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憂悶中度過,這晚皇回玉芙殿時,我正在燈下枯坐,太后的身體每況愈下,群醫束手,我心裡一片冰涼,若不是太后總在耳邊提醒,連皇都快被我忽略了.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最近的心境也很糟糕,為了徹底摧毀琰親王的殘餘勢力,讓他再沒有死灰復燃的可能,這兩個月來他一直忍著厭惡跟宋方周旋,在不明真相的朝臣眼裡,宋方儼然成了繼宇文泰之後又一新貴寵臣。
宋方之奸猾也在這次謀逆事件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不管是太后還是皇,都斷定嚴橫十有八九在他手,而且已經被他成功地控制住了,在王黨和皇黨生死決戰的關頭,嚴橫沒出來興風作浪,就是最好的明證。不然,他要麼支持琰親王佔據西北,要麼向皇表忠心,這可不是明哲保身的時候,雙方都不支持,等於同時失去了雙方的信任,可他都沒有,在政局風起雲湧,不為忠臣則為亂臣的歷史性時刻,他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了。
而最後跟他在一起的,是宋方。
太后和皇選這個人隨嚴橫北的確選對了,他幫皇牢牢控制住了西北的局勢,但同時也留下了許多隱患和不確定因素,嚴橫一日不出現,西北大營乃至整個政局,就依然有變數。
宋方把政局變化的焦點由嚴橫轉移到了自已身,讓皇不得不重視他的存在,不得不時常召見他,放柔表情放緩語調,好從他口裡挖出嚴橫的消息。
最無奈的時刻,我曾提議:「皇,不如索性殺掉宋方,然後宣佈嚴橫的死訊,重新任命鎮西戍守使。」
皇緩緩搖頭:「不妥,弄得不好,反而讓王叔有了可趁之機,王叔在西北經營多年,在軍中滲透很深,很多將領的任命都是他親自簽署的,西北大營差不多是他的嫡系。現在通向西北的各處要道關卡重重,搜捕甚嚴,王叔過不去,嚴橫又不在,那兒的人群龍無,還能聽從朝廷特使的指令,暫時按兵不動,若嚴橫的死訊傳出,被有心人利用,比如,說嚴橫是被朕秘密處死的,西北大營會有什麼反應?搞不好會嘩變。」
說到這裡他恨恨地一捶桌子:「要不是怕這個,我早把他殺了!」
有一句話,我一直憋在心裡,想問又不敢問,宋方搞這麼多名堂,明目張膽地捏著皇帝的痛腳,也等於把自已的小命捏在手裡,到底是為的什麼?
若為了權勢富貴,他應該把嚴橫交給皇,由皇自已去和嚴橫交涉,或收服或殺掉,都由皇掌控主動權,而不是他從中作梗,在幫皇的同時又為難皇。
若為了得到皇的好感,更應該表現得忠順一些,如此這般用盡心機,似乎要把一國之君玩弄於股掌之間,即使功高蓋世,也必為人所忌憚,最終沒個好收場。
宋方不像是這麼笨的人,想不通這個關節,他肯定有更深遠的考量,更詭譎的打算,就因為這份捉摸不透,讓皇深感不安,據小安子嘀咕,御房裡御用的茶盅已經換過好幾回了,那可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
正低頭琢磨,一隻白暫修長的手扳過我的臉問:「怎麼呆呆的,是為太后的病煩心嗎?」
我黯然點頭:「也為這個,也為你的事。」
多事之秋,諸事煩心。
皇土歎息著把我擁住,頭扎進我的衣領中深深呼吸,半晌才說:「明知你心裡難過,我卻只顧著忙自己的事……」
這是哪裡說起,我還覺得自己不夠關心他呢,故而愛憐地撫著他的頭說:「本來就忙啊,多少大事等著你去處理,稍一疏忽就可能釀成大禍,不像我,只會站在一邊乾著急,一點也幫不忙……」
是誰這樣說女人的?「只會流淚的女性的同情」,不管是太后的病,還是皇的窘境,我都深感無力。
自責的渭歎被他悉數吞進口中,而後抵住唇邊輕聲安慰:「別傻了,人生四苦,生老病死,哪一樣是凡人可為的,即使貴為天子又如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現有的一切,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是的,是的」,想起太后近來每次見面,總是一雙思憶的眼,一副懷想的表情,從前的豪情萬丈金不見了蹤跡,現在的她,甚至有些小女兒態,尤其回憶當年的時候,臉那份甜蜜羞澀,讓我彷彿看到了楚地鄉間那布衣素裙的美貌少婦,和他清俊溫柔的夫郎,行走在綠野田疇,水秀山明人如玉,漸行漸遠漸無蹤。
人們都只見到了太后鳳冠威儀、母儀天下的一面,誰看得見她心底的淚?一個人,明明一天天接近死亡,卻一天比一天笑得甜,弄得我幾乎怕去看她,怕又聽到她說:「快進來.我告訴你哦,昨天我又夢見你父親了,他穿著一件雨後天青的衣服,戴著白紗籠冠,站在大霧裡,看見我,眉眼笑得彎彎的,前幾次他都不理我,看樣子還在生我的氣,可現在開始朝我笑了耶,也許再過幾天,他就會從霧裡走出來……」
「您說人死後真有靈嗎?」倚著皇的肩膀,我忽然問。
「信則有。」
我抬起頭,他摟著我的腰,交握著我的雙掌不斷地摩挲著,晶涼的指尖被他摩弄得熱,他神態虔誠地說:「太后信,所以她越了死亡的恐懼,以一種幸福企盼的姿態去面對俗人眼中的『世間至苦』,與其說她迷信,不如說她睿智。若換了一個愚蠢膽怯的婦人,這會兒宮裡還不被她鬧翻天了?前朝太后病重的時候,宮裡天天往外拖死人,御醫太監宮女,甚至朝廷官員,動輒得咎,慈寧宮前的玉階都染紅了,若非如此殘暴,怎麼會覆亡得那麼迅。」
我的心傷被他奇跡般地安撫了,是的,生老病死,誰都難免,太后如此,我如此,整天被人山呼「萬歲」的他,亦如此,但我們能改變對死亡的態度。
太后如果真信,她是幸福的;如果這只是一種姿態,她是值得景仰的人。我說錯了,太后從來沒變,她永遠是那個豪情萬丈的太后。
「所以,有什麼好擔憂的呢?」皇把我的手合進自己的手裡,慨然一笑道:「太后連死都不怕了,我們還怕幾個牛鬼蛇神?你放心,一切只是時間問題,都會圓滿解決的。有些不自量力的人,以為真拿住了我的把柄,從此可以予取予求,我就讓他先得意兩天,等我把一切都安置好了,再來個一網打盡,到時候他想死還看我肯不肯成全他!」
我在他臉狠狠親了一口:「誰說皇不是太后生的?光是這睥睨萬物、橫掃千軍的氣概,就跟太后像了個十足十。」
他雙臂一用力,將我橫抱而起,大笑著朝床邊邁去:「你想說你是我的親姐姐?就算是親姐姐,今晚我也不會放過你,你就認命。」
我穩穩地靠在他懷裡,曾幾何時,這還是整天個裝病,賴在我身邊撒嬌撒癡的柔弱少年,一眨眼間,就成了強健有力的男人,是不是越是逆境,越能改變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