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殺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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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何意?」見趙王丹竟是這般答覆,那大將樂乘喃喃著,登時心下忐忑不已,便依著上將軍趙括之囑咐,立馬趕到到平原君府,找丞相平原君趙勝商議去了。
那平原君趙勝在書房中接見了樂乘,轉悠了也是足足小半個時辰,方才長長的歎息了一聲:「上將軍所請,實乃天下第一難題也戰國大爭,天下紛亂,大趙四戰之國也,外戰、內事處處吃緊,哪裡卻能安置這三十萬異邦精壯軍卒?河套墾荒、修築長城,這些殺伐慣了的老秦士卒們,能安心麼?」
「況且,那河套、那石長城所在,乃雲中、雁門、代北部三郡,更是趙國之屏障也,原本便得防著匈奴南下作亂,豈能再插一支曾經成軍之降卒精壯?然則,分散安插吧,又無法善為監管,他們定然會悄悄潛逃回秦國。老秦士卒,人稱誓死不降之銳士也。此時其降我大趙,乃是形勢所迫,日後緩過勁來,誰人能保證其不生禍端乎?」
「唉何其難哉終不能將降卒再送回秦國吧,那真是天大的笑話,費時近三年這一仗,豈不是白打了?將軍啊,三十萬降卒如何安置,老夫實在也是無計了。你家上將軍還是酌情處置吧」
「難、難、難哉——」平原君趙勝搖著頭,無可奈何地苦笑著,便再也不說話了。如何處置秦軍三十萬降卒?著實茲事體大。在這一大事上,一向謹慎的平原君趙勝,明智地選擇了迴避,將這無比燙手之山芋又扔還了趙括。
大將樂乘皺著眉頭思忖了一陣,心頭甚為不安的他,便沉聲將趙王丹的話說了一遍,請平原君趙勝代為參詳。
平原君趙勝捋著那濃密的長鬚,沉吟片刻後,竟是如釋重負地一笑道:「以老夫之見,我王此言只在八個字:生殺予奪,悉聽上將軍裁斷。」
緊接著,平原君趙勝又是一聲歎息道:「將軍試想,你家上將軍趙括,乃天賦奇才也其殺伐決斷、謀慮深遠世間之翹楚也這一戰大決,殺得秦軍毫無還手之力,極少以戰場之事請示王命。降卒處置縱是茲事體大,難住了上將軍,不過我王之說,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也。依老夫之見,將軍不要再滯留邯鄲了,速回上黨,回報上將軍去吧」
「平原君將樂乘心頭微亂,待細細一想,他登時驚訝道:「平原君是說,我王不會再見我,也不會再有王命了如何是好?」
平原君趙勝卻是呵呵一笑,反問道:「王命已定也將軍以為何如?」辭別平原君後,大將樂乘還是不甘心,他又等了兩日,兩次進宮求見,那王宮長史都說趙王丹不在宮中,要麼說是秋狩圍獵去了,要麼說是巡視關隘去也。
此時,大軍各種封賞事務早已經辦妥,特使吳勝也來相催上路,大將樂乘再也找不出借口滯留邯鄲,無奈之下,也就心有不甘地返回上黨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上將軍趙括稜角分明的面龐登時一沉,大手啪啪地拍著帥案,便是怒吼道,「這是尋常軍務麼?這是戰場決斷麼?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無斷,丞相無策,本將卻該如何處置真真氣煞我也」「上將軍莫急。」大將樂乘第一次見上將軍趙括如此震怒,第一次如此不滿地非議趙王丹和丞相平原君趙勝,連忙壓低聲音道,「這一路歸來,樂乘也是揣摩,如何處置秦軍降卒?樂乘覺得我王與平原君之意,便只有一個字。」上將軍趙括聞言,登時神色肅然,便急色問道:「一個字?卻作何解?」大將樂乘大手猛地一劈,做了個斬首的動作,沉聲道:「這一個字便是:殺」「什麼?什麼殺?殺降?殺了三十萬秦軍降卒?」上將軍趙括突然心頭一顫,竟是陡然間緊張起來,這種緊張在趙括身上並不多見,即使置身血腥大戰陣前,趙括都不曾有過。
蓋因這殺降之說,干係甚大,不僅僅干係著三十萬秦軍降卒之命運,更干係著上將軍趙括之名聲,更干係著趙國道義之途。於是乎,樂乘那殺字一出,著實讓趙括心驚了大將樂乘往上將軍趙括身前湊了湊,便接著沉聲道:「正是。上將軍且想,若是已有他說,我王、平原君何須此般含含糊糊,何須如此有說無斷?早早安排下來就是了」上將軍趙括聞言,頓時默然。殺降,真的竟如那原本的歷史一般,就要殘忍地殺了這三十萬降卒,雖然是秦趙完全顛倒了個個兒,雖然殺的是令山東諸侯恨得咬牙切齒的秦軍士卒,趙括依舊覺得心下不忍。
他緊鎖眉頭苦思了一會兒,便粗重地喘息了一聲,緩聲道:「樂乘將軍,如何處置秦軍三十萬降卒,茲事體大,本將須慎重處之此事切勿外洩,容本將想想,再說便是了。」大將樂乘拱了拱手,應諾後便閃身出了中軍大帳。上將軍趙括踱著方步,又思忖一陣,心下還是煩亂不已。於是乎,趙括便帶著貼身侍衛劉俠,漫步到了將軍嶺山頂。
時下已是孟秋季節,連著幾日間秋雨落下,已是一層秋雨一層涼,那夜來秋風已經是涼意漸濃、寒人肌膚了。一陣寒涼的秋風吹來,趙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靜氣靜氣每逢大事要靜氣」上將軍趙括站立在山頂上喃喃自語,緊接著便伸張雙臂,深深地吸了數口清新的空氣,讓自己發熱的頭腦漸漸地冷卻下來。
依著上將軍趙括之本意,將三十萬秦軍降卒罰做苦役才是上上之策。要知在這戰國之世,人口才是國強國弱之根本,人力才是第一資源。三十萬降卒一舉斬殺,不僅僅殘忍、招罵,突然浪費掉大好之勞力,也是可惜得令人心痛。
然則,趙王丹、平原君趙勝所慮倒也並非全無道理。秦軍惡名在外,其降卒更是不易安置,不管是集中安置以墾荒河套、修築石長城,還是分散安置修葺關隘城防,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叛亂、逃亡之隱患。
縱使有些隱患,嚴加防備、徐徐化之便是,豈能因噎廢食乎?那殺降可是要背上千古之罵名的,前思後想之後,上將軍趙括愈發覺得此事絕不可為也然則,此事前前後後須得如何處置,上將軍趙括還要冷靜下來,細細地想一想。
人言:仰望星空,乃調節心緒之妙招也上將軍趙括抬起頭來,望向寥廓的星空,望了望蒼穹中閃爍璀璨之星斗密佈,再放眼俯視,看看方圓數十里燈火閃爍,趙括登時心頭稍稍舒坦了一些。
「美景如斯,壯哉妙哉」上將軍趙括捋著披肩之長髮,昂聲大讚著。
不久之前還是殺氣騰騰、鮮血橫飛之大戰場,目下卻已經成了平靜之山谷營地,如此鮮明對比,乃拜上將軍趙括所賜也。若非如何處置降卒——目下這揪心的難題糾結,上將軍趙括原本是非常輕鬆的。
長平決戰,他率領著五十多萬大軍,業已鑄就了一場亙古未聞的大功業——此一戰,徹底摧垮秦國五十八萬大軍,斬首二十餘萬,受降近三十萬曠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將,何曾有過如此煌煌戰績?更何況此戰之對手乃戰神武安君白起也乃號稱天下無敵之秦軍銳士也
降卒,如何處置三十萬秦軍降卒?假如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燙手山芋,他本當要與三軍將士大醉一場,而後再原地築營休整,稍歇數日便可大軍直逼咸陽,一舉滅了秦國,除去這死而不僵之大敵,從而為大趙一統天下奠定堅實之根基。
自穿越這戰國之世以來,因了秦國,因了武安君人屠白起,因了那歷史上長平大戰之慘敗,趙括五年來一直輕鬆不起來,那種時不我待感,一直如沉重的大山一般壓在上將軍趙括心頭。
這五年以來,趙括內心深處便只有一個願望:滅了秦國不滅秦國,趙括心頭不安;不滅秦國,趙括甚至無法顧及家中之嬌妻,河套之紅顏知己;不滅秦國,趙括甚至覺得這穿越根本就是失去了意義。
這宏大之願望,眼看便要變成事實了,上將軍趙括心頭便常常湧動出一種遠道將至的感喟。那日眼見武安君白起湮沒在箭雨之中,眼見秦軍無奈出降,眼見長平大戰生生被自己逆轉過來,趙括心頭的那道大堤便轟然決開了
大勝,實乃暢快淋漓之大勝也此時原本應是暢快無比,原本應是大軍振作、乘勢西進,可是可目下這降卒之難,卻又在趙括心頭猛然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竟使他心頭陡增煩亂,一時間陷入兩難之泥沼了。將在外,王命有所不受,舉國兵權皆在手此乃歷來為將者之所求。趙王但在趙括受命出征前,也確曾將趙括的兵權與戰場決斷權擴大到了無以復加。
五十餘萬趙軍壓在上黨,舉國之兵符授予趙括,這就是說,本當掌握在趙王手中之那部分兵權,都一併交給了趙括,還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當時連平原君趙勝都大為驚訝了。
即或在長平大戰之前,趙括事實上也從來沒有就兵事與戰場難題請命過趙王但,那時若趙王丹對戰場事亂命,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奉行「將在外,王命有所不受」之準則行事。
然則,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打仗,為了戰勝秦國。如今戰事結束,降卒處置關涉諸方國政,趙王但與丞相平原君趙勝卻是不置可否,讓他一個將軍全權獨斷,豈非滑稽?
可是,趙王丹這些年來漸變得心機深沉,那馭人之數更是信手拈來,那丞相平原君趙勝何等精明老練,這二人為何要如此含糊其辭呢?自己又為何對此等含糊,大是煩躁惱怒呢?一番深思熟慮後,上將軍趙括已是完全清楚了,他清楚了趙王丹之意,清楚了平原君趙勝之意,甚至猜測著趙王丹和平原君趙勝是不是早就有了默契。說到底,這秦國三十萬大軍一進降營,殺這個誰也不願觸及的字眼,就在忽隱忽現了。
可以說,受降一開始,殺,這個字眼就已經在趙國君臣的心頭蠢蠢欲動了。這戰國大勢大爭之世誰都清楚,趙國無法萬無一失地一舉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軍精壯人口,三十萬秦軍降卒,須得消耗多少糧食三十萬降卒若是一旦叛亂,那平叛,又須得耗費多少國力
受降一畢,上將軍趙括便派大將樂乘快馬急報請命,也是害怕觸及那個敏感的字眼;趙王丹含糊地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平原君趙勝虛與委蛇,同樣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甚至,自己一聽樂乘回報便煩躁惱怒,更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也。那人人迴避、個個避而遠之的可怕字眼,便是殺,殺降,殺盡三十萬秦軍降卒也殺降不詳,從古至今,「殺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頭的一則不成文之軍諺。雖然不是軍中律法,卻是比軍法更為深入人心之人道常例,殺降天理難容。
自從盤古開天地,自三皇五帝始,為了財貨,為了土地,甚至為了美色,人世間便不可避免地有了殺伐征戰,人類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殘殺。
然則,不管如何征戰殺伐,不管大戰如何血流成河、毀家滅國,有一原則自進入文明時代以來始終都是不變的,這便是不殺已經放棄任何抵抗之降卒戰俘。(野蠻部族,也有殺降食肉以增強勇力之說,故此處冠以文明二字。)
戰勝一方讓戰俘做奴隸做苦役,以種種方式虐待戰俘,人們固然也會譴責也會聲討,然則僅此而已。弱肉強食乃人間至永恆法則也,人們對戰勝者總是懷著敬畏之心,便也在道義上給予了更多的寬容。
然則,人世間的事不論如何紛亂難解,也總是有極限的,一旦你跨越了這道極限,即便強力不能將你立即摧毀,那驟然齊心的天道、人道,那指責、斥罵,那狂風暴雨一般的唾沫星子,也會將你永遠地淹沒是也
諸多的文明時代之極限中,戰場不殺降,便是最為醒目之一條也。
自三家分晉以來,兵爭無計其數,戰國大戰連綿,人口死傷無數。然則也是這戰國大爭之世,反戰非兵之論,也隨之大起,天下對殺伐征戰的聲討,竟形成了史無前例的大潮。
戰爭乃永恆之血腥,乃難以避免之武鬥最高形式,正是各家征伐不休之話題。戰國之世,那墨、儒、道三家顯學,可謂殺伐對征戰深惡痛絕。
「春秋無義戰」、「善戰者服上刑」便是大儒老孟子之警世高論。聖人老子則說:「兵者,不祥之器。」、「樂殺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更有墨子大師「兼愛、非攻」之說風靡天下,大斥兵爭之不義,倡行以「義」為兵戰之本。凡此等等,三家顯學對征戰尚且如此洶洶咒罵,更何況殺降乎?果真殺降,且一舉便是斬殺秦軍降卒三十萬之眾,天下便會祭起天道、人道之大旗,將你永遠埋葬在可怕的詛咒之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那時,立下不世之功的名將趙括,必將變做受萬眾唾罵之猙獰屠夫;冉冉升起的新興戰神,將變做萬劫不復之地獄惡魔。縱使「天賦奇才」,又能如何處之?那千古功業安在?青史聲譽安在?天道、人道何在?
然則,眼下卻是兩難之局。不殺降卒,便是無聲地違逆了趙王丹之隱晦王命,不殺降卒便是君臣失和,自此將徹底失去趙王丹之寵信,不殺降卒,若是安置不當,降卒一旦叛亂那便是國家動盪、大趙危矣
可以說,若是不殺降卒,那局勢複雜得難以掌控,其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上將軍趙括倒是有了青史盛譽,雖然不會被明著罷黜,但很可能自此就要徹底靠邊站了。真的到了那時候,趙括便成了閒散之人,誰來打造大趙之科技體系,誰來管邦國興亡?誰來管天下一統?誰來實現趙括未竟之心願?「自古成大事者,皆非常人也但觀此事,何其難哉」上將軍趙括喃喃著一聲長歎,只見那寥廓之夜空,還是那般碧藍如洗,閃爍的星光卻是漸漸黯淡了,稍後那山下竟傳來了一陣消失已久的雄雞長鳴。
初秋的將軍嶺起霧了,陣陣嘩啦啦的秋風中,漫山遍野之燈光隱沒在無邊無際之黎明黑暗之中。夜色黑沉、大霧瀰漫,天地萬物全都淹沒在一片混沌之中。
呼——突然,一股寒涼的秋風猛地吹來,吹得上將軍趙括毛孔猛地一縮,竟是寒意難耐地連連打了數個寒戰。黎明乃一日夜間最為寒涼時分,初秋黎明的寒涼,讓苦思了大半夜的上將軍趙括,竟是生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阿嚏——」上將軍趙括猛地打了一個噴嚏,秋夜寒涼,冥思苦想的趙括竟是不經意間便著涼了。緊接著,趙括只覺鼻腔中一陣干癢難耐,竟是接連打了十餘個噴嚏方才止住。