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闕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館舍月窺人(二)
    又坐了一會兒後,我再次推了推皇上道:「真的不早了,皇上特意過來,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他這才坐正身子,用很嚴肅的語氣說:「明天我們要去的地方,災情很嚴重,姐姐的家鄉也曾遭過災,必然知道大災之年,容易出匪患。益州又是個多山的地區,先帝在世的時候,因為數年風調雨順,佔山為王打劫路人的現象已經基本上杜絕了。但最近一兩個月以來,聽說又冒出了不少山大王,騷擾百姓,搶劫商旅,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皇上給我講這些,是要告訴我什麼呢?」

    「道路不寧,朕不想姐姐涉險,準備派人把姐姐送回京城去。」

    我訝異地看著他,這個人,初上戰場時不惜逼宮也要強行把我帶走,與匈奴達決戰時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死,現在居然主動提出送我回去?多日的願望突然成真,我反而不敢相信了,遲疑地問:「我沒聽錯吧,你不留我當人質了?」

    皇上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姐姐以為我當初帶你走,就為了要你當人質?」

    「不然呢?難道要我做高參?」

    「你……我以為我們是心心相印的!」

    「哦,是嗎?因為心心相印,所以要用武力脅迫太后?」春熙宮那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的母后被皇帝弟弟帶來的軍隊控制住了,目的就為了綁我走,如果不是人質,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名詞可以形容這種身份。

    說實話,我有些失望,不,是很失望,不僅僅為了逼宮。還為了他現在的表現,我咬著牙戳了戳他的額頭:「對姐姐都不講真話,變成壞孩子了。」

    他的表情比我更失望:「你就是這麼看我的嗎?是,一開始,連我自己也以為帶你走。有人質地成分在,因為我那時候心情很糟,在跟全天下人賭氣,覺得沒人關心我,明曉得我對軍事一竅不通,當我提出御駕親征時,滿朝文武居然沒有一個人阻攔!史上最失敗的君主非朕莫屬了。看那些歷史書上寫的,還有傳奇話本裡的,若有哪個君主提出御駕親征。文臣們伏地哭諫,武將們一個個自告奮勇領兵出征替主上分憂。只有朕,提出來後。朝堂上鴉雀無聲,生怕一出聲會被我點將,一幫不忠不義貪生怕死的傢伙,可憐父皇千辛萬苦打下地江山,給一幫無能之輩坐享其成,一旦朝廷有難,一個個只會當縮頭烏龜。」

    對於這個現象。我一開始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再厲害再能幹地開國君主。手下也必須有一幫精兵強將再加上能幹地謀臣輔佐才行。光桿司令地開國皇帝。史上還沒出現過。

    後來有一次跟太后討論這個問題。太后說:「你想想那幫為皇朝地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地開國元勳們現在都怎樣了。就知道大臣們為什麼會如此反應了。」

    記得我回地是:「他們都好好地呀。一個個封王封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太后搖了搖頭:「你還小。又身為女子。不懂他們男人地心理。他們流血流汗輔佐一個人當上了皇帝。難道就為了封個爵位。再賞賜一筆錢財?」

    「難道不是嗎?」我很納悶。有了這兩樣。還希求什麼?就比如我。有了公主封號和一輩子也用不完地錢。連男人都不想要了。

    太后敲著扶手說:「他們要地是權力!是人人逢迎。個個巴結。是能主宰別人地命運。是眉頭一皺地下就跪成一排。戰戰兢兢地看他地臉色行事。先帝卻不肯給他們這些。就連琰親王。先帝地自家兄弟。名義上也封了王啊。但實際上在做什麼呢?在西京當包工頭。其他地功勳大臣也大抵如此。你看先帝啟用地武將。都是幾個小字輩地;文臣。則是張丞相那樣地老好人類型。先帝只需要他們老老實實享受榮華富貴就成了。不需要他們再攬權。數年因循下來。大夥兒都明哲保身。不肯出頭了。怕觸了先帝地忌諱。被當出頭鳥打了。」

    想到這裡我問皇上:「你要我陪著一起上前線,是希望有個親人在身邊給你一點支持和鼓勵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到門口才說:「明天早上,我派張鈞彥送姐姐回去,姐姐這回滿意了吧?」

    我楞了一下,然後冷冷地回道:「滿意,我有什麼不滿意的呢?皇上是天下之主,皇上要綁我走就綁我走,要趕我回去就趕我回去,一切全憑皇上,我都沒意見。」

    他猛地轉過身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還要問皇上是什麼意思呢,剛不知是誰在吃張鈞彥的醋,現在又特意挑他送我回去,你一會兒一個主意,姐姐愚鈍,著實看不明白,不過也無所謂,一切照皇上地意旨辦就好了。」

    「我讓張鈞彥送你回去,不正遂了你的願嗎?太后一直在馬不停蹄地給你物色駙馬,若不是爆發戰爭,你早歡歡喜喜地嫁人了吧,張鈞彥肯定也在太后的擇婿榜上,對不對?」

    「對!姐姐老大不小了,又被夫家休棄了一年多,再嫁人,不算什麼丟人的事吧。」

    「不算!應該得很!原來姐姐看上了張鈞彥,難怪他自告奮勇地跑去接你,又盡心竭力地照顧你的病,哈,我差點忘了,你們還同居了一夜呢,那天晚上,姐姐一再強調只是照顧病人,恐怕沒那麼簡單吧?算了,我也不多說了,越說越發現事實的真相是那麼驚人,你們是不是已經背地裡好上了,就等著回京成親啊。」

    「皇上的想像力真豐富,編排這麼一大堆,就為了要趕我走,至於嗎?你何不乾脆說我和張鈞彥已經暗度陳倉,甚至珠胎暗結,就等著回京生娃了?」

    他猛地轉過身來。眼睛都燒紅了,我則跟他相反,只覺得手足冰涼,身體像不是自己的,但語氣還是一貫的調侃。眼角兀自帶著一絲笑意:「其實我也明白皇上為什麼要趕我走,不就是嫌我跟在身邊礙手礙腳,讓皇上不能跟某位美女親近嗎?唉,這人長大了,也學會說假話了,什麼不喜歡啊,真不喜歡,會心急火燎地趕走我,留下她?」

    「嘩啦」。皇上一把拉開門閂,衝著外面大喊:「李銳,張黎。」

    他地正副護衛長應聲出現在房門口:「皇上。招換末將有何吩咐?」

    「去,把那個女人給我攆走,越快越好。」

    李銳小心翼翼地問:「皇上,您說的是程小姐嗎?」

    「不是她還有誰?叫她馬上滾蛋,從此不許出現在朕面前,一旦出現,殺無赦。」

    我心裡一驚,他說話的語調,還有那呼之欲出地戾氣。讓我彷彿看到了幾個月前的皇上。

    外面傳來了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碎裂的聲音,我知道程金翠已經聽到這番話了,雖然我也不喜歡她,但這麼晚了攆走一個女孩子實在有失厚道。我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走上前去試著拉扯他的衣袖:「皇上,別這樣,這麼晚了,她一個姑娘家,路上怕不安全。」

    他一把甩開我地手。回頭直盯著我說:「那要不,讓你地張鈞彥送他?就怕你捨不得。」

    見李銳和張黎都豎起了耳朵,而院子裡地樹叢中似乎有人影晃動,我什麼也顧不得了,低嗔了一句:「瞎說什麼呀。」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關上房門,同時對被關在外面的兩個人說:「沒事沒事,皇上在跟我賭氣呢,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吧。」

    皇上倒也沒掙扎,由著我把他拉到搖椅上坐下。我把自己地椅子拉到他旁邊。好聲好氣地勸:「這是做什麼呢?你跟我賭氣,儘管衝我來好了。何必牽累不相干的人。我不是捨不得誰,無論張鈞彥還是程金翠,他們是去是留都與我不相干,但不是現在!半夜趕走一個女孩,非仁者所為。」

    「朕本來就不是仁者,你不是說我是暴君嗎?」

    「皇上剛才的行為,的確就是暴君,暴跳如雷的君,而且就為了我一句氣話,至於發這麼大地火嗎?」

    「你不知道你一句氣話多傷人!」

    「皇上的話就不傷人了?只差把我編排成勾三搭四的爛女人了。我是女人,名節很重要地,而皇上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的女人本來就是由著皇上挑的,說你喜歡某個女人又不是什麼難聽的話。」

    「還不是難聽的話?你知道嗎?我剛才氣得直想殺人!殺光眼前所有的人!」

    看他眼裡寒光乍現,我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真的有成為暴君的潛質,如果不善加誘導,前景堪憂。一個人怎麼可能那麼多變呢?最初認識的時候,是多麼斯文美麗地人,女孩子一樣的人品,卻不料,暗藏著魔王一樣的特質。

    我努力把語調再放緩:「說皇上喜歡某個女人,就讓皇上想殺人了?」

    「你說呢?假如我一口咬定你喜歡琰親王,所謂的被他劫持,根本就是你們倆合謀私奔,你會不會很氣?」

    我點頭承認:「會」,但馬上又補充道:「這就跟皇上誣賴我跟張鈞彥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一樣令人氣憤。」

    聽到這話,他的臉色正常了許多,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跟他,真的沒什麼嗎?那天晚上,你們……」

    我柳眉倒豎:「皇上,不是看在你是皇上,而是看在你比我小,是我弟弟的份上,我不跟你計較。最後再重申一次,那天晚上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和張鈞彥之間清清白白的,還有,我對他從來沒有任何其它想法。」

    「真地?」

    「你再問一句真的試試看?」我揚了揚拳頭。

    「我不問了,乖,別氣,都是我不好,不該懷疑你。」他伸手握住我的拳頭,慢慢把手指打開,再輕輕撫摸著。

    「乖?」我忍俊不禁,「有沒有搞錯?我是你姐姐。」

    「你是女人,我是男人。」

    我白了他一眼:「這種一目瞭然的事實,不用強調吧。」

    「要的,有些事實,你我都以為是事實,但不強調,對方就可能不明白。比如,我喜歡姐姐,也已經親口對姐姐說過好幾遍了,但每次姐姐都假裝沒聽見,所以我現在再強調一次。」

    「呃……」

    他步步緊逼:「姐姐呢,可也喜歡弟弟?」

    「好渴哦,我叫金翠再泡一壺茶進來,那一壺已經叫她砸了。」我一面說一面起身欲往門口走,但被他拉住了,一個往後拉,一個往前走,女人的力氣終究不敵男人,結果是:我倒在他身上,他倒在搖椅上,搖椅一下子承受了兩個人的力量,而且重心還不在中心位置。

    於是,砰!

    搖椅倒了,我們倆一起從搖椅上摔了下去。

    外面的守衛被驚動了,一起湧在門口問:「皇上,出什麼事了?」

    「沒事,不小心撞倒了一把椅子。」

    「那您受傷了沒有?」

    「沒有,你們繼續巡邏吧,別盡擠在那兒,外面來了刺客都不知道。」

    聽他很鎮定地跟外面的人對話,我卻面紅耳赤,胸部劇烈起伏著,要是開口說話肯定一聽就發現不對勁了,人家搞不好還以為我們在幹啥。我索性閉緊嘴巴,由著他跟外面交涉。

    兩個人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我低著頭說:「皇上,真地該歇息了,明天可不比往常,一定要養足精神。」

    皇上卻說:「明天我們在這裡休整一天,也不是完全閒著,可以接待一些地方豪紳,跟他們多募捐一點賑災款項或物資。」

    我輕歎:「災荒之年,皇上都成了高級乞丐。」

    他笑道:「已經很好了,戰爭比預想地提早結束,各地糧倉尚有餘糧。所以一遭災,太后就下令開倉放糧,這些鄉紳家裡也還有糧食可以徵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難民潮。」

    我望著窗外說:「如果雨就此住了地話,災情應該不會再加重的,怕就怕,還沒下夠。」

    「朕也是擔心這個啊,我的隨員中,也有人會看天象的,說再過兩天,還會有雨。就因為這樣,我才想送你回去。」

    「戰場上都帶我去了,現在倒怕我不安全了?」

    「朕是怕繼續下雨的話,災情蔓延太廣、太久,會出現一些可怕的情況。」

    「譬如……」

    「算了,但願不會出現吧,其實,我也捨不得送姐姐回去的。」

    「那我就留下吧,我們一起從宮裡出來,也要平平安安地一起回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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