幫了。」
太后微微一笑,沒說什麼,放在膝的手卻不自覺地緊了緊。
葉氏進門前,吳總管不知交代了什麼,弄得葉氏一進門就匍匐在地猛磕頭:「太后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小孩子計較,他們在家裡被外公外婆寵壞了,說話沒個分寸,小婦人給他們賠罪了。」
我和太后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看向吳總管,這新訊息他可還沒告訴我們。其實聽葉氏的說辭也猜得到,多半是兩個弟弟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叫下人聽見了,傳到吳總管耳朵裡,所以州才出言儆戒了幾句,這才有了葉氏此舉。
太后的嘴角咧到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弧度,而後做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動作,她居然親自蹲下去,伸手攙起葉氏,語氣和藹到不行:「這是哪裡說起,要是哀家竟然跟小孩子一般見識,豈不讓天下人恥笑?些須小事,妹妹這樣求我,傳出去多難聽啊,外面的人只會說哀家沒氣量,為難孤兒寡母。」
換作一般的人,太后都親自攙了,肯定千恩萬謝地起身,葉氏卻依然伏在地,嘴裡貌似恭謹地說:「太后母儀天下,何等尊貴,小婦人不過鄉野民婦,怎敢跟太后姐妹相稱,真是折殺死民婦了。」
太后的眼光變得冰冷,我也愕然相向,這女人,剛剛還為兒子請命,哀哀哭求,一副忍辱負重的慈母樣,才一轉眼,就為一個稱謂豎起了滿身的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曾經的刁蠻小姐,現在變成了刁婦。
室內的氣氛有一剎那的凝滯,看著地那人插著顫巍巍梅花簪的頭頂,太后緩緩綻開一朵仿似梅花雪冷的笑容,一字一句,清脆悅耳,在高闊軒敞的大廳裡迴旋,隱隱有餘音繞樑之勢:「難得你這般守禮,深得我心!既然如此,你以後見了哀家,就自稱『奴婢』。」
葉氏臉的驚怒之色還未消退,吳總管已經在一旁大喝道:「還不快叩謝太后恩典!這是太后拿你當自己人看了。」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葉氏直氣得滿臉通紅,直挺挺地跪了一會,終究是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伏低了身子回道:「謝太后。」
吳總管怒張眉目再喝:「要自稱『奴婢』!」
「奴婢叩謝太后恩典!」
我坐在一旁無聲歎息,一貫雍容大度的太后今日的反應有些失常,其實,事情只要涉及到父親,她的反應就會大失水準,就像現在演的這一幕,簡直有「惡霸欺負民女」的味道,但太后樂意,我又能說什麼呢?如果欺負一下葉氏能讓她開心的話,叫我當狗腿子幫兇我都干。
不是不明白太后這些幼稚的堅持所為何事,先稱呼葉氏為「妹妹」,已經是纖尊降貴,給了她老大的面子,她們都曾是父親的妻室,太后先來她後到,以姐姐自居有什麼不對的呢?偏偏葉氏自幼嬌慣,眼裡再容不得人的,既然她給臉不要臉,不願意當「妹妹」,那就為奴為婢好了。
太后是父親的原配,是他此生的最愛,葉氏抵死不承認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她當年對我形之於外的恨意,主要也就是介意這個,若說只是因為我用了她一點僅夠維持溫飽的生活費,以葉府的家大業大,以她的奢侈講究,是不至於此的。
看著廳中這幕滑稽中隱含心酸的畫面,想到在父親去世多年後,他的前妻和後妻見面,仍是這種「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戲碼,而且一個是太后之尊,一個是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如此的身份尚不能免俗,何況是熱辣辣的妻妾進行時?
做了同一個男人的女人,就是這種烏眼雞的感覺,我成天擔心假想敵的出現,因為我的夫君是皇,擔心他總有一天會廣納嬪妃,充實三宮六院,把我拋諸腦後;宇文娟則處心積慮對付我這個現成的敵人。她對我的恨意,比之葉氏對太后,有過之而無不及。
父親娶葉氏時,太后早已不見,只是父親心裡有她而已,葉氏就如此嫉恨,宇文娟可是每天眼睜睜地看著皇留宿在我的玉芙殿,她又喜歡自己找虐,時常跑到我屋裡,非要親眼看見皇和我在一起才罷休,那種日積月累的恨意,想必她早已咬碎了銀牙。
我低頭想心事時候,太后和葉氏也交流不暢,反正話不投機半句多,葉氏後來乾脆閉緊嘴巴不吭聲,只是拚命地磕頭,把被「被惡勢力欺負」的弱女子形象表現得十分逼真,若非我在她手底下生活過兩年,知道她的真面目如何,我都會因此而同情她,對太后的強勢不滿。
葉氏的這番做為,就叫以退為進,就像民間的偽弱女真潑婦,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說,家裡男人若擺出架勢教訓她,立刻一頭撞過去:「我不活了,你打死我好了!」
我還真是天真,以為隨便嚇唬兩句就把她鎮住了,昨天她故意裝出那個樣子,還不知心裡在打什麼主意,先哄得我為葉家解決眼前的危機,再然後呢?
也許在葉家人眼裡,我和太后已是秋後的螞炸,太后病重難愈,我又被宇文娟搶去了皇后之位,只要太后山陵崩,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妃子,拿什麼跟有強大兵權背景的皇后鬥?
太后語帶玄機的懷柔讓葉氏暴露出了她的真實想法,我也彷彿醍醐灌頂,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新的認識。
戶中人窺窗外月,那小小的圓盤並非真實,我以為的綺羅場,溫柔鄉,從來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